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姐姐,饶我这一遭罢。”宝钗在湘云身后说,“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宝玉、黛玉、湘云,三个人已难解难分,宝钗一句话,把四个人一起拢住,大家都是好朋友。脂砚斋评曰“真是好文字”。风波平息,各自回去睡觉,虽然黛玉挖苦了湘云,湘云还是要住到黛玉房间。湘云开始跟黛玉关系特别好,渐渐被宝钗感化,希望有个像宝钗这样的好姐姐,和宝钗好了。黛玉到贾府是跟着贾母,实际上黛玉到贾府之前,湘云也曾跟着贾母。湘云从幼父母双亡,姑奶奶心疼她,把她带到身边,让她和宝玉过了段青梅竹马日子。他两人关系非常亲密,像亲哥哥亲妹妹,没有任何隔阂。宝玉看到从小一块长大的湘云来了,住在也是跟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黛玉房间,他一早爬起来,披着衣服拖着鞋就跑来了。恰好黛玉湘云的丫鬟都没在,他就直接进入黛玉卧室,看到黛玉湘云还都躺在床上。“那黛玉严严密密地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戴着两个金镯子。”如果画幅画多么漂亮?黛玉是娇弱的女孩,把被子盖严严的,安安稳稳睡觉。湘云是娇憨的女孩,露着两个雪白膀子,上面还戴着两个金镯子。设想一下,如果这场景叫另外的三块料看到会是什么结果。贾珍、贾琏、薛蟠看到,肯定会上去摸一摸那

雪白的膀子,甚至掀开被子。宝玉不是这样的人,宝玉叹息:“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

“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宝玉时时刻刻对他身边的女性,不管表姐妹还是丫鬟,都是非常体贴的心理,那就是警幻仙子所说的,宝玉这个人“意淫”。我们不是曾经解释过吗,所谓意淫就是对女性的关怀、体贴、照顾,而他和这一回下面情节贾琏的故事完全不一样。贾琏和贾珍、薛蟠一样,是“皮肤滥淫”,搞感官享受,没有真的感情。我觉得宝玉似乎想回到童年,因为他是和湘云、黛玉一起长大,就想回到当年不管男孩女孩一块嬉闹。孟子不是说“男女七岁不同席”,那我们还都做儿童,都在一块玩吧。

黛玉醒了,猜着就是宝玉。必须黛玉先醒,因为黛玉睡觉警觉,能猜到是宝玉的也是黛玉,两个人心连着心。黛玉一翻身,果然是宝玉,说“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说,“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说:“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还要讲点男女有别。宝玉出去,黛玉把湘云叫醒,两人穿了衣服,宝玉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看着紫鹃、翠缕服侍小姐梳洗。宝玉很好玩,你是个小男孩,或者说你正在从小男孩向小伙子过度,怎么能坐在这里看两个表妹洗脸梳头呢?他就坐那看。湘云洗完了脸,她的丫鬟要端着脸盆泼水,宝玉说:“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明明有袭人、麝月侍候,给你倒上干净水服侍你洗

脸,为什么要用湘云洗过的水呢?是不是想保持点湘云身上的味道?宝玉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肥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连湘云用香皂洗了脸洗下来的那些,他都用了。又洗了两把,就要毛巾。湘云的丫鬟翠缕就说:“还

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看来小时候宝玉常用湘云洗过的水洗脸。湘云梳完了头,宝玉又走过来:“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

