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个人狡猾不狡猾？冷子兴把贾赦、贾政现在什么官都说得非常明确，贾雨村还故意问，假装对贾家的事一点都不知道。实际上是他不想叫林如海知道，他早就知道林如海的关系并想利用。他更想听听林如海亲自肯定贾家有多大权势，这个人太狡诈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常遇到这样的人：经常欺骗别人，别人给他说的话，他要再三核实才相信。曹雪芹写林如海的笔墨不多，他官职显要、门第高贵，但心地坦荡、为人善良、待人特别厚道。人和人的差别，有时候就像人和类人猿的差别，人的善良或奸诈，不能用他到底多高地位、有多少财富来看。林如海和贾雨村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意思的是，贾雨村是林黛玉的老师，他教了她一年，还要用几

个月的时间陪伴林黛玉进京，但是《红楼梦》前八十回，林黛玉说过一个字的他的老师吗？没有。利欲熏心、狡猾奸诈

O的贾雨村虽然给林黛玉启蒙，教她读《诗经》《楚辞》，但是

贾雨村的为人对林黛玉没有一丝一毫影响。

贾雨村陪着林黛玉到了京城，去找贾政，递个名帖“宗侄”，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不是老师送学生到姥姥家，而是本家侄子。获得贾政信任，轻松地谋了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

曹雪芹写贾雨村特别擅长用“谋”字，阴谋的谋，计谋的谋，他总是来回算计，来回琢磨，怎样用最小代价获得最高收益。真奸诈呀！金陵应天府很不容易弄到手。有的人等好多年都补不上，他不到两个月就补上了，因为有荣国府做靠山。贾政还动用了大舅哥王子腾的势力。王子腾是京都节度使，这是个古代官职。第三回回目“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贾雨村怎么样夤缘，利用达官贵人关系复职了，似乎一笔带过，但写得非常深刻，接着开始黛玉进府描写，第三回的主要内容。从黛玉进府开始，笔墨和前两回完全不同。前两回对故事和人物做总提示，从黛玉进府开始，详细写人情世态。写小说故事好找，细节难寻。从黛玉进府，我们会看到一个个非常生动、细致、有趣的细节描写。小说就越来越好看了。

黛玉看到荣禧堂

黛玉坐船弃舟登岸，就有荣国府的轿子来接她。林黛玉常听母亲说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贾敏嫁的是探花出身的巡盐御史，她为什么认为自己丈夫家和娘家不同？最主要的是，贾敏娘家是京城的八公之一，而丈夫是科举出身的外省高官，那就有些不同了。林黛玉看到的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经不凡了。林黛玉年纪很小，但能看出来来人是几等仆妇。为什么？因为林府仆妇也分等级。比如一等是总管，二等管某些具体事物，三等服侍主人起居。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林黛玉一进府的时候就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

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人耻笑了他去。这是什么心态呢？

这不是穷人见富人的心态，是失去母亲、无依无靠的孤女心态，林黛玉早慧特别懂事，特别清醒，此时林黛玉小心谨慎，和她以后行事不同。

林黛玉先在宁荣街看到“敕造宁国府”，知道是外祖母的长房，然后看到是荣国府，也是敕造，所谓敕造就是皇帝下令建造的。

我常琢磨一个问题，林黛玉一步一步看到贾母这些人居住的地方后，她最后来到的是贾政居住的荣国府的正房，荣

禧堂，为什么荣国公的小儿子贾政居住正房，而不是大儿子

\居住正房？为什么现在袭了一等将军的贾赦住在东院，仅仅

是普通官员大约五品的贾政住在正房？我写过很长的论文，简单说贾政原来跟着父亲居住，父亲去世后，他就继续住着了。林黛玉看到的荣禧堂，从外面看是壮丽轩昂的大正房，迎面墙的上面挂赤金九龙青地大匾，龙的上面是赤金斗大三个字“荣禧堂”。后面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皇帝赏赐，盖皇帝印章。荣禧堂紫檀木大条几上，摆着价值连城的古玩，和外国进口的昂贵的玻璃盒，在那个时代，玻璃是进口的，巨型的玻璃盒更加稀奇。只有非常有钱、地位很高的贵族才能有。在皇帝题的匾下面有一幅画，画了气势磅礴的雨天海潮当中的墨龙，待漏随朝墨龙是王公大臣侍奉皇帝的象征。画两边的银雕对联：“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荣禧堂客人佩戴的珠玉可与日月争辉，荣禧堂高官的礼服连成片像天上的彩霞。荣国府的正房，荣禧堂，皇帝赐的匾，象征着皇帝身边重要大臣的墨龙大画，透露来到荣禧堂的朋友都不是等闲之辈，这个对联就把国公府封建大官僚之家的绝顶气势、派头、地位，写出来了。

林黛玉看到这个地方，愈加地要小心行事了，因为确确实实和自己家是不一样了，这是京城的大官僚。这时的林黛玉相当懂事，是说的少、想的多的好孩子。不该说的话，她一句也不说，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少。该行什么礼，一步也

