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贾宝玉机敏动诸宾

隆抄本百二十回《红楼梦稿》把两回分开了。第十七回回目“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机敏动诸宾”。第十八回回目“林黛玉误

剪香囊袋，贾元春归省庆元宵”。《红楼梦》是人和自然和谐之哲学论文

西方一些评论家说长篇小说可以做哲学论文看。《红楼梦》就是一部人和自然和谐的哲学论文，大观园带有点题性质。大观园有没有什么真实的园林作原型？袁枚说大观园原型是他家的隋园。袁家的园子就是接任曹雪芹江宁织造隋赫德的花园，当然就是原来的曹家花园了。但我到过隋园几次，发现它并不是大观园原型。有专家考察大观园很多地方模仿圆明园。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烧了，从有关记载看，大观园有的地方比如蘅芜苑确实模仿圆明园。归根结底，大观园不是任何真实园林再现，它是小说家想象的园子，好像每个神需要一个庙宇一样，小说家要给小说人物安排特定的活动空间。刘备三顾茅庐到了

隆中，人杰地灵，诸葛亮就生活在这个地方。聊斋个性自由的婴宁住在野花烂漫的深山。曹雪芹给他的人物设置的专属庙宇，就是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组合起来是大观园。

三十多年前有件游大观园的有趣小事。1982年我们到上海开红学会，红学家冯其庸、周汝昌、李希凡、吴晓铃，还有《曹雪芹传》作者端木蕻良都到会。但会上最引人注目的是所谓红楼人物。上海市委把越剧《红楼梦》主演请来和红学家交流。我们就和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扮演者一块去看淀山湖大观园，走到青浦县方塔公园，蔡义江老师说：你快看，贾宝玉又和薛宝钗好了，林黛玉又得闹小性了。我一听，这么稀奇？顺着蔡老师指的方向一看，扮演贾宝玉的徐玉兰拉着扮演薛宝钗的吕瑞英的手，往山坡上爬，扮演林黛玉的王文娟已爬到坡顶。蔡老师一说，红学家都笑起来。到淀山湖大观园，“贾宝玉”给记者和观众围住了，徐玉兰走到“怡红院”，笑吟吟地说：“我就在这个地方泡一杯茶，叫晴雯给我端来，在这好好看景。”一抬头，说，“这个地方怎么还有一个楼？怡红院里没有楼。”红学家说，看了吗，人家著名演员看《红楼梦》都看得那么仔细，知道在怡红院里没楼。这是题外话，也说明古典名著多么深入人心。

曹雪芹对大观园集中写了四次，第一次宝玉题额，第二次元妃归省，第三次贾母带刘姥姥游园，最后一次凤姐查抄

大观园。每次描写都各有侧重，而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是大观园在小说里第一次全面、又有所侧重的亮相，也是贾宝玉

这个杂学旁收的家伙，在建筑园林亮相。宝玉题额描写了聪慧杂学的贾宝玉和他那古板迂阔的老爹，还有他老爹的清客，清客肯定有学问，但他们为了突出宝玉有意装蠢。

众星捧月显宝玉

贾政要带清客游园，他说，按说园子匾额和对联应等贵妃题，但如果等她来时再题，那她来看到的就什么也没有，

不好看。不如我们暂时题上。但我素来对这不大擅长，是不是把雨村请来？清客说，咱们先去看看，把它拟出来，如果贵妃觉得合适就用，不合适以后再想办法。

宝玉因秦钟死了心情不好，正在园子里玩。忽见贾珍走来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一溜烟出园，顶头把爹碰上了。贾政平时嫌宝玉不好好读书，但是又听私塾老师说，宝玉擅长对对联，颇有些歪才情。看到贾宝玉，就命他跟来。干吗？老爹在特殊地点用特殊考题面试儿子。你不是不喜欢四书五经，喜欢读唐诗宋词，喜欢对对联？我看看你到底怎么样。

贾宝玉果然大放光彩，贾宝玉的光彩必须清客有意藏拙。既然做清客，就得有点学问，能吟诗作赋，替主人捉刀代笔。难道这么多清客不及一个黄口孺子？清客们知道，贾政要考察儿子。所以故意指东打西，不露自己才华，故意说套话，不说

