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玉、黛玉、宝钗，甚至贾母、凤姐，用
非常细微的情节写出他们鲜明的个性。一碗汤里的深邃世界
宝玉被他爹胖揍一顿，好像成功臣了。在贾母亲自率领下，贾府的人众星捧月一样穿梭在怡红院。一会儿王夫人来了，一会儿邢夫人来了，一会儿薛姨妈来了。薛姨妈问，宝玉想吃什么？宝玉说，想吃小荷叶小莲蓬汤。凤姐一听，笑了说，口味不算高贵，就是太磨牙了。“姑妈哪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记得八七版《红楼梦》民俗总顾问曾对我说过，知道吗，小荷叶汤实际上就是面疙瘩汤，
类似现在三流饭店做的海鲜疙瘩汤。邓云乡先生说得我直想笑，怡红公子的小荷叶汤竟是普通的海鲜疙瘩汤？
宝玉这碗汤喝得很不寻常。这碗汤写出了国公府令人瞠目结舌的讲究。贾母叫做，凤姐说得先找汤模子。贾府的器皿是由很多部门分管，问管厨房的，没有，管茶房的，没有，最后是管金银器的交上来。一个小匣子里装四副银模子，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三四十种花样。如菊花、梅花、莲蓬、菱角，非常精巧。薛姨妈接过匣子看了，对王夫人、贾母说，你们府上想绝了，吃碗汤还要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是做什么用的。薛家是护官符上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竟然不知道汤可以这样做。贾府的汤是备膳用，照搬皇宫御宴享受。
一碗汤写出凤姐机灵，也写出王夫人颟顸。凤姐拿到模子，告诉厨房，拿几只鸡，再添点东西做十来碗。王夫人问，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回答：“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王夫人问得愚笨，凤姐答得聪明。王夫人想不到，你儿子想喝汤，你作为儿媳妇先得请贾母喝才对。而凤姐考虑到了。贾母开玩笑说凤姐：拿着官中的钱做人情。凤姐表示，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得起。吩咐小荷叶汤从我的账上领银子。至于是不是真从凤姐账上领银子，只有天知道了。
凤姐这么懂事，多做几碗汤，就叫贾母高兴。宝钗也懂
0% 事，她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
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奉承老太太，话说得多聪明。宝钗很懂礼貌，客居别人家，对人家家长就得经常说些好听的话。贾母得意起来，说：“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凤姐甭管多聪明，贾母总能找到拿她开涮的言辞，说明贾母有雅谑感。但宝钗上纲上线，说她数年观察的结果是老太太比凤姐巧。贾母当然爱议当年勇，看来她当年确实
很不错，比凤姐管家还要管得好。宝玉一听，就想引着贾母
夸夸林妹妹。宝玉说：“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说，“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贾母很懂得辩证法。宝玉笑道：“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宝玉想引着贾母夸奖他的林妹妹，没想到贾母夸起宝钗：“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很多红学家认为，这段话说明，贾母选择宝二奶奶的天平已经向宝钗倾斜。这可能和续书写贾母怎么样选中宝钗抛弃黛玉有
关。其实我认为宝钗夸贾母，贾母再夸宝钗，这是亲戚间客气，是贵族妇女的社交语言。并不带选择孙媳妇的决策意味。我倒是从贾母说的这番话里听出来，她真心看中的恰好是她的外孙女黛玉。为什么这样说？贾母说我们家的四个女孩，能包括贾元春吗？贾元春已经做了皇妃，还能不如宝钗？当然不能。那就得在迎春、探春、惜春之外，再添上一个姑娘，才构成我们家的四个女孩。添上谁呢？黛玉。这就说明贾母下意识中已经把黛玉算进我们家的了。而宝钗是客居的，对客人要多说些过年的话，客人也要对主人多说些客气的奉承话。