湘云说,“这可不能了。”宝玉就又叫好妹妹,你先时怎么给我梳头呢?湘云说,我现在忘了。湘云是不是忘了?湘云可能觉得,小时我能给你梳头,你长大了,找你的丫鬟梳去。宝玉就说,反正我又不出门,你就给我打几个散辫子就完了,千妹妹万妹妹的求告,给我梳吧。湘云只好扶过他的头来给他梳。他不是要梳几条辫子?辫子上要坠珍珠、金坠脚。湘云一边给他编辫子一边说,你这珍珠怎么剩三颗了,这一颗是后加的,原来那颗哪去了?宝玉说丢了。湘云说,必定是外头出去掉下来被人捡了去,倒便宜了他。这是湘云,史侯家小姐大家闺秀的口气,因为珍珠非常贵。黛玉在旁边洗手,听到这些话就冷笑:“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黛玉对宝玉的个性理解更透彻,她知道宝玉心软,别人求他,他连身上的荷包、扇坠都会送给人家,这个珍珠如果掉下来,哪个人说给我吧,他肯定就给了,人家就拿去镶东西戴去了。黛玉是对宝玉深知底里的口气,也是有点带醋的口气。

宝玉看到镜台旁都是化妆品,顺手拿起来玩,拈了胭脂想往嘴里送。宝玉不是有爱红的毛病?特别爱吃胭脂,甚至

吃人家嘴上的胭脂。《红楼梦》没有具体描写,后来,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故意拿他开涮,当宝玉要去见贾政时说,我嘴上刚搽的胭脂,你吃吗?看来宝玉确实从别人嘴上吃胭脂,现在看到胭脂就往嘴里送。湘云看见了,“啪”一下子打下来了,说:“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抬手打落,这就是大大咧咧的湘云的做法。她说的话,也说明爱红的毛病,宝玉从小就有,没法改。我觉得这些地方并不意味着宝玉多喜欢女人和化妆品。宝玉有点女性化,总不想长大,总是希望跟小时一样,你们是女孩,我也和女孩一样,大家一起玩。

袭人来了,袭人的重要职责是给宝玉洗脸梳头,一看宝玉梳洗过了,只好自己回去。就在这时,宝钗进了宝玉房间。宝钗留神窥察袭人

读者朋友有没有注意?宝钗有事没事总跑来找宝玉。既然湘云是好久没来的小姐妹,既然湘云住在黛玉房间,那你宝钗早上爬起来就该去找这两个妹妹才对。但是不,她来找这个兄弟:“宝兄弟那去了?”袭人笑着说,“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这是家里另一个人对家长的埋怨,无意中透露出来,袭人是以宝玉的房子为家。宝钗一听,心里明白,宝玉一早爬起来,就去找湘云和黛玉了。袭人又叹息:“姊妹

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她说的是湘云吗?不,是黛玉。因为湘云是刚来,黑家白日闹,那是和黛玉闹,怎么劝也是耳旁风,就是劝很多次不听。宝钗一听,暗想:“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识见。”黛玉有没有和宝玉的大丫鬟袭人深谈过?问你从哪儿来的,家里都有什么人?黛玉从来不打听宝玉丫鬟的底细。宝钗一听到袭人用这样语气讲宝玉和黛玉的交往,就认为袭人有些见识。什么见识?袭人不想叫宝玉和黛玉太亲近。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在闲语当中,指东打西,指山说磨,随便聊着,问出来袭人多大了,家里是怎么回事,

三三六 “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为什么宝钗认为袭人深

可敬爱?因为她发现袭人决心永远跟着宝玉并劝导宝玉走正路,这和宝钗的愿望不谋而合。宝钗参加公主郡主陪侍陪读没选上,贾元春封妃后,薛姨妈已开始宣传金玉良缘了,已和王夫人公开说,我女儿身上的金锁是个癞头和尚送的,癞头和尚说,要和有玉的成亲。“有玉”是个特定概念,不是你在哪个商店买块玉挂着,而是出生时带下来。也就单指贾宝玉。实际上成了女家向男家求婚,这在当时是很没面子的。有人说宝钗母亲追求金玉良缘,宝钗没有追求。记得中国红学会首任会长吴组缃教授闲谈时说过,宝钗不追求金玉良缘,她整天把标志着金玉良缘的金锁沉甸甸戴在脖子上干吗?说得