不缺，都行到礼数上。这个时候的林黛玉是美丽文弱、懂事明理的乖乖女。林黛玉如果能够按照这样子表现下去，《红楼梦》就不用看了，她的个性还要发生变化。

很多读者会想到一个问题，黛玉进府时多大？这是红学家讨论两百年没定论的话题。有的红学家说她7岁，根据是贾雨村在她5岁教她一年，她的母亲去世，贾雨村就陪伴她到京城来。有的红学家说她11岁，根据是她到贾府后的行事像个少女，特别是贾府比她小的探春，完全是少女模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说明什么问题？《红楼梦》经过增删五次，很多改动互相矛盾，但都保留到小说里了。所以我们现在看起来，她既应该7岁进府，又像是11岁少女。总而言之，不管是7岁还是11岁，都是小学生年纪，这个年纪的人对人生不过一知半解，懵懵懂懂，但林黛玉特别清醒，特别懂事。

林黛玉进府第一天，接触贾府主要人物，除贾宝玉外，还有四位女性，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先看看怎么见贾母。

贾府宝塔尖“惟疼你母”

1982年我给南京的红学会提供一篇文章《古今中外一祖

母》。欧洲19世纪小说的老夫人个个是坏人。中国古代从史传文学《触龙说赵太后》到小说里面崔莺莺的母亲，再到《水

四

四浒传》阎婆惜的母亲阎婆，还有给西门庆和潘金莲牵线的王婆。

都是些什么女性？和贾母太不一样了。中国文学、世界文学，

从来没有出现过“贾母”，儿孙满堂，福寿齐全，慈爱善良，

所以我说她古今中外一祖母。

我们红学会的人和越剧《红楼梦》主演徐玉兰、王文娟等一起游园路上，我看到周汝昌先生和一个画家说话，我过去，周汝昌先生指着我介绍给画家刘旦宅：这是山东大学马瑞芳。她写的《古今中外一祖母》我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文章了。我当时都晕了，我是不到40岁的大学讲师，周汝昌是大红学家，他这样说我，我岂不找不到北了？我在饭桌上向几个师兄吹起来了，这些师兄比如说1954年向俞平伯发起批评的、毛主席说的小人物李希凡，我说本人的文章得到周先生赞扬。李希凡一听，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古今中外一祖母？你的文章一点阶级观点都没有。你知道吗？贾母是封建社会的宝塔尖。我一听，大师兄怪不得被毛主席说成是敢向权威发难的小人物。他的观点太犀利了，贾母确实是封建社会的宝塔尖。她是一品夫人，是贾府的老祖母，贾府所有的事情都得她拍板，贾府所有的人，从继承了国公之位的贾赦到最小的丫鬟，都得听贾母的。

贾母怎么对待林黛玉呢？黛玉进府就看到有人扶着个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她知道这就是外祖母。贾母一见到林

黛玉就搂到怀里面，“心肝儿肉”叫着大哭。在整个《红楼梦》中，贾母搂到怀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孙子贾宝玉，一个是外孙女林黛玉。贾母叫“心肝儿肉”的就只有林黛玉一个人。不仅叫着心肝儿肉，还要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贾母用的词是“独有你母”，而不是三个儿女中“最疼你母”。意味深长。贾母当着贾赦、贾政的妻子宣布她疼的唯有女儿。看来贾敏不仅是贾母子女最小的，也最聪明懂事，是妈妈的小棉袄。其实贾母唯疼林黛玉之母，王夫人早就洞若观火。小说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王熙凤建议裁减姑娘们的丫鬟。王夫人不同意，说现在贾府的小姐很可怜。跟谁比可怜？跟姑姑贾敏比可怜。她们和贾敏的丫头差不多。当年贾敏在贾府什么待遇，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千金小姐。贾敏大概比王夫人小10岁。王夫人嫁到贾府以来，长期亲眼目睹婆婆贾母怎么样宠爱小姑子，印象深刻。现在贾母唯一疼爱的女儿不在了，自然会把她疼爱女儿的心转移到女儿留到人世唯一的根苗林黛玉身上。贾母对林黛玉的疼爱，既使得幼年丧母的林黛玉感受到了一份母爱的温暖，也把林黛玉放到贾府的风口浪尖。用贾府最聪明的姑娘探春的话来说，贾府的人像乌眼鸡一样，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现在林黛玉这么个外来户，得到老祖宗这样爱怜，岂不成了别人眼红的对象，妒忌的对象，攻击的对象？

贾母见了心爱的外孙女后跟她介绍，这是你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哥留下来的媳妇儿珠大嫂子。然后下令，今天有

*客人来了，姑娘们不要上学了。三个奶嬷嬷跟着五六个丫鬟，

簇拥三姐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这是谁呢？二木头迎春。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这是谁？玫瑰花探春。这里面用了洛神赋一句话“肩若削成”，这是描写少女的话。第三个身量未

足，形容尚小。这个人是惜春。三个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妆饰。林黛玉急忙起来和她们见礼，叫姐姐叫妹妹，大家归了坐，

丫鬟斟上茶来。然后叙述黛玉的母亲是怎么样得病，怎么样吃药，怎么样送死发丧。

这个时候，贾母就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天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见，见了你我怎么能不伤心。说着又把林黛玉搂在怀里哭起来了。大家赶快劝，大家发现林黛玉言谈不俗，但是身体很弱，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自然的风流态度，这个用词太好了。天上的仙女下凡，她能没有风流态度吗？看到她的人判断她身体弱，有不足之症，就问经常吃什么药？为什么不好好治疗？林黛玉说我从会吃饭就吃药，3岁那年，来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不同意。癞头和尚就说了，你要舍不得她，她的病一生都不能好了，要想好，除非以后，第一总不见哭声，第二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她就平安了。但是事情的发展