读者朋友想一想，如果我们有了第三代，我们当然心疼自己的第三代，来位客人也带个第三代。我们往往会说，你们家孩子多懂事，多聪明，多漂亮。但是我们心底肯定最疼的还是自己的第三代。血总是浓于水。
都是叫贾母开心，宝钗怎么样也巧不过凤姐。她不能像凤姐那样，动不动就在老太太跟前演个“春晚小品”，逗老太太开心。贾母喜欢插科打诨，深闺少女宝钗只能非礼勿言。
有人来请贾母吃饭，贾母扶着凤姐，让着薛姨妈出房，问汤做好了吗？告诉薛姨妈，你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来咱们吃。薛姨妈客气地说，老太太会怄她，她弄些东西来孝敬，咱们又吃不了多少。凤姐赶快插科打诨：“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听听这话，比宝钗奉承得更好玩更有趣，更叫贾母开心。
0 宝玉“爱博而心劳”
一碗汤写出贵夫人、贵族小姐的人情世故，也写出宝玉的特点。鲁迅先生说，宝玉“爱博而心劳”。宝玉不仅爱黛玉，对所有女性都香花供养，包括荣国府丫鬟甚至小戏子们。金钏儿因为和他开玩笑，就被王夫人一巴掌打到井里。宝玉一直非常懊恼愧悔，觉得非常对不起金钏儿。在这之前，袭人提醒宝玉，你趁着宝姑娘在院子里，和她说，烦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袭人总要在家长跟前极力弘扬宝姑娘以及她周围的人如何懂事，如何能干。所以她叫宝玉趁着宝姑娘和贾母在院子里时，说这些话。莺儿来给打络子。王夫人派玉钏儿去送莲叶羹，莺儿和她一块去了。宝玉一看金钏儿的妹妹来了，特别想跟她说话，问“你母亲身子好？”玉钏儿满脸怒色，我姐姐就是因为你死
的！她正眼都不看宝玉，过了半天，才说了个“好”。宝玉没趣，过了半天，又陪笑说“谁叫你给我送来的？”玉钏儿又是
丧谤地说“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她这么哭丧，知道她为了金钏儿，就变尽方法把别人都支出去，陪笑问长问短。玉钏儿看到宝玉一点性子也没有，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脸上有了三分喜色。宝玉笑着求她：“好姐姐，你把那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说：“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宝玉说：
我不是要你喂我，我没法走路，你不给我端，我自己下来吧。一边扎挣着要下来，一边“嗳哟嗳哟”地叫。玉钏儿：“躺下罢！那世里造了来的业，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玉钏儿已经有点原谅宝玉，一边说一边自己笑了，端过汤来，宝玉喝了两口，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他要骗着玉钏儿尝。玉钏儿说：“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宝玉说：“一点儿味儿也没有，你不信，你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然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特别喜欢和女孩来往，他喝的汤如果女孩喝一口，带上女儿的香气，他就喝得更有味了。他笑着说：“这可好吃了。”玉钏儿一听说，原来是哄我吃一口，就说：“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说给我吃吧，玉钏儿不给他。