多深刻。这样一来,宝钗以后会千方百计笼络袭人,甚至替袭人做针线,她要建立一个包括王夫人、袭人在内的神圣同盟。

袭人张大了温柔罗网

宝玉回来,宝钗出去,宝玉问袭人:“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回答,再问,袭人说:“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袭人是丫鬟,她和宝玉的关系又不仅仅是丫鬟,她要劝戒宝玉,采用什么办法?不能像贾政一样板起脸来,正儿八经教训宝玉,她用娇嗔,用撒娇方式教育宝玉。你如果不听我的,我就不干了,不理你了。袭人一边说一边合眼在炕上躺下。说的什么呢?“只是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这不是要罢工要离开宝玉?宝玉只好来劝她,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请看,这是少爷和丫鬟的关系吗?当然不是。麝月进来,宝玉问:“你姐姐怎么了?”麝月说“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曹雪芹真会调度,这时为什么进来的是麝月而不是晴雯?因为麝月和袭人关系最好,而且她的个性和袭人相似,她也要劝戒宝玉走“正道”、读书做官。宝玉一听,你们都不理我,我也睡觉去。躺在那里假装睡觉,假装打呼噜。袭人以为宝玉真睡着了,还要干她贴身大丫鬟的本职工作,就拿起一个斗篷给宝玉盖上。宝玉“呼”的一下子掀过去。袭人说,我以后不说你了。宝

玉赶快爬起来:怎么了,你劝我,你就劝吧,你并没有劝我,你见了我,你就不理我,我不明白。袭人说,“你心里还不明白,你还等我说呢!”这个丫鬟真有心计,她就不会公开说出来,你和黛玉湘云这么亲密,不行,我不高兴,因为她没权利说。但她还要叫宝玉知道,你这样做我非常不高兴。怎么办呢?娇嗔,我不理你了,你以后离我远点,我也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这样宝玉就只好自己在房里待着,袭人麝月在外面。宝玉知道她们两人关系好,不理她俩,自己拿本书看,看到个小丫头,就问:你叫什么名字?蕙香。宝玉说,什么蕙香,该叫晦气!你排行第几?第四。行了,你以后叫四儿。什么蕙香不蕙香,“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这话又叫花袭人听见了,花袭人姓花,玷污了好名好姓,都不配侍候宝玉了。这又成了袭人和宝玉算账的口实。

宝玉和黛玉的笔战

宝玉这一天就不出去闹了,在房间里翻弄笔墨。有人认为这就是袭人获得的成功,实际上不是,反而促使宝玉想办法从父亲、母亲、母亲的心腹丫鬟袭人对他的不断束缚中解脱出来。他看《庄子》。那时《庄子》叫《南华经》。为什么《庄子》成了《南华经》?因为唐代重道教,唐玄宗下令尊庄子,把《庄子》就叫《南华真经》,把庄子叫南华真人。宝玉看的是《南

华经》外篇《胠箧》。外篇应该是庄子门徒收集的。宝玉看的《胠箧》什么意思?就是有个箱子防备小偷加锁了,如果你这里面不放什么珍宝,小偷不就不来了?这表达了庄子无为而治、返璞归真的消极政治理想。这种言词引起宝玉对自己处境的联想。袭人是不懂的,但黛玉能懂,现在很多读者和红学家也懂,因为从这一段能看出来,将来宝玉会悬崖撒手,在袭人走后,有宝钗做妻子,麝月做丫鬟,他还要出家。那就是因为他情急之毒,像庄子一样,把一切看破,抛家舍业,出家为僧。

宝玉看完《胠箧》后,觉得符合自己心理,就提笔续了一段,写的排比体甚至带点赋体,大概意思就是:遣散了花袭人和麝月,闺阁中的女子就不会再来劝我,不会再没完没了跟我唠叨。损毁了宝钗的仙姿,毁灭了黛玉的灵巧心思,就把我对她们的情谊都泯灭了。闺阁中女孩的美丑,也就没有差别了,都一样,她们不来劝我,我就不会和他们不和了,把他们的仙姿和心思都毁灭了,我就不会再爱怜她们的才情,喜欢她们的仙姿了。宝钗、黛玉、袭人、麝月,这些人都是张大了罗网、挖深了洞穴想来迷惑我,我才不上她们的当呢!

