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贾宝玉的表现是“好臣子＋好孩子”，抢上来参见，一个“抢”字把诚惶诚恐、急于见北静王的心情活化出来。北静王对贾赦、贾政的参见十分谦虚，含笑答礼，但并没伸出手挽起来。对贾宝玉却伸手把扶起来。北静王更看重贾宝玉，更感兴趣的是宝玉出生时候衔着的玉。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赶快从衣内取了递了去。北静王细细看了，又念了上面的字，问“果灵验否？”贾政赶快回答：“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北静王一边称奇道异一边亲自给贾宝玉戴上，又携着贾宝玉的手问几岁了？读什么书？贾宝玉一一回答。

北静王见宝玉谈吐有致，语言清楚，很欣赏，北静王不到20岁，对贾宝玉亲切得像大哥哥对小弟弟。在北静王眼里，贾宝玉登得了大场面。而在贾政心里，儿子喜欢内帏厮混，经常得训他、骂他、断喝一声。没有想到，北静王来了三个非同寻常的举动。第一个举动是对贾政预言你儿子将来超过你：“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因为是世交，贾政辈分高，故叫“世翁”。北静王开口就是唐诗“雏凤清于老凤声”，贾宝玉钦佩得很。北静王把贾宝玉说成龙驹凤雏，说明北静王确实喜欢贾宝玉。因为即便北静王已知贾元春要封妃，贾宝玉只不

过是皇亲国戚，成不了龙驹凤雏。贾政不是说宝玉到他的书房站脏了他的地、靠脏了他的门？但是世界上只有望子成龙

的老子，没有把儿子当天敌的老子。贾政平时不待见贾宝玉，其实是恨铁不成钢。听了北静王的话，贾政喜从天降，回答：“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蕃郡馀祯，果如是言，亦荫生辈之幸矣。”我儿子怎蒙得起您这样夸奖？有王爷您庇护是我们的荣幸。贾政也善于辞令，儿子得到仅次于皇帝的皇室人物赞赏，他得表达感恩戴德之情。既然雏凤清于老凤声，那就意味着贾宝玉将做荣国公了。贾政高兴，在场其他人有何感想？贾赦现在地位最高，继承荣国公官衔。贾琏是长房长孙，已五品顶戴。贾赦听了北静王的话肯定吃醋。贾赦这一缸醋我们在几十回后才看到，那就是贾赦故意赞扬贾环可以继承世袭爵位，好玩不好玩？

北静王预言贾宝玉前途无量的话，肯定马上在贾府传开。贾母会更加珍爱未来的荣国公，贾政会加紧督促儿子按照北静王的话，努力学习，天天向上。赵姨娘母子肯定暗地咬牙切齿。而薛姨妈会把金玉良缘提上日程。整个贾府任凭风吹浪起，我自岿然不动的只有一个人，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林黛玉才不管你贾宝玉将来做不做荣国公，她只要求两心相知。

北静王第二个不寻常的举动，是主动建立跟贾宝玉的密切联系。北静王推测宝玉肯定和我小时一样受太老夫人钟爱甚至溺爱，说不定会荒废学业。“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北静王说他的家里名士高人很多，贾宝玉常去，

学问可以日进。贾政赶快躬身答应。从此贾宝玉就有了理由可以踩得北静王门口不长草了。北静王根本不需要和精通仕途经济的人来往，倒可能结交海内外诗词文章写得好的名士。那么贾宝玉会不会受到北静王这些高人指点，学问长进？我翻遍《红楼梦》前八十回，一个字都找不到。倒找到三个情节：其一，常到北静王府的“高人”蒋玉菡，演戏的，接受北静

王送的系内裤腰带，转送贾宝玉，因此给贾宝玉带来一顿胖揍。

其二，宝玉雨天去看黛玉，披着精致的蓑衣、穿着讲究的木棠屐，是北静王送的，贾宝玉跟北静王学了些更精致高档的享受。其三，王熙凤过生日，宝玉跑出去祭奠金钏，撒谎说去安慰痛失爱姬的北静王。北静王没成为贾宝玉学问日进的动力，倒成了贾宝玉的挡箭牌和避风港。

