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姨妈搬到潇湘馆了,对黛玉照顾非常上心。
主要人物走后,贾府有点乱了。贾母等有爵位的人去,大管家也跟着去,剩下都是些生手。贾府赚骗无节、呈告无据、举荐无因,种种不好的事都出来了,贾府正一步一步走向衰落。因为朝廷规定,得把戏班子解散。王夫人比较善良,说这些孩子都不容易,愿意回家,叫父母领回去,不愿意回去,发在各处服务。结果倒有一半不愿意回家。发落小戏子,没出现龄官。龄官画蔷,受到贾宝玉关注,龄官竟能不理睬贾府凤凰贾宝玉,不给他唱《袅晴丝》,这是个非常次要但很有个性的人物。遗憾的是,这个有点像林黛玉的女孩,就这样无影无踪了。龄官或者已死或者回家了。
小戏子分到哪去?曹雪芹即便写微小事物,也写得令人深思。他把戏班子的人分配各处使用时,好像都按戏中角色分配。文官是所谓班长,分给贾母;正旦芳官给宝玉,小生藕官给黛玉,正好把角色倒过来;小旦蕊官给宝钗。大花面葵官小花面豆官给了湘云和宝琴。花面是有点豪爽,有时爱开玩笑的角色,就给了性格较开放、较爱说话的湘云了。宝
琴的个性,据宝钗分析,和湘云接近。这些人学戏很受拘束,一到园子就像出笼之鸟,有的学针线,有的继续玩。这些人
九五二 原来唱戏,心性比较高傲,和大观园婆子关系比较紧张。
清明时,贾琏等准备祭祀,宝玉在生病不去。他饭后往潇湘馆走。园子里婆子们都忙,有修竹子的,有整理花园的。宝玉走到池边,湘云看见他就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湘云说话毫无顾忌,又把宝玉为黛玉几乎死了的事提一笔。
宝玉走路拄了拐棍,这个拐是有用处的。他走到沁芳桥一带,看到柳垂金线,桃吐丹霞。但和去年春色很不一样。去年也是这个时间,春色满园,那么多姑娘欢乐地在大观园玩。现在仍然春色如许,但似乎冷清了。宝玉看到大杏树上结了豆子大的小杏,感叹,我才病了几天?绿叶成荫子满枝了。邢岫烟也有人家了,又少了个好女儿。
一只小鸟飞来了在枝上叫。宝玉想:小鸟肯定是杏花开时来过,现在没杏花了,它是为了花而哭?贾宝玉像文学青年,随时发表人生感叹。他正想着,一道火光从山石发出,小鸟惊飞。接着听到有人喊:“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原来是黛玉刚分来的丫鬟藕官,满脸泪痕守着些纸钱灰。宝玉对她说:“你与谁烧纸钱?快不要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姓名,外头却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藕官看到婆子害怕,见了宝玉更害怕,怎么问也不回答。一个婆子恶狠狠来拉藕
官,说:“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气的了不得。”婆子又说,“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馀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大观园婆子对小戏子本来不以为然,现在可抓住了,还指宝玉说,“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宝玉说:
“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
反错告了他。”贾宝玉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女孩,甭管在干什么事,贾宝玉立即就保护。藕官马上得了主意,坚持说是烧林姑娘的字纸。婆子也聪明,从纸灰没化掉的拣出黄表纸,说:“你还嘴硬,有证有据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要把藕官拉去见李纨等。
宝玉一把把藕官拉住,用拐杖敲开婆子的手,说:“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贾宝玉真厉害,现场编小品,把老婆子唬住,老婆子只好去了。洗头小凤波
