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财仗势,打死人命。王子腾要唤取薛蟠进京。京都节度王子腾是京都最高长官,他无视国法,以势凌人,庇护杀人犯的外甥。

林黛玉看到王夫人忙,就到寡嫂李氏那里去。黛玉进府中,王熙凤这个嫂子活蹦乱跳。李纨也是个嫂子,但和王熙凤截然相反。她青春守寡,就有和王熙凤完全不同的心态和

为人处世态度。李纨也是名家出身,父亲李守中是国子监祭酒,家里面男女都要读书。李守中认为女子无才便有德,主要叫女儿学学《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认几个字,主要是要学着做针线,操持家务。李纨虽处于膏粱锦绣中,因为做了寡妇,像槁木死灰一般,只知道伺候婆婆,照顾儿子,帮着照顾贾府小姐,现在要帮着照顾贾母最心爱的外孙女林黛玉。几句简单叙述交代了金陵十二钗之一李纨。

贾雨村一到任,就接到一桩人命案,两家争买一个女孩,金陵一霸薛公子打死小乡绅之子冯渊。冯渊谐音“逢冤”。薛蟠打死冯渊,抢走女孩,若无其事走了。苦主家告一年状,没人做主。贾雨村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听,大怒,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白白地走了。他要发签拘捕薛蟠。手下一个门子向他使眼色不要发。奇怪!贾雨村是知府,门子是身份很低的衙役,竟敢向大老爷使眼色,很不正常,贾雨村不是生性狡猾?马上想到这里面有事,退衙,把门子叫来。

门子在社会上混了很久,自以为了不起,但真正和阴谋家打交道还是太嫩。他一到后堂就给贾雨村请安说,老爷这些年加官进禄就不认识我了?一个门子怎么可以对知府这样讲话?你以为你是谁,活腻了?贾雨村说,我看着挺面善的,一时想不起来,门子说,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忘了,不记得葫芦庙的事了?门子这就更不会说话了。贾雨

村当年住葫芦庙卖文为生。他当了知府,绝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当年贫寒。门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句话戳到贾雨村

痛处,必定给自己招来祸害。贾雨村一听,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他为什么像雷震一惊?因为突然发现,自己扬扬得意做知府大人,身边就有个揭老底儿的人,葫芦庙的小和尚。

俄罗斯短篇小说家契诃夫有个短篇小说《变色龙》,贾雨村就是变色龙,曹雪芹把他的奸诈之态写得活灵活现,假装亲热,拉着手,原来是故人,让坐。门子怎么敢坐。贾雨村说,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这是私事,还要长谈,能不坐吗?贾雨村这个时候还要问门子为什么不让我发签。门子就斜签着坐了,表示恭敬,不敢和知府大老爷面对面。

“护官符”石破天惊

贾雨村问为什么不叫我发签?门子就说,老爷荣任到这省,难道没抄张本省护官符?贾雨村问什么叫护官符?门子说,连这个不知道,官怎么做得长远?现在地方官都有个私单写着本省最有权势、最富最贵的大乡绅姓名,触犯这样人家,不要说官爵,连性命都保不住,所以叫“护官符”。这个案子里的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个官司本很容易断,但都是要考虑护官符才拖到现在断不了。

太深刻了!孟子说过,为官不难,不得罪巨室。《红楼梦》

石破天惊蹦出来“护官符”,写透康乾盛世官场。护官符写金

陵最有权势家族的谚俗口碑,俗谚口碑就是民间口头议论像立石刻碑一样。劝君不用镌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护官符: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府阔到白玉做堂,黄金铺路;贾母的娘家史家秦朝阿房宫都放不下;龙宫宝物最多,但龙王爷得找王家借白玉床;丰年好大雪,“雪”谐音“薛”,薛家挥金如土。护官符下面还有些小字说,宁国公荣国公家人住哪里;保龄侯尚书令史公家人住哪里;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家人住哪里。紫薇舍人薛公后人现领着帑银做皇商。这四家按照公、侯、伯、舍人,从高到低顺序排列。歌谣极力夸四家豪富,他们的豪富从哪里来?做官的俸禄,更靠巧取豪夺,做大地主、放高利贷,靠权势获得财富。