和和尚的建议恰好相反。她不可能总不见哭声，因为她自己就每天眼泪不干，她是绛珠仙子来向神瑛侍者的后身贾宝玉还眼泪的。她更不可能外姓亲友一概不见，因为她从此就要住在外祖母家了，她每天接触的都是外姓亲友，特别表哥贾宝玉。

王熙凤闪亮登场

贾母是贾府权盛时期的硕果仅存，是贾府至高无上的权威。贾府的上上下下唯贾母之命是听，贾母跟她心爱的外孙女说话，谁也不敢插嘴，甚至不敢咳嗽。只听到后院中有人笑着说话，林黛玉立即想，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王熙凤出场，是大师之笔写小女子，向来被看成是世界小说写人物出场的典型。曹雪芹把戏剧名角出场“挑帘红”加到王熙凤身上了。王熙凤先在台后响亮地叫板：“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然后被一群媳妇丫鬟围绕着，簇拥着，像皇后被宫娥簇拥，元帅被众将环绕，来到了台前。林黛玉看到的王熙凤，装饰既豪华昂贵又时髦。假发髻上用金丝银线穿起多种宝石。发髻上面是凤口衔挂珠钏的金钗，而且是五只凤凰。脖子上的项圈是赤金珠玉扭成飞龙形状，身上佩戴着昂贵的古玉，衣服是

最顶尖的衣料，洋绉、银鼠，和特别能显示三围的时髦剪裁窄裉袄，一言以蔽之，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

2王熙凤长什么样？林黛玉注意的是她的眼睛眉毛“一双

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太奇妙了。这眼睛这眉毛，只能放到王熙凤脸上，绝对不能放到《红楼梦》其他女性脸上。丹凤眼是细细长长曲线柔和的美丽眼睛，柳叶眉是像柳叶一样细长柔美。但王熙凤的眼睛和眉毛加了形容词，丹凤眼是三角，柳叶眉是吊梢，这就和通常的丹凤眼、柳叶眉不一样。有了狠相、奸相、悍妒相、霸王相。为什么说有霸王相呢？因为王熙凤这只凤是盘旋在荣国府上空的霸王凤。王熙凤是美的，但是因为三角眼和吊梢眉出现，就和贵族少妇应有的娴静、温婉彻底绝缘。这双炯炯有神的三角眼，会在做一切奸诈、机变事情的时候瞪起来。这两弯吊梢眉将在她发狠、

发怒、发飙的时候立起来。这样的眼睛和眉毛，就给王熙凤带来“粉面含威春不露”的特点。

王熙凤还有个大家想不到的特征，不是娘胎带来而是后天形成的。王熙凤的太阳穴总贴着治头疼的药膏。人为什么头疼？中医观点是用脑过度，少阴不足。王熙凤头疼是因为机关算尽太聪明，整天琢磨着怎么样抓钱抓权。王熙凤太阳穴贴着膏药，林黛玉看到没有？当然看到了。但曹雪芹不写。他后来在别人的故事中给带出来。晴雯感冒太阳穴疼，贾宝玉派麝月找凤姐要“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那”。拿来给晴雯贴上，麝月说晴雯“病的像蓬头鬼

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曹雪芹对人物外貌描写，那是太巧妙了。

按人之常情，贾母已向林黛玉介绍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嫂子，就应该郑重其事同样介绍王熙凤。但她居然说：“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什么话？刚进府的小女孩听到这番话，还不满头雾水？但是初进贾府的林黛玉是个乖乖女，“连忙起身接见”。探春姐妹们赶紧告诉她是琏嫂子，林黛玉开口叫嫂子。

这段贾母介绍太绝了。假如贾母一本正经告诉黛玉，这是你琏二嫂子。黛玉就会认为，琏二嫂子确实犯上作乱，放诞无礼。你老婆婆在这儿接待贵客，你一个孙媳妇在外面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但贾母这样一介绍，就说明来人放诞无礼，正是这个老太太娇惯的。更妙的是，贾母三言两语就点出了王熙凤性格最重要的特点泼和辣。

人生有隔代亲现象。贾府隔代亲表现在贾母对贾宝玉、林黛玉，也表现在对王熙凤。王熙凤对贾母可算隔代继承。贾母这个老太太，聪明能干、善于理家、目光敏锐、洞察人情、热爱生活、诙谐风趣。她这些优点，一条也没给她那两个“死羊眼”儿媳妇继承下来，孙媳妇儿照单全收，发扬光大。这就是每当贾府一老一小，贾母和王熙凤凑到一块时，总能擦

出智慧火花的缘故，她们是一样的人，贾母是老了的王熙凤。王熙凤没来之前，林黛玉发现贾母周围的人收敛着，谁

五0也不说话。王熙凤到了，满屋子只听到王熙凤一个人说话。

王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会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太生动了太精彩了，什么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王熙凤就是。以一当十，一石三鸟。她夸黛玉标致，并不开口就夸，而是细细打量之后夸。这就表示她不是客气，是观察之后真心夸。而黛玉的标致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今儿才算见了”。但仅仅夸林黛玉标致，能算王熙凤的本事？得把小表妹和老祖宗巧妙联系起来才叫本事。王熙凤说，黛玉通身的气派像老祖宗的嫡亲孙女。这是夸谁？当然是夸林黛玉，主要却是夸贾母，还顺带恭维了两个小姑子。林黛玉长得标致，模样