宝玉问藕官:“到底是为谁烧纸?”藕官不好意思说,说:
你回去悄悄问芳官就行。宝玉去看了一趟林妹妹,他们已经再也不吵架,但黛玉益发瘦得可怜。这是简单提一笔,林黛
玉的生命在走向尽头。宝玉回怡红院想问芳官,偏偏有客人,湘云、香菱在那说说笑笑,就只好耐心等着这帮人走了再问。就在这时,芳官跟干娘去洗头。她干娘叫亲女儿洗后才叫芳官洗。芳官和干娘闹起来,说:我的钱你拿着,给我这些剩东剩西的!她的干娘就骂她,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这么一个死丫头,也咬群的骡子似的!晴雯批评芳官,说:“不过就是会了两出戏,倒像是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说,“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还是护丫鬟。他说:怨不得芳官。她干妈拿了她的钱。又作践她。然后对袭人说,你把她的钱收过来你管她吧。袭人说,我怎么能干这个。袭人照顾芳官洗头,到屋里取了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叫一个婆子给芳官送了去。
看到取鸡蛋洗头,我不由得想起小时,母亲也用鸡蛋洗头。鸡蛋洗头像现在用护发素。而《红楼梦》中,怡红院丫鬟洗头要用鸡蛋、花露油、香皂。芳官的干娘很羞愧,打了芳官几下。袭人劝,她和袭人拌嘴。晴雯过来,指着她干娘说:“你不给他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他,他要在还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袭人把麝月叫来,说,我不会和人吵架,晴雯那家伙性子太急,你去吓唬她两句。怡红院口才最好的丫鬟,有律师才能的麝月再次出山,对婆子说:“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
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她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芳官挨打后,什么形象呢?只
九五四 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脚,一头
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得泪人一般。写的这小演员太妙了。她不像一般丫鬟打扮,穿得花红柳绿,一般丫鬟得扎起裤脚,她敞着裤腿。麝月笑了说:“把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玩笑开得对景。芳官戏班唱正旦,就是莺莺,红娘是小旦。这一哭,莺莺小姐变成红娘。
芳官在怡红院是什么等级丫鬟?不可能和晴雯平等,应和佳惠、小红同等待遇,干粗活。但芳官受宝玉宠爱,大丫鬟也高看她一眼。宝玉病中吃清淡东西,今天送来碗火腿汤,宝玉在桌上喝了一口。袭人说,几天不见荤,馋成这样?宝玉一喝就说“好烫”,袭人赶快端起碗轻轻吹,看到芳官站在一边,就把碗递给芳官,说:你也学着些服侍,别一味的呆憨呆睡,学着吹吹,吹得轻点,不要把唾沫星儿吹到碗里。芳官果然吹了几口。她干娘在外面看见,跑进来说:“她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一边说一边接过来就吹。晴雯喊:“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
槅子来了?”里槅子是内室,“还不出去”,一边把婆子撵出去,一边骂小丫头,“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
小丫头说,我们说她了,她不听,不让她进来,她非要进来,连累我们都受气了。然后对婆子说:“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大丫鬟干什么,小丫鬟干什么,粗使婆子干什么。怡红院有严格等级规定,芳官吹了汤,叫宝玉喝了。宝玉喝了半碗,使个眼神给芳官,表示有话跟她说。芳官本是唱戏的,很伶俐,她说,我头疼,不吃饭了。袭人说你不吃饭,在这里和二爷作伴吧。