这时，有人插了一杠子。贾政的学生傅试和别的门生不同，受到贾政另眼看待，他有个妹妹傅秋芳，才貌双全。傅秋芳已23岁，比宝玉整整大10岁，宝玉虽没见过她，但“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听说她才貌双全，就遥远地想念、喜欢她。傅试家两个嬷嬷向贾政问安，也来看宝玉。宝玉平时最讨厌婆子，一听说是傅秋芳那儿来的，就叫她们进来。两个婆子看到了玉钏儿和宝玉的莲叶羹小风波。一个要喝，一个不给他喝，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进来的婆子，结果把汤泼到宝玉的手上了。玉钏儿倒没烫着，丫鬟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
倒不觉得，反而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大家都笑了。两个婆子出去后，边走边议论，这是曹雪芹侧面描写
人物。两个婆子说：有人说他们家宝玉中看不中吃，果然有些呆气，自己烫了手问别人烫了没有。自己淋了雨，还告诉别人下雨了，快跑吧，没人的时候自说自笑，看见燕子和燕子说话，看见鱼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长吁短叹。爱惜东西，连个线头都是好的，糟蹋起来，值千值万都不管。两个婆子一阵讥讽褒贬，把宝玉的呆气做了一番概括论述。这是曹雪芹写过的和没有写过的情节。下了雨叫别人跑，烫了手问别人疼不疼，都写过的。和燕子说话，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长吁短叹，都没有写过。这一切构成宝玉“情不情”的个性特点。两个婆子总结的宝玉的特点是“呆气”。这是描写宝玉的文学方法背面敷粉。脂砚斋加了一段评语：“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试问作者是丑宝玉乎，赞宝玉乎？试问观者是喜宝玉乎，是恶宝玉乎？”这段话什么意思？就是有了两个婆子的议论，宝玉的为人才能描写得更加透彻。有了她们对宝玉的不以为然、鄙视，才对宝玉的个性形容得更加周到。那么曹雪芹到底是喜欢宝玉还是不喜欢宝玉？读者是喜欢宝玉还是厌恶宝玉？这说明了一个文学创作的重要理论，那就是作家写人，不要把好人写成高大全，也不要把坏人写成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好人有好人的特点，坏人也有坏人的特点。好人有他的
呆傻之处，如宝玉；坏人，比如打死人的薛蟠，也有疼爱母
亲和妹妹的优点。这碗汤不就写出了宝玉的爱博而心劳的呆傻特点吗？
读者朋友会不会联想到这一碗汤还写出《红楼梦》的重要人物林黛玉？可能有的朋友纳闷，不对呀，黛玉没参加喝这碗汤。贾母吃饭的时候，黛玉没来吃饭。黛玉是没来吃饭，但是这碗汤的描写中，恰好反衬出黛玉的清高和骨气。
潇湘馆清高诗意栖居
宝玉受了伤，躺在怡红院，接受众人探望时，黛玉在干什么？玩味痛苦。玩味宝玉被打的痛苦；玩味自己和宝玉感情这么深，却没人做主的痛苦。真心关心宝玉的是黛玉。黛玉一早就立在潇湘馆外花荫下，望着怡红院，她看到李纨、迎春、探春都进了怡红院，不见凤姐。黛玉想：“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黛玉实际上世事洞明，她很清楚，凤姐擅长打花胡哨，善于做表面文章，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她判断果然没错，不一会儿工夫，花花簇簇一群人向怡红院来。凤姐扶着贾母，后面跟着邢夫人王夫人，还有姨娘丫鬟一大群，进去了。接着薛姨妈、宝钗也进去了，黛玉还呆呆站着看。这时紫鹃说：“姑
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我们的千金小姐有点小
脾气，紫鹃笑了说：“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紫鹃真是黛玉最好的小朋友，虽然身份是丫鬟。紫鹃的话说出黛玉站了很久了，她的丫鬟很心疼她。黛玉觉得腿是有点酸了，就扶着紫鹃回潇湘馆。
林黛玉是在潇湘馆诗意栖居的贵族少女诗人，她身上特别能够体现文学青年的特点。杰出的文学青年总会受到前辈文学形象的影响，西方经典作家把这种现象叫作摹仿模式、他者愿望、文学种子功能。我们简单看一看林黛玉身上这个特点。