北静王第三件非同寻常的事，就是从手腕上撸下串鹡鸰香串，对宝玉说这是皇帝赐的，送给你吧。这是太高的荣誉了。宝玉赶快接了递给他爹，父子一块谢王爷恩典。鹡鸰香串后来到哪儿去了？宝玉要当珍宝送给黛玉，黛玉怎么表示？

北静王见过贾宝玉，贾珍、贾赦上来说，王爷请回。北静王说“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我虽然是王爷，但不敢越仙辆而进。贾府的人告辞谢恩，告诉手下人，掩乐停音，滔滔然将殡过完，不奏乐了，静悄悄过完送丧队伍。北静王这才起程回去。这些描写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权势人家生活，我很怀疑曹雪芹能不能写出来？

凤姐撂了秦钟顾宝玉

凤姐惦念宝玉，怕他在郊外逞强。贾政管不了这些小事，但如果宝玉出了问题，凤姐难见贾母。凤姐派个小厮把宝玉叫来，说：“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

这段描写不寻常。因我也写小说，特别喜欢推敲细节。我觉得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深入刻画了凤姐唯利是图的个性。凤姐唤来接宝玉的时候，“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很不情愿。常给凤姐当跟屁虫的小弟弟，为什么不情愿？因为宝玉重情重意，他正和秦钟待在一块，秦钟刚刚死了唯一的姐姐。既然凤姐当日曾说，秦钟把宝玉比下去了，宝玉是女孩儿样的人，不该猴在马上，为什么比宝玉还文弱的秦钟就得继续骑马？为什么凤姐不能把秦钟一块叫来一起坐车。王熙凤一边一个揽着两个小男孩，特别是秦钟刚刚丧失了唯一的姐姐非常痛苦，特别需要别人关怀爱护。但王熙凤不仅不爱护这可怜的小孩，还硬生生把正在关心陪伴他的宝玉叫走了，为什么？因为王熙凤唯一的好朋友秦可卿已经死了，而以贾宝玉为生命的贾母还活着，还掌控着荣国府！凤姐必须爱护宝玉，至于秦钟，她就不需要管了，因为他姐姐已死了，人走茶凉。

事情就这么微妙，这么简单，也这么残酷。

假如凤姐把两个男孩叫到车上亲切呵护，多好？但就不是脂粉队的英雄王熙凤，而是脂粉队里活菩萨李纨，或者脂粉队里窝囊废尤氏。这些人情世故，曹雪芹琢磨到家了。

有人报告凤姐，这个地方可以下来方便一下。凤姐问邢夫人、王夫人，她们说不歇了，奶奶自便。凤姐说我们歇一歇。这就又出来一段好玩的故事，贾宝玉看到真正的贫穷农村了。他们进入茅舍，王熙凤要方便一下，就说宝玉你先出去玩吧。宝玉、秦钟带着小厮各处玩，看到锹、锄头、篱笆等，从没见过，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干什么用，小厮一一告诉宝二爷。宝玉听

了很感叹。又到一个房间，看到炕上有纺车，宝玉问是干什么的？小厮就告诉是纺线的。宝玉一听，我上去玩玩！他上炕拧纺车，来了个十七八岁村庄丫头乱嚷，别动坏了！宝玉的随从断喝阻拦，我们宝二爷爱怎么着怎么着，你还敢管？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小厮耀武扬威，宝玉有平等意识，陪笑解释。村庄丫头说：“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天然去雕饰的乡村丫头，不讲究什么国公府的礼数，管你什么大少爷、贵族公子，站开了，我纺给你看！这时我们就看出来，贾宝玉对女性极端尊重，和秦钟这“情种”完全不一样。秦钟拉着贾宝玉悄悄说：“此卿大有意趣。”宝玉和秦钟都对乡村姑娘有好感，

但是宝玉尊重对方，秦钟有亵玩的心思。宝玉一把把他推开，“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这一段很生动，把两个极好

朋友的不同品性写活了。贾宝玉是警幻仙子说的“意淫”，对所有女性体贴照顾的，秦钟是警幻仙子说的“皮肤滥淫”。

大殡队伍到铁槛寺下榻。贾珍招待亲友，有留下吃饭的，也有不吃饭的。关系特别好的女眷要等三天再回去，邢夫人、王夫人是长辈，要回去，王夫人想带回宝玉，宝玉要陪秦钟。王夫人只好把宝玉交给凤姐照顾。