宝玉体味假凤虚凰
宝玉趁机把藕官的事告诉芳官,问她祭的是谁?芳官告诉他,这事说起来好笑又可叹。她祭的是戏班子死了的菂官。宝玉说是朋友死了祭一祭是应该的。芳官说:“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
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这话倒合了宝玉心思,又是喜欢又是悲叹又是称奇道绝:“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他对芳官说,你悄悄告诉藕官,以后不要烧纸,逢时按节备个香炉,焚香就可。只要诚心,即便仓皇流离之日,连香都没有,有土有草,只要洁净,便可为祭,不仅死者可
九五六 以享受,神鬼也会享受。你看我那案上就设个炉子,我时常
焚香,心里是有想法的。随便有了清茶我也供一盏水,有了鲜果,我也供供果子,所以说,敬不在虚名,以后告诉她不要烧纸了。
这一段很有意思,藕官烧纸祭奠菂官,曹雪芹在这两人的名字上构思巧妙。菂是莲子,莲子和莲花、生在水底的藕,是同体的。所以藕官和菂官是夫妻。菂官死后,又补个蕊官。蕊是荷花里的小花蕊。和藕也是同体。曹雪芹构思这三个人的名字就说明,原来的妻子和丈夫同体,续娶的妻子也和丈夫同体。贾宝玉发的这套议论就说明,如果一个人死了妻子,可以续弦,只要不把原来的妻子忘掉就可以。这里面又有伏笔。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林黛玉死了,贾宝玉要和薛宝钗成亲,成亲后再出家,为什么不林黛玉一死就出家?那样岂不说明你贾宝玉对林黛玉一点二心没有,深情无比?但是曹雪芹不是这样处理,他笔下的贾宝玉不仅对林黛玉钟情,他还要与
封建社会主导思想对着干。他是在薛宝钗显示出功名利禄思想后,才抛弃她出家。他首先要先把薛宝钗娶了,才能最后
悬崖撒手。
这就是贾宝玉说的那番道理:“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什么意思?可以猜想,林黛玉死了,本来贾宝玉并不想出家。作为荣国府男性继承人,他要承担家族责任,要娶妻生子,他娶了薛宝钗。但薛宝钗婚后仍劝他立身扬名、读书做官。所以尽管薛宝钗和贾宝玉结婚后,曾有过一段举案齐眉,在一起谈论旧事的比较和谐的生活。一旦薛宝钗表现出利欲熏心,像须眉浊物一样热衷功名,贾宝玉就受不了。贾宝玉总忘不了世外寂寞林,因为只有林黛玉从不劝他立身扬名。
五十八回虽然写的是梨香院小戏子之间悲欢离合,就是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却使贾宝玉对于他未来的人生有了一点似乎提前的清醒认识,就是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林黛玉泪尽而亡后,贾宝玉还会娶薛宝钗。贾宝玉说,想念什么人,不要烧纸钱,备个香炉随时烧香就行了,特别说到即值仓皇流离之日,那就是说,即使将来贾宝玉穷到雪夜围破毡,寒冬吃酸齑,他还是心心念念想着林黛玉。五十八回如果单独拿出来,是精彩的短篇小说,写梨香院小戏子之间的感情纠葛,但主角还是贾宝玉。
读者朋友读到五十八回,可能像我当年上大学时一样纳闷,《红楼梦》不是写宝黛爱情、贾府盛衰?怎么到五十八回,
宝黛爱情不写了?凤姐理家不写了?曹雪芹的兴致怎么放到芳官、藕官这帮小姑娘身上?这现象也引起国外专家思索乃至不以为然。
美国著名汉学家夏志清教授是美国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权威之一。他曾和美国著名红学家、纽约大学历史学家唐德刚教授因红学话题发生过激烈争论。唐德刚先生把夏志清教授的文章叫“大字报”。1986年哈尔滨国际红学会时,我亲自
九五八 听到唐德刚教授介绍他们间的争论,这段红学争论说来话长,