有几分像贾母，可能是事实，但也可能贾母老了胖了，她和

林黛玉相似已不大容易看出来，但是凤姐说的是什么？“通身的气派”，是林黛玉的高贵气质像贾母。这就是更高层次了。而林黛玉“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又叫嫡亲孙女高兴，因为旧时代小姑子是所谓“站着的婆婆”，嫂子再得宠，再飞扬跋扈，对小姑子不能不格外谨慎，王熙凤多聪明？夸奖远来的小姑

子同时，顺带恭维了朝夕相处的小姑子。贾母听了当然高兴。但她马上就制止，“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这个老太太特别不简单，特别善于心理调解，特别善于尽快把不痛快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她把外孙女搂在怀里嚎啕大哭，现在就想要“开心果”王熙凤赶快驱散感伤的阴霾。“王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从悲到喜，见风转舵，转得飞快，转得巧妙。王熙凤真该给好莱坞明星上课，说悲就悲，说喜就喜，要悲就悲，要喜就喜，好莱坞的大明星伊丽莎白·泰勒的表演也不过如此吧。

王熙凤真的一心都在林妹妹身上忘了老祖宗吗？骗鬼吧。王熙凤恰好因为一心在老祖宗身上，她也深知老祖宗现在一心只在她亲爱的外孙女身上，她才做出以林黛玉为中心的精彩表演。老祖宗需要什么，我就准备什么，老祖宗关心什么，我立即关心什么。这就是孙媳妇儿王熙凤稳坐荣国府管家之位的诀窍。老祖宗现在最牵挂什么？刚到的外孙女，王熙凤就接着按照这条路子往下表演，问了林黛玉好几个问题，“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表演好表嫂关心刚来的小表妹，也表演大管家管家的能耐。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都坐在这里，王

熙凤这样地大包大揽是什么意思？就是我是管家大奶奶，我说了算。王熙凤问黛玉，妹妹几岁了，她得回答呀，或者说我7

서岁了，或者说我11岁了。可也读过书，她也得回答。现吃什

么药？人参养荣丸，她都得回答。曹雪芹为什么不叫她回答？因为曹雪芹要突出王熙凤。接着王熙凤一一落实对林黛玉的安排，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告诉荣国府的下人，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太周到了。

奇怪，王熙凤周密细致地安排林黛玉带来的人住到哪里，为什么就不提林黛玉住在哪里？林黛玉怎么安排？王熙凤是贾母肚子里的蛔虫。王熙凤知道这事必须贾母亲自发话。接着，王夫人问凤姐，月钱放过了不曾？王熙凤说，月钱已放完了，刚才我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天，也没看到昨天太太说的那样，大概记错了？王夫人说，有什么要紧—应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服，晚上想着去拿吧。王熙凤说，这个我倒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天就到，已经预备下了。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说了。

这里面藏了很多玄机，首先是月钱。月钱是大家族成员根据身份领的零花钱。王夫人为什么问月钱放完了不曾？因为王熙凤常把月钱从前面账房领来后先不发，放高利贷。只用这个钱，一年赚上千两银子。王夫人问月钱放完不曾，也是向贾母表演关心刚来的外孙女，如果月钱还没放完，赶快

把她的月钱加进去。细看《红楼梦》我们会发现，林黛玉确实按贾府小姐规格领月钱，但她还享受贾府小姐没有的待遇。

那就是外祖母单独给她送钱。有一次送钱叫怡红院的小丫头碰到了，林黛玉抓了两把送给那个小丫头。王夫人还没说，王熙凤就把给林黛玉裁衣服的缎子拿出来了？是她真的拿出来了，还是王夫人提起，她灵机一动，宣布已经准备好了。接着再去准备也晚不了？王夫人听后一笑，是很满意地笑还是知道自己内侄女“花马吊嘴”，都是可能的。

林黛玉是绛珠仙子下凡，灵敏灵秀灵透，她当然立即看出王熙凤是什么样的人。非常能干，更重要的是善于显示自己能干，善于把好钢用到刀刃上。后来林黛玉对王熙凤做个精彩概括，“打花呼哨，讨好老太太”。“打花呼哨”这四个字只有语言天才才能想出来，太准确太精彩了。林黛玉的智商肯定比王熙凤高，但情商肯定比王熙凤低很多。林黛玉能看透王熙凤为人，但叫她学习王熙凤，还不如杀了她。因为这两个人的人生理想和目标不一样。林黛玉信奉理想主义、唯美主义。王熙凤信奉实用主义、功利主义、金钱至上、权势至上。

《红楼梦》有个特别有趣的现象，这两个完全不同人物关系最好。王熙凤对丈夫表妹林黛玉的友好程度，远远超过自己亲表妹薛宝钗，这是红楼人生特别值得琢磨的现象。

《红楼梦》有两个核心人物，分别掌握着《红楼梦》两条线索，一个核心人物贾宝玉维系着宝黛爱情；一个核心人物王熙凤联系着贾府兴衰。这两条线索互相交错往前发展。

五位舅妈的陷阱

贾母安排两个老妈妈带着黛玉去见舅舅，贾赦之妻邢夫人起来说，我带着过去很便宜。贾母说，对，你去吧，不要再过来了。这是老婆婆吩咐儿媳妇儿，待会儿我吃饭你不用过来伺候了，邢夫人带了林黛玉坐上车，放下车帘，出了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国府的正门，进入一个黑油大门，到仪门前面停下来，小厮们退出，丫鬟们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林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邢夫人带林黛玉见大舅舅，始终携着林黛玉的手，搀着林黛玉的手，挽着林黛玉的手。邢夫人是贾赦续娶的妻子，不是贾琏的母亲，所以邢夫人没有和贾敏交往，没有姑嫂矛盾。作为舅母对林黛玉这个孤女就有一定的亲情，和王夫人不一样。