“铁槛寺”和“馒头庵”都有戏

铁槛寺是荣国公和宁国公当年建的，准备家族有人死了送到这里。送殡的很多人住在这里。但王熙凤不能和贾府旁支女性一块住在这里。凤凰能和乌鸦麻雀住一块吗？她要到馒头庵去。这两个词“铁槛寺”“馒头庵”大有章法。都从唐诗来：“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人生有各种各样门限，门限再高，最后也给一个土馒头交代了，埋到坟墓里。铁槛寺和馒头庵都意味着人生无常，最后全部完蛋。曹雪芹说馒头庵本叫水月庵，因为馒头做得好才改名。这是作家故意调侃，馒头庵是从唐诗来的，意味着世事无常，人最后结果是坟墓。

到了馒头庵就要出回目中的“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我们先看看王熙凤是怎样利令智昏在铁槛寺办了一件很恶的事情。王熙凤到了馒头庵，馒头庵的住持叫净虚，净虚要求王熙凤办事，办什么事呢？简单地说，就是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了财主小姐张金哥。但是张金哥早就接受了原来长安守备公子的定礼。这样两家就打起官司来了，谁也不干，都得要张金哥。长安太爷小舅子认为我的权势大，守备公子说这是我早就定了的，谁也不让谁。这个尼姑庵的住持净虚求王熙凤，长安节度使云光与贾府关系很好，请你们给他写封信，叫云光给张金哥家和守备家下命令，因为长安守备那得听节度使的，当地的一个财主就更得听节度使的了。净虚给王熙凤说，你如果帮了这个忙，财主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王熙凤什么表现？事倒不大，先来了这么一句，这么仗势欺人的事，她认为小菜一碟，然后故意地说，我也不等银

子使，我也不做这样的事。王熙凤是个什么人？王熙凤一听说倾家孝顺就马上点头，岂不是太没有身份了，她必须得拿

一把。但是这个老尼姑狡猾狡猾的，那个时代寺院里面的一些住持和尚，尼姑庵里面的一些住持尼姑都是经常在达官贵人的府上来往的，去给人念个经，生了儿子念个经，死了人去念个经，所以她跟这些人都熟。她马上就知道，对王熙凤这样的人得用激将法，她就说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张家已经知道我是来求府上了，如今不管这个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

管，不稀罕他的谢礼，倒好像府里面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听听，你如果不管，说明你们贾府没有势力。王熙凤是个什么人，抓尖要强，一听这个马上发了兴头，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凭他什么事，我说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王熙凤明明知道她要做的这个事很缺德，但是她说她从来不相信地狱报应，甭管什么事，我说行就行。借这么一个小事就大敲一笔竹杠，要三千两银子。

刘姥姥参加了大观园的宴会，说你们吃螃蟹二十两银子，够我们庄户人过一年。王熙凤开口就要了三千两银子，三千两银子是多少个二十两银子。这是一个庄户人家多少年的生活费。但是王熙凤还偏偏要说，我还看不上这点银子。她怎么说的？“我比不得他们扯蓬拉纤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多大口气，小厮盘缠要三千两银子？三万两银子马上拿得出来。王熙凤说顺了嘴，把荣国府管家婆中饱私囊的老底抖搂出来了。凤姐派旺儿假借贾琏名义写信给云光，张家把金哥改许李衙内。势利眼父母偏养了个重情重义女儿，守备公子也是个痴情的。未婚夫妻双双自尽。张家和李衙内人财两空，王熙凤一封书信赚三千两银子，害死两条人命。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大刀阔斧，英姿飒爽，多么能干的

女强人。她也搂草打兔子，不费吹灰之力，赚进大笔银子。而且这只是开始。从此王熙凤就知道，荣国府这块金字招牌有多大分量，她懂得利用这招牌。正如小说里面写的，从此王熙凤胆识越来越壮，更加胡作非为。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可胜数。王熙凤一生舞弊作孽做了很多事，铁槛寺是典型的事例。这样一来，协理宁国府的大能人，开始了蛀空荣国府的大工程。将来给贾府带来灭顶之灾，有贾赦所谓功劳，也有王熙凤所谓功劳。