宝玉也挺有才气,写的是游戏笔墨。写完了,觉得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了,倒头就睡,第二天才醒。看到袭人合衣睡在旁边,他已经把昨天的事忘了,说:快起来,别冻着。袭

人又和他算了一次总账,说:你睡醒了,赶快上那边去梳洗,晚了就赶不上了;你回家这儿有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们这些人就白玷辱了好名好姓。宝玉说:你怎么还记着呢?袭人说:一百年还记着呢,不像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早上就忘了。宝玉见她娇嗔满面,就向枕边拿起根玉簪一跌两段,说:我再不听你的,就同这个一样!袭人这是第二次大规模劝宝玉了,上次劝的结果是约法三章,其中有一章是不许淘弄脂粉,刚刚约法三章完了,袭人躺下发汗,宝玉就去给丫鬟淘弄脂粉,把胭脂抹到自己的腮上,让黛玉看到了。这次又跌了个玉簪,我如果再不听你的,我就跌成两半。他听吗?说说而已,仍不会听。袭人说:你这么着急干吗,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样,你快起来洗脸吧。两人没事了。

黛玉来了,宝玉已去向贾母请安,黛玉看宝玉的案上有什么东西,一看,翻出昨天的《南华经》续的地方,看了又气又笑。宝玉不是要毁灭黛玉的灵巧心思吗,灵巧心思马上使得黛玉提笔就续了个绝句: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很多研究者把《庄子因》解释错了。高鹗程伟元的程甲

本程乙本,就把《庄子因》改成《庄子文》,就更错得离谱。《庄子因》是清代一本解释庄子的书,“作践南华庄子因”的意思

是说,宝玉你无端弄笔,胡乱发挥人家《庄子因》里面的解释,

把人家的声誉也糟蹋了。你不说你自己没见识,却要说这些丑话来怪我们。这个丑话就是要毁宝钗之仙姿,要灭黛玉之

灵窍了,所以这是丑语,这是写得很到位的。这一段就把宝玉和姐姐妹妹,当然宝玉主要是和两个表妹太亲密,惹起了袭人对他的一番规劝。最后由黛玉出面,把他骂了一个痛快。很多的点评家就说,太棒了,叫黛玉来评,这真是大手法。

长篇小说的作者,特别是曹雪芹,把小说织得像四通八达的网,很多线索互相交错。宝玉和黛玉、湘云、宝钗,这些姐姐妹妹闹矛盾最后闹出什么结果?闹出来《庄子》,闹出来宝玉续《庄子》黛玉给他点评,闹出书卷气来了。而宝玉的堂兄贾琏,是随时准备打野食,随时准备和骚的臭的女人野合,在性的问题上的饥鼠。他和凤姐短短分离,就又去打野食了,被平儿发现了。长篇小说如何能够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把完全不同性质的内容放到同一回里,真是高明得很。

《红楼梦》里的金瓶梅文字

凤姐的女儿出痘,要请痘疹娘娘,家里忌煎炒,得把贾琏隔离出来,凤姐叫平儿打点铺盖,把琏二爷送到外面书房住。

琏二爷只要一离凤姐就生事。一个人住了两天,已不能忍受,像小说写的,暂时把小厮里清俊的拿来出火,搞点同性恋。偏偏荣国府有个荡妇多姑娘,丈夫破烂酒头厨子多官“多浑虫”懦弱无能,多姑娘喜欢拈花惹草。多浑虫只要有酒有肉就不管。贾府很多人,管家、小厮、男仆等都和多姑娘有关系。多姑娘一看贾琏出来,就想去勾引贾琏,没事也跑到贾琏住的外书房去两趟。贾琏这个国公府公子,竟然像饿极了的老鼠,和心腹小厮商量要和厨娘约会。他的小厮和多姑娘有关系,一说就成。