进了贾赦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多深刻多有意思！贾赦是荣国公继承者，一等将军。但他的正室里一帮人年轻漂亮华贵时髦的姬妾丫鬟。这是暗点贾赦是老色鬼。请贾赦的人回话，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按贾赦身份，这番话很得体，林黛玉忙站起身一一听了，

恭敬、懂事。接着是舅妈不懂事了。邢夫人苦留林黛玉吃饭，

林黛玉笑着回答，“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迟去不恭”。邢夫人真诚地留林黛玉吃饭，出于好心，但活化出一个顾前不顾后、心里没数的人。难道她不知道，林黛玉还得去看贾政？难道她不知道林黛玉初来乍到应该跟外祖母一起吃第一顿饭？大舅妈无意中给林黛玉挖了个陷阱。二舅妈可能就是故意给林黛玉挖陷阱。

林黛玉到了王夫人正房，看到正面炕桌堆着书籍茶具，靠东边有个椅垫，王夫人坐西边，见林黛玉来了就往东边让。这似乎寻常的让座，非常不寻常。炕桌上堆着书籍，上座空着，当然是贾政的座位。王夫人为什么叫林黛玉坐到舅舅的位儿上？是特别友好，还是想试探一下林黛玉到底懂不懂事？还是内心深处跟当年自己不得不仰视的小姑子贾敏较劲？我就看看你女儿懂事不懂事！而林黛玉对王夫人起居室的观察细致极了，一边细看一边细想。判断出王夫人叫自己坐上座，坚决不坐，她坐到给孩子准备的椅子上，王夫人再三叫她上炕，她就挨着王夫人坐了，挨着舅妈坐，既不越轨又亲切，林黛玉绝不越雷池半步。如果王夫人有意考察林黛玉，这时也不得不服气了。

看到王夫人跟林黛玉打交道，我常想起西方名著《简爱》

里那个把外孙女当敌人的舅妈，那是公开迫害。王夫人更高明。王夫人内心中，一方面对当年受婆婆宠爱的小姑子有本能反

感；另一方面对林黛玉和贾宝玉的交往有本能反抗。这么细致的人情世故。黛玉进府，就接触到。她受到多大精神压力。

一顿饭吃出国公府气派

黛玉进府第一顿饭不是简单吃饭，是林黛玉人生的重要课程。曹雪芹只用两百个字写这顿饭，蕴藏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封建贵族家族的章法。

当林黛玉和王夫人在房间说话的时候，有丫鬟来报告，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偕林黛玉赶过去。王夫人念佛，经常慢慢腾腾，这会儿急急忙忙，为什么？她不敢怠慢，她慢了就失职失礼了。在贵族家庭，不管你本身是多高的诰命夫人，婆婆吃饭，儿媳妇得伺候，这是金科玉律，贾母已告诉邢夫人不要回来，伺候贾母吃饭的就只有王夫人了。王夫人和林黛玉进入贾母后门，已有很多人等着。等什么？等着王夫人来伺候贾母吃饭。贾母的人看到王夫人来才安设桌椅。然后，李纨捧饭，王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奇怪，有那么多丫鬟，为什么要三个贵夫人干这些粗活？这也是规矩。孙媳妇、儿媳妇要亲手伺候老祖宗。饭摆好了，筷子摆好了，汤摆好了，吃饭的人怎么入座？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子，王熙凤拉着林黛玉坐左边第一张椅子。那是儿孙

辈的首位。林黛玉很清楚，王夫人和二位嫂子在，我怎么能坐。她十分推让。贾母给她解释，你舅妈和嫂子不在这吃饭，你是客人，应该这样坐，林黛玉这才道谢坐下。林黛玉坐下了，和她同辈的，贾府的三位小姐是不是马上也可以坐下了？不行。得贾母叫王夫人坐下之后，三姐妹才能入座。王夫人是探春嫡母，又是迎春和惜春的婶娘，得她这个长辈坐下，她

们三个才能坐，这叫长幼有序。林黛玉先于王夫人坐下是不

是无礼了？还不是无礼，因为是贾母下命令叫林黛玉先坐的。在贾府，贾母的话就是法令，这样一来，林黛玉和三姐妹陪着贾母吃饭时，王夫人坐在一边不吃，陪着，也监视服侍贾母的人是不是周到。李纨和王熙凤站在饭桌旁布让。“布让”就是不断地给贾母和小姐们夹菜。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外面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连一声咳嗽不闻。

什么叫诗书礼乐之家的礼数？什么叫宗法社会宝塔尖的气派。贾母这一顿饭，写活了。

吃过饭，小丫鬟用茶盘捧上茶来，林黛玉还以为是喝的茶，心里琢磨，我们家里，父母说惜福养身，饭后片时再喝茶。这里和我们家不一样，只好把茶接过来，她一接过来有人捧过痰盂来了，林黛玉拿这茶水漱了口，洗了手，旁边的人才端上叫她喝的茶。

宝黛三世情缘开始

林黛玉进府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就是教给她认识外婆家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外婆家里面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怎么回事儿，还教给她在贾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怎么样吃饭，怎么样喝茶。黛玉进府的重头戏是拉开中国古代最优美的爱情故事的序幕，林黛玉和贾宝玉见面。