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王熙凤的画是冰山上的雌凤。冰山消融，凤就没立足之地。判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王熙凤确实聪明，为人处事，高人一等，作恶也高人一等。王熙凤像曹操一样，杀人如草不皱眉，残忍狠毒，说干就干。她害死了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一对未婚夫妇，后来又害死尤二姐。也就给自己最后覆灭创造了条件。这只贾府的霸王凤，最后导致贾府被抄，自己进狱神庙，释放后在大观园扫雪，最后被贾琏休了，哭向金陵，短命而死。唯一的女儿给卖进了妓院。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这是非常重要非常生动的一段，对整个《红楼梦》情节往前发展，也有很重要的作用。

秦钟果然只是个情种

秦钟和智能两个人眉来眼去，被宝玉发现。晚上，秦钟就和智能巫山云雨，这段描写多少有点色情味道。秦钟是警幻仙子所说的皮肤滥淫。姐姐死了来送丧，居然和小尼姑幽会，太荒唐了？但秦钟似乎没当回事儿。贾宝玉把他们两个捺住，智能羞得趁黑跑了。宝玉拉了秦钟出来说，你还犟嘴吗。秦钟告饶，贾宝玉说，等会睡下细细地算账。这句话被一些红学家特别是国外的红学家，大做文章。有的人说，贾宝玉和秦钟同性恋，躺下算账，就是算这样的账。1980年，我给六个国家的留学生讲《红楼梦》，瑞典留学生直接问过：贾宝玉和秦钟是不是同性恋？我当时对他的解释，到现在还是这样认为。我说，我们看《红楼梦》，曹雪芹怎么写，我们怎么看。曹雪芹只是说睡下了和你细细的算账，接着说，“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他不写，我们就不必推测了。曹雪芹故意躲躲闪闪、雅谑诙谐，留给读者思考，当然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王熙凤在铁槛寺又多待一天，既把尼姑托她的事办好；又给贾珍送个全人情，我对你的事太上心了，我送佛送到西天；

给宝玉卖个面子，你愿意在这玩。我陪着你。所有的事都办完了，善始善终，回到荣国府。豪门大丧办完，秦可卿托梦说的不久将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接踵而至。

元春封妃是贾府重要事件。通过贾琏夫妇和奶妈的议论，曹雪芹把曹家四次接驾的辉煌史写了出来。继协理宁国府之后，王熙凤巧妙愚弄贾琏，展示其出众才能。在紧锣密鼓建造大

观园的喜庆忙碌中，秦钟魂归太虚。元春封妃黛玉回府

元春封妃本是大喜事，却把贾府的人吓得够呛。这天正是贾政热闹的生日宴席。有人报告六宫都太监夏老爷降旨。贾赦、贾政马上止戏文撤酒席摆香案迎接。夏老爷偏偏卖关子，既不报告元春封妃，也不留下喝茶，只宣布皇帝马上见贾政，贾府的人极度恐慌。贾政心里面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最害怕大祸临头。他急忙进宫。贾母一次次派人飞马打探，一次次回报没消息，全家惊惧不安。最后管家报告，大小姐晋封贤德妃，请老太太带太太进朝谢恩。老太太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女儿封个皇妃，害得爹过不成生日，害得七十多岁祖母在屋檐下一站几个时辰，皇帝淫威多么可怕。

封妃消息一到，贾府立即变成欢乐海洋。个个喜气洋洋，上下都有得意之色。为什么？家族身份提高了。原来是八公，

现在是皇亲国戚。只有一个人不高兴，宝玉因秦钟病重担心，大姐姐晋封，也没解得他的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

亲朋如何庆贺、宁荣两处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曹雪芹连续用五个“如何”把贾府的繁华势力一笔带过。这么大的事，这么荣耀的家族喜事，宝二爷不在乎。大家就笑他越来越呆了。宝玉关心什么呢？一方面关心秦钟生病，更重要关心林妹妹快回来了。

林黛玉要从扬州回来又简单插一笔，跟谁来？贾琏和贾雨村。贾雨村怎么又插一杠子？原来王子腾几次向皇上上本保荐贾雨村，现在他要到京城候缺升官，就和贾琏一路同行来了。

《红楼梦》有个有趣现象，绛珠仙子临凡的林黛玉来到人间，跟她产生密切关系的除宝玉这男性外，还有两个男子和她常打交道。一个是官场坏蛋贾雨村，她的老师；一个是贾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