西方著名理论家勒内·基那尔在《浪漫的谎言和小说的真实》里说：小说人物常有“觊觎”他者的愿望，所谓“觊觎”原意是指非分的企图，基那尔用来说明观察和模仿他人的现象。他说，“在福楼拜的小说里也可以发现由他者产生的欲望和文学的“种子”功能。爱玛·包法利头脑里充斥着浪漫主义文学的女性人物，她的欲望也由这些人物产生。”其实，在以“他者欲望”、“文学种子”确定人物基调上，曹雪芹比19世纪的西方小说大师早得多。林黛玉就是深受“他者欲望”和“文学种子”影响的形象。她身上集中了文学女性形象特别是杜丽娘和崔莺莺的痴情、聪慧、多愁善感，但林六
黛玉比杜丽娘、崔莺莺的感情表达内敛，而且因为内敛分外
优雅，有更高的文化含量。这是因为林黛玉有深厚的文学修养。
我们从林黛玉批贾宝玉乱解《庄子因》，还有她教香菱写诗，她怎么评论盛唐三大家，都能看出林黛玉的文学修养。当然，她也是天才的女诗人。
我们再具体看看林黛玉如何经常受到文学人物影响。紫鹃劝黛玉回潇湘馆。黛玉扶着紫鹃一进潇湘馆的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禁又想起《西厢记》中说的“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黛玉总是要不断想起她只是看过一遍的《西厢记》里的话。潇湘馆也是一个幽僻地方，也长满了青苔。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带着刘姥姥一进潇湘馆，刘姥姥不是就在青苔上摔了一跤？白露泠泠和黛玉现在眼前的景色并不一致。白露是进入秋天的节气，泠泠形容清凉的风。宝玉挨打还是暑热天，但宝哥哥受到摧残，使得林妹妹的心情提前进入万木凋零的秋天。潇湘馆竹影参差，苔痕浓淡，和黛玉的心情非常符合，她触景生情了，联想到崔莺莺。崔莺莺是叠字为名，所以叫“双文”。黛玉叹息：“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感叹自己命薄，一边想，一边走，她的廊上挂的鹦哥“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吓了黛玉一跳，说：“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鹦哥飞到架子说话了：“雪雁，
快掀帘子，姑娘来了。”这些地方特别温馨，潇湘馆的小鹦哥都在关心林姑娘。黛玉止住步，问：“添了食水不曾？”小鹦
六
四 哥长叹一声，很像黛玉平时叹气的声音，接着念：“侬今葬花
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葬花吟》又一次从鹦哥嘴里重复出来，进一步加深读者对《葬花吟》的印象，加深《葬花吟》一语成谶的印象。黛玉和紫鹃都笑了，紫鹃说：“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黛玉把鹦鹉的架子摘下来，挂到月洞窗外的沟上，进了屋子，在窗前坐了，吃了药，看到外面的竹影婆娑，就隔着纱窗，把自己喜欢的诗词教给它念。这是个多么富有对比性的电影镜头啊。一边是潇湘馆里面的黛玉教鹦鹉背诗，心里却惦记着宝玉。一边是怡红院里凤姐、宝钗此起彼伏惹贾母开心，而宝玉心里惦记着黛玉。我觉得曹雪芹调度最妙的是，宝玉点的小荷叶小莲蓬汤没有黛玉的份，但黛玉才真正和宝玉身居两处，情发一心。他们都不喜欢俗世间的那些套话假话场面上的话。当凤姐、宝钗说一些讨好贾母的话的时候，黛玉正在和鹦鹉说话，而傅试家的女人在议论宝玉和鸟儿鱼儿说话。宝玉黛玉性情相通。用金线络子络住宝玉
宝玉挨打之后，宝玉和黛玉的感情更上层楼，金玉良缘也是在悄然进展。莺儿打络子，就是个富有哲理意味的小事件。
宝玉请莺儿打络子，是因为莺儿给探春等人打的络子引起他的兴趣，至于打什么，宝玉没有打算，他也没想到一定要在自己被打之后，叫莺儿打络子。是袭人提出来叫莺儿这个时候来打络子。宝玉是富贵闲人，跟着姐妹们就闺阁中鸡毛蒜皮的事起哄，是他的日常生活内容之一，也是他脂粉气的表现。但莺儿给宝玉打络子不简单，是曹雪芹写宝钗的重要笔墨。