贾琏是花花公子,凤姐虽然为人风流,但只是爱丈夫,他两个的情事前几回已做了暗写,也只限暗写。贾琏和厨娘约会,出尽洋相,最后还海誓山盟,“遂成相契”,此后经常约会。《红楼梦》文笔非常清洁,该雅的地方就雅,该俗的地方就俗,该藏的地方就藏,该露的地方就露,都因人而异,用笔非常准确。关于贾琏这段描写,是《红楼梦》最带有色情味、和《金瓶梅》多多少少有点相似的文字。一部书中只有这一小段文字丑极、露骨极,写到贾琏身上,非常恰当。

平儿其实是一架屏儿

贾琏回来,新婚不如远别,和凤姐无限恩爱。第二天早

上起来,凤姐去给贾母请安,平儿收拾贾琏带回来的衣服铺盖,一整理,从枕套里面抖出来一绺青丝!平儿知道琏二爷又去

寻花问柳,还和情人发誓永远互相想念永远在一块,所以女方给他一绺青丝(“情思”)。平儿放到袖子里到贾琏跟前拿出头发:“这是什么?”贾琏一看,急了,上来抢。平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床上,就来夺,“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的膀子撅折了。”平儿说:“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她,

看你怎么着。”贾琏赶快告饶,说:“好人,赏我罢。我再也不赌狠了。”

这一段写得很好玩。平儿是谁?读《红楼梦》的都知道,凤姐心腹得力的丫鬟,贾琏心爱的通房大丫头,她还和鸳鸯、袭人、紫鹃,并列叫《红楼梦》四大丫鬟。但是我说的是,平儿就是“屏儿”,一架美丽实用的屏风,起什么作用?挡风遮雨。她要挡住对凤姐的批评,还要遮住凤姐需要对贾琏保守的秘密,比如放高利贷,利钱不能叫贾琏知道,贾琏知道了,油锅里的钱他还要捞出来花。平儿还要挡住贾琏需要对凤姐遮住的隐私。像现在,刚刚出去几天,就有情人了,就有情人送的青丝了,那就必须挡住,不能叫凤姐知道。平儿平时是凤姐的同步卫星。但平儿又是个没读过兵书却懂得用兵之道的人,是个没读过四书五经,却懂得礼、法的人物。一个天真善良、身份低贱却与人为善的人。软语救贾琏,成了平儿在《红楼梦》第一次正传,而且和袭人一块成了回目。

因为凤姐整天防贼一样防着贾琏,防到连平儿也不叫贾琏碰,所以贾琏这个登徒子,才像饥鼠一样到处猎艳,脏的、臭的都拉到自己屋里。贾琏比较幸运的是,他在《红楼梦》当中第一次猎艳是被平儿发现的,平儿给他起了屏风作用,挡住了凤姐的妒锋。这一段对平儿的描写,生动精彩。

平儿知道凤姐厉害,也知道贾琏常打野食吃,她一点也不是吃醋拈酸,她还要保护她这个见一个爱一个的琏二爷。但是凤姐很知道自己的丈夫,知道他出去这几天,肯定干净不了。贾琏和平儿正在纠缠时,听到凤姐进来,贾琏赶快松了手。平儿刚从床上爬起来,凤姐就进来了。凤姐还没发现这两个人已有一番瞒着她的游戏,进来就说:平儿,开匣子给太太找样子。平儿赶快答应去找。凤姐一见贾琏,忽然想起来,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说收进来了。凤姐说少什么了吗?平儿说,我仔细查了查,什么也没少。凤姐说,多出来了吗。问得太妙了!平儿回答更妙。当凤姐问少什么没有的时候,她已经回答,我怕丢下一件两件,细细的查了查,没少。这是第一句软语,就是说,我已经细细查过了,给贾琏打掩护。但是凤姐问,没多出来吗?平儿来了第二句软话:不丢就好了,怎么还能谁给你添出来呢?如果没有贾琏这绺青丝,平儿可能说的是真话。但她明明知道已有人添出来了,还在那里装傻充愣,一副天真姿态。这就说明平儿跟凤姐这