新版《红楼梦》全国选秀邀请我做山东总评委，我常打电话跟张海迪讨论选个什么样人演贾宝玉。海迪说，应该选个三分像中国人，七分像外国人，三分像现代人，七分像古代人的人演贾宝玉。我说万人迷贝克汉姆年轻20岁差不多。

林黛玉和贾宝玉有三世情缘，荣国府见面是人世情缘的开始。两人见面，就要互相观察。贾宝玉是出众的美男子，《红楼梦》多次写到在别人眼里贾宝玉什么样。北静王看到的贾宝玉，“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北静王说，“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秦钟观察到的贾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这是同年龄贫寒男子看到的贾宝玉。还有一次是父亲观察儿子，贾政本来讨厌贾宝玉。但是当贾宝玉跟贾环站到一块的时候，贾政对照一看，贾宝玉“神采飘逸，秀色夺人”。一下子就把平时厌恶贾宝玉的心灭了。

曹雪芹很少写在薛宝钗眼里面贾宝玉什么模样。因为薛宝钗要的是金玉良缘，她要的是家庭根基、地位，长什么模样不要紧。而林黛玉要的是木石前盟，是无条件的感情相知。所以林黛玉观察贾宝玉最细致。看到贾宝玉之前，林黛玉想象过贾宝玉是什么样，因为已经有两个人跟她灌输贾宝玉是什么样的人。一个是林黛玉的母亲对她说，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内帏厮混，外祖母宠爱，无人敢管。贾敏这段话很简单，但把贾宝玉的主要个性特点交代清楚，讲得比较客观。另一个人，是王夫人跟黛玉特别交代，我有个孽根祸胎、混世魔王，有天无日，疯疯傻傻。王夫人最爱儿子，为什么这样说？意味深长。因为贾宝

玉之前内帏厮混的对象都是姐妹。现在来个姑表姐妹。而姑

表兄妹可以成婚。王夫人嘱咐林黛玉，不要睬他，不要沾惹他，只休信他，离他远点。可能潜意识中，王夫人认为宝玉黛玉的交往会带来麻烦。这样一来，王夫人讲贾宝玉就带有浓厚的夸张色彩，既有母亲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溺爱成分，又像预先给林黛玉打预防针，吓唬她，不叫他们多亲近。有两个先入为主的介绍，当林黛玉听人报告说宝玉来了时的想法是，贾宝玉可能是个吊儿郎当、邋里邋遢的蠢物，既不懂事又不驯服，她不想见他了。

出现在林黛玉跟前的贾宝玉是个俊美少年公子，而且很

快就引起了林黛玉的好感，林黛玉除了细致观察，贾宝玉穿什么衣服、什么打扮，还很仔细看到贾宝玉两次不同的面貌，

六0同一个人转眼的工夫，相貌就不相同，可能吗？这就是曹

雪芹的天才描述了，因为这里边带有林黛玉的微妙的心理因素。

林黛玉第一次看到的贾宝玉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贾宝玉的脸圆圆的，亮亮堂堂的，像中秋的满月，脸上洋溢着朝气，脸色像春天早上的花朵，头发又黑又亮又浓密，鬓角好像用刀裁出来的一样，眉毛弯弯的长长的，轮廓很美，像是画出来的，眼睛的形状像是桃花的花瓣，眼睛眼神晶光闪闪。这是一幅俊美公子的素描图。

这是贾宝玉还没看到林黛玉时的本来面貌，也是林黛玉还没带上对贾宝玉好感时观察到的贾宝玉，一个多少带点脂粉气的小帅哥。这描写基本没跳出才子佳人小说框框。曹雪芹往下写，就和才子佳人小说不一样，他写贾宝玉“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林黛玉想象贾宝玉即使是生气，也好像在笑，即使是不高兴，也好像有情。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林黛玉一见贾宝玉已产生好感，这跟一个奇怪现象，跟《红楼梦》开头的神话传说有关：“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他们在哪儿见过？在天界仙境见过，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那一棵小草，每天都看到神瑛侍者拿着甘露来浇灌自己。

贾宝玉向奶奶请安，发现祖母身边多出个神仙似的姑娘，猜是林妹妹来了。他按照祖母吩咐去见母亲，急忙换好家常服装，又跑回祖母身边。林黛玉惊喜地看到贾宝玉第二次出现，变样子，“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贾宝玉脸色滋润白皙，嘴唇鲜艳丰满，像抹了口红，看起人来带着柔美的感情，说起话来带着迷人的笑容。微微一抬眉，显露出天然风骚，随意看你一眼，流露出万种情思。林黛玉第二次看贾宝玉就更美好而且带上温情了。