门子告诉贾雨村,打死人的就是薛公子,而这四家,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门子告诉贾雨村,凶犯、拐子、死鬼买主我都知道。一个小小门子怎么什么都知道?这是小说家调度,他就是故意安排一个人恰好和贾雨村打过交道,恰好把房子租给拐子,恰好是被卖女孩小时的玩伴。门子告诉贾雨村,拐子把丫头卖给两家,两家把他拿住,打个臭死,薛公子喝令手下人把冯公子打个稀烂,抬回家三天死了。

薛公子早就要上京的,他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没事人一般,带了家眷就走。打死了人自有兄弟奴仆料理。打死人在阿呆

七眼里是屑屑小事。四大家族飞扬跋扈到何等程度?

门子讲完薛家和护官符的关系之后,又卖弄起来。老爷,你当这被卖的丫头是谁?这个人万事通。雨村笑道,我怎么知道。门子冷笑说这人算来还是老爷您的大恩人,他就是甄老爷的小姐英莲。当年我们天天哄着英莲玩,她现在十二三岁,长得好漂亮好齐整,但是大概相貌是不会改变,她的眉心当中原来有米粒大小的一颗胭脂记。熟人容易认出来。这个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拐子不在家,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她不敢说。拐子先把她卖给冯公子,又把他卖给了薛家。薛公子混名呆霸王,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把冯公子打个落花流水,把英莲拖了去。甄英莲从被拐,到卖进薛家的过程,通过门子的几句话闲谈交代清楚。

贾雨村太贼了,他曾跟封肃说,你的外孙女被拐,我帮你找回来。现在他不再提找回这个女孩子给当年的恩人送回去。他更关心怎么讨好护官符上的人。他把一切归结为孽缘,给自己,也给黑暗社会开脱责任。贾雨村已很清楚怎么样断案。他还要问门子怎么断?门子又揭开他的老底儿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薛蟠是贾府和王府的老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了结此案,日后好去见贾王二公?贾雨村表白一番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话。你说的何尝不是,但是事关人命,皇上隆恩,把我起复委用,

重生再造了,我应该全心全意地报答皇帝之恩,我岂可以因私废法。真不忍心这么做。门子冷笑了,你说的这是些大道理,在社会上是行不通的。你如果真的这样做,你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你连你自身都保不了,还是好好想想。门子的话深通世故。门子建议贾雨村装神弄鬼、扶鸾请仙,说两家本有夙怨,薛蟠被冯渊追魂而死。拐子依法处置。断给冯家一些银子了事。门子说,您扶乩写字。我暗中嘱咐拐子叫他实招。

《聊斋志异·梦狼》总结官场“官虎吏狼”。《红楼梦》第四回是例子。一个小小门子,他居然能够上下其手,操纵审案!

贾雨村说,不妥不妥,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这老奸巨滑的家伙,第二天坐堂胡乱断了此案。曹雪芹的高明就在于,怎么断的这个案,不写,只用四个字“徇情枉法”。

在断案过程当中,门子说过一句关键的话:薛家原是金陵一霸。这时薛蟠多大年纪?15岁。但他们家是金陵一霸的名声已很响了。这就说明“金陵一霸”名声是从薛宝钗的父亲那儿开始。

贾雨村断完案,迫不及待地写信献媚讨好两个京城大官。写信给贾政、王子腾,您外甥的事已完了,不要过虑。贾雨村又恐怕门子说出当年他贫贱的事儿来,找个不是,把门子远远地充军了事。过河拆桥,恩将仇报。根据脂砚斋的评语提示,葫芦案伏下千里伏线。这说明在曹雪芹丢失的后几十回中,葫芦僧还要出来,就成了贾雨村最后罢官枷锁扛的原因之一。

葫芦案放到小说开头第四回,太重要了。毛主席说第四

七六回是《红楼梦》总纲,有一定道理。《红楼梦》写四大家族的

兴衰,曹雪芹根据自己对社会的观察看出来,作为封建社会基石的贵族、地主,他们的日常生活是建筑在什么基础上,他们能横行霸道、钟鸣鼎食,就是因为他们掌握权力。而封建社会的法律,对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第四回就通过一个案子,把这些人的丑恶本质揭个底儿掉。这样的人还配有好命运吗?必定要衰亡。