么多年,已经学会哄死人不偿命。凤姐冷笑起来:“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

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太绝了!凤姐是从贾琏以前打野食得出的经验还是无师自通?反正她这一番话,把贾琏的脸都吓黄了,只好在凤姐背后,朝着平儿杀鸡抹脖子使眼色:千万别说,我求求你了。平儿镇静极了,假装看不见贾琏在递眼神。她知道,只要凤姐发现贾琏打暗号,马上就判断里面有诈。那样贾琏就完了,平儿也完了。平儿笑容满面又说了第三句软语:“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平儿还说,奶奶你要不信,自己再搜一遍。自认为聪明而说别人傻的凤姐,就给平儿糊弄了。凤姐说:“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还说别人傻呢,谁傻?精明的凤姐被平

儿忽悠了。

平儿发现了多姑娘的头发,藏起来不叫凤姐看见,说明平儿千方百计维护贾琏凤姐的夫妻关系,不想叫他们闹事,也说明平儿爱贾琏。

凤姐回来替王夫人找样子,找完样子又出去了。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着对贾琏说:“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平儿神态娇俏动情,和袭人麝月很不一样,因为她毕竟是贾琏多年的通房大丫头。贾琏一见,又是浑身发痒难挠,赶快跑上来搂着,但这时还并不是向平儿求欢,是有阴谋。“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很天真,拿了头发说:“这是我一生的

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还是向贾琏撒娇。贾琏继续笑着糊弄善良的平儿:“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嘴里这么说,瞅平儿不防,一把把那把青丝抢到自己手里,说:“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这是个伏笔,如果这把青丝一直放在平儿这里,倒不至于泄露。贾琏抢回去,后来才叫凤姐发现,一场大闹。

平儿夹缝中求生存

贾琏抢过来后把厨娘的头发塞到靴筒里。平儿很生气,咬牙说:“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这时才向平儿求欢,平儿跑了。贾琏说:“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说:“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平儿知道,自家小姐凤姐是醋瓮。贾琏说了一大段话:“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说,“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平

儿这段话透露出的信息是贾琏很注意凤姐跟贾府爷们来往,甚至想拿来跟自己和女人的来往攀比。但平儿说得明确,凤姐

和他们来往行得正,走得正,你走得不正。贾琏说的和凤姐说说笑笑的小叔子、侄儿,恐怕主要指贾蓉、贾蔷。这两个家伙都是宁国公正枝正孙,也是凤姐的亲信,除这两个以外,后来出现的贾芹、贾芸,是贾府旁支草字辈爷们去讨凤姐的好。在这帮人心目中,只要讨了凤姐的好,就会脱贫致富,改变自己整个人生。谁叫凤姐有权呢?受到贾琏怀疑的这些似乎可能是凤姐情人的年轻人,就是这样聚集起来的,他们不为凤姐情色而来,是冲着她的权力而来。这很可以理解。当今世界哪个玩弄权力的人周围,没有一批阿谀奉承之徒?贾琏对这些人不以为然,但平儿知道,凤姐和他们交往,跟贾琏和女人交往,性质完全不同。贾琏一心寻花问柳,凤姐一心拉帮结伙。贾琏关心情欲,凤姐关心权欲。贾琏经常和野女人躲在暗室蝇营狗苟,凤姐跟她的小跟班广庭大众前说说笑笑。平儿这段评论就说明,凤姐给人的印象是放纵而不放荡,风流而不淫荡,蛮横霸道而不红杏出墙。这就是在这段“俏