到点子上，不对到点子上，故意拿二流甚至三流题额、文不对题的对联敷衍。指山说磨，隔靴搔痒，烘托贾宝玉脱颖而出。

贾政带贾宝玉进了园子，先看五间正门，上面桶瓦泥鳅脊，细雕新鲜花样，水磨墙，白石台矶。明显的苏州园林特点，不落富丽俗套。贾政很高兴。看到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更高兴了，夸奖这个绿色屏障，好山好山，如果没有这个山，一进来园里所有东西都看见了，这还有什么意趣？贾政也颇会审美。他们往里走，贾珍在前引导，贾政扶了贾宝玉。小说家很注意这些细微地方，到底是父子，儿子在这，贾政不会扶小厮得扶着儿子了。

抬头看到山上有块白石，就是留着题字的。清客们胡乱说要题“小终南”“赛香炉”等拙劣建议。宝玉说题“曲径通幽处”。宝玉是真有点才气，大家忙说，太好了，二世兄天分高，哪像我们，读书都读呆了。贾政当然高兴，嘴上却说：你们不要夸奖他，他不过是以一当十，等等，看他会不会些别的。进入园子看到一道活水。这股活水从贾珍会芳园那个最污浊的地方引到曹雪芹心目中的伊甸园了。接着看到了绿树、清溪、飞楼、桥亭、池沼、白石，什么景都有。宝玉又给亭子题个“沁芳”。也是清客出了各种歪主意后，贾宝玉一语中的。贾政说，再作一副对联来！宝玉现在多大？13岁，初中二年级学生，但宝玉国学底子好，爹叫他写对联，他四顾一望，就念道：“绕

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亭子建在清溪上面，对联的意思就是水光澄清借来堤上杨柳的翠色，泉水芬芳好像分

得两岸花的香气。对得多么工整又多么秀媚。很像古代香奁体诗。贾政听了点头微笑，没有言不由衷的说宝玉不行，以一当十。清客们又称赞不已。

有凤来仪却谓谁？

过一山一石，一花一木，都仔细看，但小说家没细写，忽然看到，前面有个地方千百竿翠竹遮映。这是哪儿？将来林黛玉要住在这儿。进去一看，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院子里大株梨花、芭蕉，后院下面，得泉一派。林黛玉未来住的地方，上面翠竹摇曳，下面清溪流淌。宝玉给这题个匾“有

凤来仪”。省亲别墅题额要和皇妃联系在一起，皇妃回家叫有

凤来仪，意思是凤凰飞来了。但按照曹雪芹构思，真正的凤凰是谁？并不是权势熏天、给家里带来荣耀的贾元春，而是孤高自许的林黛玉，她才是真正的凤凰。

贾宝玉题“有凤来仪”，众人哄然叫妙，贾政也点头，儿子写得好，老子服气了，但还得口不应心说“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再题个对联！宝玉信口就念：“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对联写得特别好。宝鼎指茶炉，茶鼎沸时有绿色的烟，因为周围有溪水、竹子，在这里下棋指头都凉。匾题得好，对联也特别得体。将此处翠竹遮映，

绿荫生凉，溪水潺潺，形容臻至。有的评论家说，把贾宝玉这两句放到古代名家咏竹子妙句中也毫不逊色。当然了，这哪是这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想出来的，这是曹雪芹想出来的。

贾政想起一件事，问贾珍，这个地方床、几、桌、椅都有了，窗帘、床围、桌围有了没有？是不是按照各个地方配置？看来贾政也懂得一些美学观点。贾珍说添好多了，都是按每个地方特点合式陈设。听贾琏兄弟说，还不太全，但早就画好图样，量好尺寸，昨天得了一半。贾政马上派人把贾琏叫来。贾琏这段汇报也非闲笔，看看，大观园多阔气！贾琏从他的靴筒里拿出张纸，看了看汇报说，各种各样绸缎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天得了八十架，还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天都完成了；还有竹帘，有红漆的，黑漆的，五彩线盘花帘，总共六百挂，得了一半了，秋天就都全了；桌围子、床裙子、桌套子，总是一千二百件，都有了。