我们且不管它。夏志清教授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里,曾把中国古典小说和西方19世纪以来的小说做对比,他认为:明清小说家缺少驾驭一个场面和展开全部潜在戏剧性的雄心,很少注意情绪和气氛的联系,很少能将叙述、对话、描写融为一体。在这方面中国古代小说只有一部书可以与西欧作家媲美,那就是《红楼梦》。但夏志清教授又提出:“《红楼梦》是一部堪与西方传统最伟大小说媲美的作品,但作者也免不了自讨苦吃的刻意故事堆积性的传统,附带叙述了许多次要的小故事,这些故事其实可以全部删除,以便把篇幅用在更充分地经营主要情节上。”夏志清教授的这一观点,其实是对《红楼梦》丰富性的否定。夏教授指的可以删除的情节,可能指五十回之后出现的非主要人物故事,如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大观园女奴故事跟宝黛爱情相比,跟王熙凤的
故事相比,虽然可以算“故事堆积”,算旁枝斜出,但在组成大家族没落上,却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我认为,中国的人情
小说不是西方的侦探小说,它把生活的丰富性呈现给读者,把表面看似琐碎的东西不厌其烦地描绘出来,仔细琢磨却于细腻处见深邃。杏子阴假凤泣虚凰是贾府覆灭前的星星雨点,却形成贾府败落的先声,这类情节的存在又使小说节奏得到松弛。长篇小说不应一直像出弦的弓箭,恰恰相反,长篇小说应有张有弛,应当有金戈铁马和锦瑟银筝的并存,有瓢泼大雨和毛毛细雨的交替,有多人宏大场面和个人心理独白的换位,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换位。在构筑小说大厦框架后,增写部分贾府生活场景,让小说丰厚、蕴藉,把小说“装修”得细致精美,恰好是曹雪芹作为伟大小说家才能的展现。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的故事,是在贾母等人比较长时间离开贾府的情况下发生的,跟后边贾宝玉庆生日的主奴同乐一样,是家长不在家里发生的事。这也是曹雪芹很奇怪的安排。本来他设置出一个大观园够年轻人活动了,现在又把家长调出去了。关于贾母等为老太妃送丧的事,红学家也有很大的争论。从剑桥大学回国的吴世昌先生在《红楼梦探源》一书中曾指出,小说进行到二分之一时,贾母等人长时间为老太妃送丧的情节,可能本来是为元妃送丧又加以删改。这当然也是可能的。这是《红楼梦》探佚的一个重要内容,我们就不去说它了。
九六0 这一回可以是单独成立的故事。小丫头
九六二 采摘柳条和花朵,引得管园子的婆子和
她们争吵。莺是黄金莺,宝钗的丫头莺儿;燕是春燕,怡红院的小丫头。柳叶渚是靠近潇湘馆的水池子。莺儿在水池子边编花篮,春燕在一边看,管园中花木的是春燕姑妈。姑妈不好意思骂莺儿,指桑骂槐责打春燕。春燕的妈来了,她又挑唆春燕的妈打她。春燕跑回怡红院。她妈居然跟回怡红院闹。绛云轩是宝玉住处。袭人管不住老婆子,派人请平儿,就是“召将”。平儿有事来不了,下令处理老婆子,这叫“飞符”。这是俏皮地
借军中传令用语形容大观园闺阁琐事。贾府没了正头香主
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结尾。贾宝玉刚从芳官那儿搞清楚藕官烧纸是怎么回事,听到有人报告:“老太太、太太回来了。”宝玉赶紧添了衣服,拄了拐杖,到贾母上房请安。贾母在家休息一晚,第二天还得到朝中祭拜。不过一个老太妃去世,像贾妃家这跟皇帝沾亲带故的人家,闹个六佛出世、鸡犬不宁。贾母七十多岁的人,连续多少天,天天按品大妆,进朝祭拜。最后还得离家送灵。这就是封建朝廷的
威风,皇权的威仪。送灵前几天,贾府先派四五个媳妇和几个男人送去贾母等人下榻用的帐慢铺盖,安排好,等贾母王夫人到来。贾母的丫鬟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忙着给贾母准备送灵带的物品。王夫人的丫鬟彩云、彩霞、玉钏,给王夫人准备上路带的东西。准备好后,贾母和王夫人得力的丫鬟并没都跟去。鸳鸯和玉钏儿留下看家。这样贾母、王夫人返回时,进门一切都安排妥贴。贾母和王夫人送灵要安排驮轿。所谓驮轿是用两头牲口驮着走的轿子。到正式送灵日子,贾母带贾蓉之妻坐前一个驮轿,这是曾祖母带重孙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