平儿软语救贾琏”中透露出来的凤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凤姐在这一回虽然不占主要地位,但她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平儿总在凤姐跟前向贾琏表示出目不邪视、守本分丫鬟本色。现在她撒娇了,娇俏得很。贾琏这个色中饿鬼,马上搂着求欢。按说并不过分,因为平儿是通房大丫头。平儿却马上跑到门外,回答“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她知道了,又

不待见我”。平儿说的是“又不待见”,可见平儿曾因为满足贾琏而得罪凤姐。

凤姐又回来了,发现平儿隔着窗子跟贾琏说话,就问: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回答:“你可问他,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贾琏向凤姐表忠心,你不在的时候,我和平儿说话得隔着窗户。平儿回答:“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平儿表白,我绝对不和贾琏单独在一块。什么原因?奶奶自己琢磨。凤姐笑了:“正是没人才好呢。”这就等于挑明:你们很想单独在一块。凤姐吃醋心理就暴露出来了,别人是醋罐子,凤姐是醋瓮。她不仅防贼一样防着贾琏,她也像防贼一样防着平儿。

平儿听了怎么办?按说奶奶对丫鬟说这个,只能忍气吞声吧。但平儿不,偏偏要公开、夸张、犯上作乱地表示:我不同意你这说法!凤姐要进门,平儿作为丫鬟理应给她打帘子。她偏偏不给凤姐打,自己先摔了帘子进来,不理这两个人,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段描写似乎不合乎主仆关系,但特别合乎心理学。平儿不满足贾琏的性要求,就敢在凤姐跟前摔帘子;如果平儿满足了贾琏,她在凤姐跟前不管如何卑躬屈膝都不行。正因为平儿拒绝贾琏,她才能在凤姐跟前直起腰。平儿是谁?跟凤姐从小一块长大的丫鬟。凤姐嫁进贾府时,贾琏已有好几

个通房大丫鬟,凤姐想了各种办法,把贾府这些通房大丫鬟都打发了。留下平儿,是为了显示自己贤良,也拴住贾琏的

흥 心。贾琏要求,平儿既然是通房大丫鬟,就得和我同房。但

如果平儿真去和贾琏同房,她自家小姐就不待见她。怎么办?平儿采取似乎很不合人情、但很聪明的办法。她在众人而前风风光光做贾琏的“屋里人”;在凤姐跟前,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做贾琏的屋里人。宁可得罪贾琏,绝不得罪凤姐。尽量远着贾琏,全心全意做凤姐的臂膀。这个平儿,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哪个大学心理学博士毕业?她很清楚,对贾琏无所谓得罪不得罪,反正在色中饿鬼贾琏眼里,总是妻不如妾,在贾琏对妻妾选择上,任何时候,她都比凤姐有利。但是对凤姐,她万万得罪不起。因为凤姐吃醋成性,心狠手辣。前辈红学家二知道人说凤姐已经“醋化鸩汤”,就是吃醋吃得都变成了毒药了。平儿不会给自己泡碗毒药喝。这是平儿的生存之道,是平儿夹缝中求生存的最大本领。把本来水火不容的妻妾矛盾化成妻妾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把妾是嫡妻心中永远的痛化解成在荣国府众口一词的凤姐左膀右臂。