莺儿进怡红院是跟着玉钏儿去的，她们两人都是丫鬟，进了怡红院，表现完全不同。玉钏儿一进去，就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袭人忙端了个脚踏子，莺儿还是不敢坐。玉钏儿大大咧咧坐下了，因为她是宝玉母亲的丫鬟，说不定还因为姐姐的事一肚子鸟气，管他什么礼数不礼数。莺儿是宝钗长期训练出来的，在主子面前要讲规矩，绝不越礼。主子吩咐坐下，才能坐下。但宝玉这时只巴结玉钏儿，根本顾不上莺儿，只好由袭人把她请到外面喝茶。等到宝玉和玉钏儿把喝汤故事演完了，莺儿打络子才登场。宝玉对莺儿说，明儿不知哪一个有福的享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他为什么说这话？他觉得莺儿特别懂事，特别会说话，而且心灵手巧，但显然宝玉对金玉良缘一点儿想法也没了，因为还不知道哪一个有福的享受你们两个呢。莺儿说：“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还在次。”她言外之意是，我们姑娘这么好，将来为什么不由您来消受我们两个？宝玉
想继续听，有的红学家说他想听听宝姐姐的好处，但我觉得他好像更喜欢莺儿在那唧唧哝哝，喋喋不休。莺儿还没有开
六
- 始说下面的话，宝钗来了，看到莺儿打络子，就建议打根络
子把通灵宝玉络上。宝玉问用什么颜色？宝钗很博学，来了一番色彩学分析，结论是金线配黑线最合适。这多么有意味，宝玉的玉用金线来络住他，金玉良缘。通灵宝玉本来有穗子，也叫络子，是黛玉串的。黛玉因为清虚观打醮，跟宝玉大闹，剪了穗子。当时就后悔，想将来必定我再串了他才戴。没等到林姑娘串穗子，宝姑娘已经捷足先登来串络子了。大作家的小说真是细针密线。宝钗要用金线给通灵宝玉打络子，平时小心谨慎的宝姑娘，这次连避嫌都不避了？她不是不干己事不开口吗？通灵宝玉干你何事？干金玉良缘的大事。她建议给通灵宝玉打络子，潜意识中想络住宝玉。这是个象征性情节，以后宝钗还要对宝玉进行思想上的束缚。
宝玉挨打是贾政按照封建道德教训逆子，贾母、王夫人疼爱宝玉，薛姨妈、宝钗、莺儿三个人一块上阵，围着宝玉转。似乎宝钗离宝二奶奶更近了。宝钗在金钏儿之死上讨好王夫人，在小荷叶小莲蓬汤上恭维贾母，私下代做针线活拉拢袭人。当然我们也可以看成宝钗善待所有人，并不是有意套牢宝二奶奶宝座。但实际上对木石姻缘形成十面埋伏。有没有对宝玉起作用呢？没起作用，这是下一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要写的。
这一回里面还有个情节，王夫人兑现了对袭人的承诺，吃饭时，专门给袭人送了两碗菜来。宝玉推测，大概今天菜多，
送给你们大家吃。袭人说，不，是指明给我的。宝钗心里有数，说给你你就吃，有什么可猜疑的。袭人说从来没有的事儿，倒叫我不好意思。其实她心里明白，王夫人把宝贝儿子交给她，她成准姨娘了。袭人一说从来没有的事儿，我倒不好意思了。宝钗抿嘴一笑：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宝钗凡事留神，王夫人对袭人的这番苦心，她看得明白。袭人和王夫人的故事，还会继续发展，下一回王夫人要落实袭人准姨娘的零用钱了。
宝玉挨打后，出现了一个一个小事件，
像白玉钏尝莲叶羹、黄金莺结梅花络。第三十六回，描写重点转到《红楼梦》主要人物贾宝玉、王熙凤、薛宝钗、林黛玉。第三十六回回目“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分别代表这回两个主要故事，前一句写宝钗坐在宝玉睡觉床前，拿起袭人丢下的绣活绣鸳鸯，恰好听到宝玉在梦里骂金玉良缘。后一句写贾府凤凰宝玉在梨香院受到龄官冷遇，由此悟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你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情意，得到所有人的泪水。这一回有个没上回目的重要内容，是凤姐挑丫鬟，王夫人把袭人的准姨娘
身份确定下来，只是还没告诉贾母。贾宝玉继续离经叛道
宝玉挨打后，在祖母、母亲呵护下，一天比一天好，贾母很高兴，又怕贾政再把宝玉叫去，就叫人把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叫来，告诉他：以后再有待客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的时候，你不用来回话，就告诉老爷，我说的，一来是宝玉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