为什么两次看同一个人模样不一样？因为贾宝玉看林黛玉是带着喜从天降的心理和有意识讨好。而林黛玉看贾宝玉，带着喜出望外的心理和不由自主的脉脉温情。

这么短的时间，在林黛玉眼里出现了两个贾宝玉，两个都是小帅哥，但是第二个比第一个更好看更可爱更可亲。这就说明林黛玉和贾宝玉两个人一见面立即就互相产生了惊喜

和震撼。这就比传统的一见钟情更深刻了，这是天上人间重聚首的喜悦。

贾宝玉鹤立鸡群真情至性

林黛玉观察贾宝玉之后，曹雪芹借所谓后人的语气，写了两首《西江月》，明白易懂：

4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是讽刺吗？曹雪芹是用贬斥的语气给贾宝玉唱赞歌。《西江月》形象概括了贾宝玉的思想和个性，贾宝玉生活的时代，四书五经是经典，但贾宝玉怕读四书五经；读书做官是世间最重要的事物，而贾宝玉把求功名的人看成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辈；封建社会最高道德“文死谏，武死战”，文官要死在给皇帝进谏上，武官就要死到为皇帝开拓疆域上。而贾宝玉把“文死谏，武死战”贬得一文钱不值。难道不是潦倒愚顽吗，就要受到诽谤？按照曹雪芹的构思，贾府败落主要是贾赦、贾琏、王熙凤、贾珍做恶，也和贾宝玉做了不才之事有关。所谓“不才之事”就是和戏子来往，得罪权威，成为贾府获罪被抄缘故之一。贾宝玉衣食无忧，过惯了钟鸣鼎食的生活，一旦家庭败落，不能自食其力，最后当和尚。

“无故寻愁觅恨”，很有哲理。普通人生活中，会有愁和

恨，生活压力来的。贾宝玉有什么愁？衣食无忧，钟鸣鼎食。但是他偏偏就有愁有恨，都是他主动寻来，成心找来，他找来的是违背封建伦理，违反封建宗法的愁，觅来的是追求爱情自由，追求心灵自由的恨。而这种追求达到了如傻似狂的程度。《西江月》表面含义是世人眼中的贾宝玉，和薛宝钗的结论一样。薛宝钗说贾宝玉“富贵闲人”，“无事忙”。但是和贾府浊臭熏人的贾珍、贾琏比，贾宝玉鹤立鸡群，真情至性，只有林黛玉能体会，能共鸣，能怜惜，这是他们感情的基础。

林黛玉姣花嫩柳胜西施

贾宝玉观察到林黛玉是个什么样？林黛玉进府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林黛玉家世那么高贵，当然得穿绫罗绸缎，戴金银首饰翡翠玉器。但曹雪芹一概不写。因为不能写。写豪华了，和林黛玉将寄人篱下不符合。写寒酸了，和探花小姐身份不符合，最好不写。

林黛玉什么模样？贾宝玉印象最深的是林黛玉的眉毛和眼睛，“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这是中国古代小说中，独一无二仅属于林黛玉的眉目，林黛玉的眉毛细长，弯弯的，形色好像是挂在树梢上的青烟。眉好像皱着，又好像没皱着，含着淡淡的哀愁。眼睛好像刚哭过，又好像眼里含着晶莹的泪珠还没掉下来。

作为长篇小说的爱情女主角林黛玉，曹雪芹竟然不像写

六王熙凤那样系统地工笔地写，而是大写意地写，就写她的眼

睛和眉毛。这就是鲁迅先生说的画眼睛的技巧。曹雪芹在画眼睛时连眉毛一起画了。中国古代特别强调女人眉毛要美。

中国古代记录女人眉毛有一百多种描法。曹操规定他身边的女人要参照蛾细长弯弯的触角画眉，叫蛾眉。林黛玉的眉毛似蹙非蹙罥烟眉，这样的眉毛，只有和她似泣非泣含露目合在一块，和林黛玉整个人的气度神韵，文化修养合在一起，才更加有超凡脱俗的美。林黛玉的眉毛还和中国古代的美女挂上了钩，最明显的就卓文君了，卓文君长的眉毛叫做眉如远山，这就和罥烟眉很相近。

在贾宝玉的眼里面，林黛玉“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林黛玉比西施美，她的美是病弱的美，又是智慧的美。她静止的时候，像娇花倒映水中，行动的时候，像柔弱的细柳摆动。林黛玉的美，又和智慧聪明连在一块。比干是传说当中最聪明的人，林黛玉比比干还要多一窍，也就是说林黛玉比古代最聪明的人还聪明，这就使得蹙眉的林黛玉比捧心的西施多了层智慧的美。

林黛玉的美总是和她的思考和她的愁怨联系在一起的，大自然的花开花落，人世间的风霜雨晴，总会使林黛玉的敏

感的心灵感受着呼应着。更重要的是，林黛玉的美，还和泪联系在一起。她的眼里面隐隐地含着泪水。因为这是绛珠仙子到人间还泪。

贾宝玉一看这个妹妹，马上产生个印象，神仙似的妹妹。这是对林黛玉的定位，林黛玉身上有仙气，这个仙气就是和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前世情缘联系到一起的。

贾宝玉见到林黛玉说的第一句话是林黛玉在想，但没有说出来的：“这个妹妹我曾见过。”他还进一步说和林黛玉是远别重逢。多有意思！他们确实是远别重逢，多远的地方？从灵河岸边，从太虚幻境来到了京城，来到了荣国府。

《红楼梦》有十几个脂砚斋评本，关于林黛玉的眼睛和眉毛，有九种写法。比如：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笑非笑含露目；两弯半蹙蛾眉，一双多情杏眼；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这些描写太不恰当太普通太俗套了。林黛玉的眼睛是多情杏眼，杏眼太圆太大了，再加上多情，能是矜持的潇湘妃子的眼睛？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林黛玉能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吗？20世纪80年代，冯其庸先生到苏联考察道光年间被带到俄罗斯的脂评本。红学家把他叫做脂砚斋的列宁格勒藏本。林黛玉的眼睛和眉毛“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喜从天降，两百年了，想弄清楚林姑娘眉毛什么样，眼睛什么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争论了几百年的话题画上了句号。