这段描写把第一次在回目上出现的平儿写得生动、形象、耐人寻味。

平儿摔帘子走了,凤姐掀帘子进来,说:“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凤姐很聪明,知

道平儿和贾琏刚才没发生调情的事,也知道平儿是怕自己,

尽量躲着贾琏,所以她敢跟自己摔帘子。贾琏已经绝倒在床

上,就是笑得没法控制了,笑倒了,“我竟不知道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她了。”他表面上是说,平儿竟在你跟前这么厉害,实际上他知道了平儿的厉害,平儿用软语保护了他。凤姐也很聪明,说:“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贾琏赶快说:“你们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凤姐说“我看你躲到那里去。”凤姐要跟他商量正事了。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教育宝玉,俏平儿掩护贾琏,两个性质很不一样的故事,把男性,意淫的宝玉,皮肤滥淫的贾琏;女性,聪明绝顶的黛玉,大大咧咧的湘云,心机深细的宝钗,还有同样心机深细,身份却是丫鬟的袭人,写得活灵活现。宝钗通过观察袭人,发现这是个不简单的丫鬟,宝钗要和袭人建立神圣同盟,共同促进金玉良缘。但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同盟,只有永远的利益,相信将来宝钗嫁给宝玉后,不会容忍袭人继续留在宝玉身边。有个著名典故,赵太祖要灭南唐,南唐并没有损害大宋,但太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宝钗也会这样,我嫁给宝玉,应该全面掌控宝玉,你这个多年前已经掌控宝玉的丫鬟给我走开吧!后来袭人出嫁,很可能和宝二奶奶有关。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我想特别提醒读者朋友的是,在二十一回庚辰本回前,

有个很长的脂砚斋评语,提出了曹雪芹丢失的后几十回的一个具体回目:“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

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现在是袭人劝宝玉,平儿救贾琏。后几十回有个回目是宝钗劝宝玉,凤姐又和贾琏发生冲突。评语说,现在是从两个丫头说,后来就直指其主。今天的袭人,今天的宝玉,也是将来的袭人,将来的宝玉,今天的平儿,今天的贾琏,也是将来的平儿,将来的贾琏。但是今天的宝玉是可以劝的,将来的宝玉是不听劝的,今天的贾琏是可以救的,将来的贾琏已经不能救了。“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这说明宝钗嫁给宝玉后,宝玉还是想着黛玉,而宝钗劝戒宝玉读书做官光大门楣,宝玉不听,丢下妻子宝钗、丫鬟麝月,出家为僧。平儿藏起了贾琏情人厨娘多姑娘青丝,被凤姐发现大闹一场,一直畏妻如畏虎的贾琏已经不怕凤姐,公开和凤姐对着干。不仅公开对着干,而且他查清楚了凤姐怎样害死尤二姐,凤姐怎样导致贾府倒霉,他就把凤姐休了。

庚辰本二十一回的评语,对于了解曹雪芹原来构思非常有用。有这么完整的回目,但是回目里到底写的什么内容,可惜看不到了。

三五二 第二十二回有两个有趣的故事

情节,都预伏《红楼梦》主要人物命运甚至结局。“听曲文宝玉悟禅机”预伏未来出家。贾政看到的灯谜预伏贾元春、薛宝钗等姐妹悲剧命运和贾府的败落。宝玉是听到曲文后参禅,他听的什么曲文?《山门》,关于鲁智深的折子戏,里面有支寄生草,特别是有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宝玉的思虑就是从这开始。他为什

么要听曲文?因为宝钗生日演戏。凤姐长袖善舞妙语如珠

这一回开头,贾琏和凤姐商量要给宝钗做生日。贾琏说事很容易做,多大生日你都料理过了,这回倒没主意了?凤姐说,她这个生日,大也不是,小也不是,所以和你商量。为什么?因为老太太问起大家的年纪,听说宝钗今年15岁,是个整生日,她要替她做生日。贾琏原来说你就比着去年林妹妹的做就是了。既然老太太特别关照,就不能按照去年黛玉的规模来做生日了。

凤姐不是一向独断专行,为什么这事要问贾琏?因为宝钗是她的亲表妹,如果她给亲表妹做生日规格超过老祖宗亲外孙女,会担风险。她得把风险转嫁到贾琏头上。贾琏说,那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赶快说:“我也这们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凤姐多精明。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