薛宝钗进荣国府

薛蟠是个什么人?本出自书香继世之家,幼年丧父,母亲溺爱纵容,家有百万之富,只是斗鸡走马,游山玩水。一切皇商事务都交老伙计去办。他的母亲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和王夫人是姐妹,就是薛姨妈。还有个女儿,薛宝钗出场了,她通过杀人案出场的不是很有意味?但是薛宝钗和哥哥不一样,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丰满漂亮懂事,胜过她哥哥十倍。她为什么要进京?因为最近皇上要从世家女孩当中选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薛蟠要送妹妹参选,还要到京城去算账,听说京城是第一繁华之地,想去玩。薛蟠早就准备好了行李了,准备好了送人的礼物了,已经要起身了,碰到了拐子卖英莲,看到英莲生得不俗,就打死冯渊,把她

抢来,把家中事务托给老家人,带了母亲妹妹起身长行。人命官司,他视为儿戏,自认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豪门公子心态,钱能通神,打死人都不要紧。在路不记其日,将要进京城,听到王子腾升九省统制,这是宋代武官名。《红

楼梦》的官职各朝代都有。薛蟠正愁进京有个嫡亲母舅管着不能任意地挥霍,现在他升官了,天从人愿!就跟母亲商量,

咱们京城房子,赶快派人去打扫。他母亲说,干吗这么招摇,我们到京城去先是拜望亲友,舅舅家或者姨爹家房子很多,我们凑合着住,慢慢再去收拾自己的房子。薛蟠很会找理由,舅舅升了官要到外省去,家里忙乱,咱们一窝一拖跑到他家,不是没眼色吗?他妈就说,你舅舅升官了,你姨爹家还可以住。你姨娘总是捎信来,说想念我们,她还能不留我们?你忙着去收拾房屋,你不是叫人家见怪。你的意思我知道,守着舅舅守着姨爹管了你。各自住着,你好任意施为,你自己去住吧,我带了你妹子到姨娘家,好不好?呆霸王听了他妈的话,那就直接到荣国府。

王夫人知道官司已了,听到妹妹带了儿子女儿来很高兴,带着媳妇女儿接出大厅。老姐妹悲喜交集地叙了一会闲话,拜见贾母,送人情土物,贾府摆席接风。薛蟠拜见了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贾赦、贾珍。贾政派来人对王夫人说,姨太太有了年纪,外甥年轻,在外面住着恐不合适,咱们东北角

上梨香院白白闲着,加快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如果王夫人自己让妹妹住下多不合适?贾政出面挽留,最合

¥情理。接着,贾母也派人来说,请姨太太住下,大家亲密些,

贾母发话,就更名正言顺。薛姨妈正想住到贾府好好管儿子,就赶快同意了,又私下对王夫人说,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薛家不是来投亲靠友,为什么要由贾府供给生活费呢?而且贾府供给生活费不是常法儿,自己拿钱才能住长了。

梨香院是当年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前厅后舍十来间房屋,还有个门通街。呆霸王找狐朋狗党就方便了。薛姨妈要找姐姐也方便,西南角门出夹道就是王夫人正房东院。这样饭后晚间,薛姨妈就过来,或者和贾母闲谈,或者和王夫人聊天。薛宝钗和林黛玉、贾迎春等看书下棋做针线。

不上一个月,薛蟠和贾府子侄认熟了一半,纨绔子弟喜欢和他来往。有钱就有兄弟,有钱就有朋友。薛蟠和贾珍、贾琏、贾蓉,一路货色,今天会酒,明天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得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薛蟠是个打死人都不在意的地方恶少,现在比当初更坏了十倍!贾府真是个大染缸。而族长是纨绔子弟里最坏的贾珍。

薛宝钗一家就在梨香院住下,渐渐地把回到自己家的念头打灭。说到底,薛姨妈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多房屋非得住亲戚家?为了权势,皇商地位怎么能比国公府?

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角形式形成了。


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