仅仅林黛玉眉毛就有两个出处，一个《庄子·天运》，“西

れ施病心而颦”。颦就是蹙眉。贾宝玉马上送林黛玉字叫“颦颦”，

后来薛宝钗亲热地喊“颦儿”。罥烟眉来自《西京杂记》，写著名的才女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又称远山眉。罥烟眉的意思就是疏朗的眉毛像挂在树梢上的青烟，这就是化用了远山眉。林黛玉两弯眉毛居然和古代两个大名鼎鼎的美女，卓文君还是才女，挂上钩了。

碧纱橱内外的情分

贾宝玉和林黛玉见面后有两件事值得注意，一件事是贾宝玉因为林黛玉摔了自己的命根子通灵宝玉。贾宝玉问林黛玉，你有玉没有？林黛玉知道他有玉，就想问别人有没有玉，林黛玉小心翼翼回答，“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贾宝玉一听，立即发起疯病，摘下命根子玉狠命摔在地上，“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我也不要劳什子了！”如果这块玉是好东西，林黛玉就该有。既然神仙似的妹妹都没有，就说明这玉不是好东西。贾母是非常出色的童书作家，她现场编套鬼话来哄她的孙子，她说你妹妹原来也有玉，因为妈妈去世，就把她的玉给带走了，你妹妹说她没有玉这是她自己不便于夸张。贾宝玉听了听，她也有玉，那我就把这个玉再戴上吧。林黛

玉到了晚上，就因为贾宝玉摔玉淌眼抹泪了。脂砚斋评语说，这是林黛玉的第一次哭，就是还甘露水。林黛玉一见到外祖母就哭个不住，为什么脂砚斋说她为通灵宝玉而哭是第一次哭？因为黛玉见宝玉哭才叫还眼泪。林黛玉是贾宝玉的知己，她对贾宝玉全是一番体贴工夫，贾宝玉为了她居然不爱惜命根子一样的通灵宝玉，她怎能不受感动？贾宝玉摔玉是一点儿都不掩饰她对林黛玉的爱慕之心。林黛玉哭就是朦胧的爱意在心中发芽。

法国大作家雨果说过，人出生两次，一次是父母把你带到人间的那一天，一次是真正的爱情萌发的那一天。曹雪芹写了贾宝玉林黛玉的诗意化的出生，他们第二次出生就是他们在荣国府的诗情画意的出色会面。在中国古代社会男女之间的结合，有各种各样的结合，有门当户对的结合，有父母之命的结合，有依据权势和金钱的结合，很少有真正爱情的结合，而宝黛爱情，是真正爱情的结合，是美好心灵的结合。

林黛玉进贾府后，发生的第二件事是贾母安排林黛玉的住处。贾母吩咐，把宝玉从他原来居住的碧纱橱挪出来，随我住在套间暖阁里面。贾宝玉一听就说，我就住在碧纱橱外面的床上就行了，我到套间暖阁里面闹得老祖宗不安静。贾母一听，同意了。这很有意思。林黛玉来了，贾母的眼里面，

连命根子贾宝玉都得靠边站了，给她倒地方。而贾宝玉坚持要住在林黛玉的碧纱橱外面。他们就有了比青梅竹马还要强

的优势了。

黛玉一进贾府，就继承了母亲在贾母跟前的待遇，但是读完《红楼梦》前八十回，林黛玉对外祖母说过一句感谢的话、奉承的话、凑趣的话、捧场的话？半句都没有。用我们山东人喜欢说的话，林黛玉岂不是吃了泰山不谢土？这么聪明的林黛玉，几句现成的感谢话、客套话不会说了？其实想一想，非常有哲理，因为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种感情，真正的爱是不需要表白的，大爱无言，至爱无声。

美国有个著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爱情故事》，男主角哈佛大学学生奥利佛不听父亲的劝阻，一定要和一个穷姑娘结婚，

后来穷姑娘得病死了，在这个姑娘得病过程中，当年反对他

们结合的父亲帮助了儿子。在电影最后，儿子对父亲说了句“谢谢”。父亲说了一句话，我永远记住这句话，“爱就不要说谢。”林黛玉从来不讨好贾母，也是爱就不要说谢。这正是林黛玉天真烂漫、纯洁无暇，天上仙子秉性的表现。但是这么天真纯洁的绛珠仙子，她能应付险恶的贾府吗？贾宝玉和林黛玉一个住在碧纱橱内，一个住在碧纱橱外，他们能不能就这样顺利地像蜜里调油一样地和谐下去？不能。因为薛宝钗马上就要带着象征金玉良缘的金锁到贾府来了。

《红楼梦》主要线索宝黛爱情，里面的

七0重要人物薛宝钗要进入贾府了。黛玉进

府前提是绛珠仙子到人世还泪。薛宝钗进府前提却是件杀人案。宋元话本说“葫芦提”就是糊里糊涂，葫芦案就是糊涂案，知府听了葫芦僧的意见，这不按律法胡乱断案。回目暗含讽刺。《红楼梦》是写俊男靓女的青春梦，画世家巨族的享乐图，贵族青年男女风月繁华依靠什么？官僚集团的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大地主皇商的经济实

力。贾雨村徇情枉法，就依附豪门势力。金陵一霸杀人夺婢

黛玉第二天和姐妹们到王夫人那儿，王夫人在拆金陵来信，他的哥哥王子腾派人给她传话，金陵城薛姨妈的儿子薛蟠，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