多大的排场！窗帘、桌围、椅套，用什么做？最高档的纺织品，妆、蟒、绣、堆、刻丝、弹墨。昂贵的纺织品用来做窗帘做椅套，多么豪华骄奢？

贾宝玉给爹讲课

他们又看到的地方就是后来的稻香村了，看到很多杏花，

贾政很喜欢这地方，说这地方叫我产生了归农之意。贾政说这个地方有土井、辘轳，分畦列亩种着菜，虽然是人造的，

但挺有意思。宝玉就和爹辩论起来，也不怕挨揍了。宝玉说，这地方不如有凤来仪。贾政说，你这无知的蠢物，只知道朱楼画栋，哪知道这个地方清幽更好，还是因为你不读书。宝玉表面上说，老爷教训得是，但古人常说“天然”是什么意思？这小子想造反了，竟然当场和爹开辩论会！你不是刚才还说这个地方是人力造的，古人要说天然，怎么讲？清客赶快打圆场。宝玉还是坚持他的观点，继续说：这地方远无邻村，近不负郭，没有通市之桥，虽然引了泉种了竹，但是都是穿凿，都是故意造的，和古人说的“天然图画”太不相宜了。当爹的守着这么多清客被儿子教育了一顿，气晕了，下令“叉出去！”什么叫叉出去？就是小厮捺着宝玉脖子轰出去。

在这之前，宝玉已给这个地方题名字“稻香村”。爹把儿叉出去，又说回来，再题个对联，题得不好，一并打嘴。生气只管生气，毕竟宝玉说得有理。宝玉念道：“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在洗葛衣的地方增添了碧绿的春水，在读书人

周围，来了红云般飘着香气的杏花。葛是可以做衣服的纤维。《诗

经》写一个新妇很勤劳，洗完所有葛衣才肯回家。所以《诗经》说，浣葛是后妃之德，这很合乎元妃的身份。后来当元妃把这个地方重新命名浣葛山庄。等林黛玉当枪手替宝玉写“十里稻花香”后，元妃又重新命名“稻香村”。贾宝玉确实杂学旁收，他的几副对联，都很符合他所题额地方的景色。

蘅芷清芬意味深长

到了一个所在。贾政看到一所清凉瓦舍，大主山所分之脉穿墙而过，就说，这房子很无味。他们进去了，进门之后，迎面凸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四面群绕着各种石块，把里面所有房屋遮住。一株花木也无，都是些异草，有牵藤的，有引蔓的，有垂在山巅的，有穿在石隙的，有绕在屋檐下面的，有绕在厅柱上的，翠带飘飘，香气馥郁，贾政这时候才说，有趣。这是哪呢？将来薛宝钗要住在这儿。薛宝钗善于把心思藏起来，她住的地方就用大石头把房子全挡起来，我们不是用鲜花形容少女？她这儿没花，都是异草，而且越冷越有香气，这就和冷香丸挂上钩了。宝玉又大大卖弄一番他的杂学旁收。贾政说这么多草也不知道都叫什么名。贾宝玉口若悬河：这个草叫什么，那个草叫什么，这个草的名字从哪来，那个草的名字从哪来，《文选》说出来，《离骚》说出来，滔滔不绝。还没说完，他爹说，谁问你了？爹很尴尬，我不认得的草，我儿全认得，把他喝住，又叫宝玉题额写对联，这些地方将来采用了贾宝玉题的匾额和对联。为什么？宝玉小时候，是元春开蒙，虽是姐弟，情如母子。姐姐一听小弟弟都能题额且题得这么准确，

当然高兴了，用吧！原来的题额并没正式放在匾上，都用灯笼吊挂悬在那里，姐姐一点头，就正式做成匾额了。

六六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

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将来叫蘅芜苑，薛宝钗住的地方，建筑模式、用料和潇湘馆、怡红院都不一样。潇湘馆清雅，怡红院富贵，蘅芜苑是清雅表面下的富贵，表面上看朴素，实际上极其考究。潇湘馆和怡红院的粉墙，是砖砌后抹上白灰，蘅芜苑的水磨砖墙，是采用无缝对接方式砌好，再用细磨石沾水磨光，这是建筑学最高档的砌法。蘅芜苑“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卷棚是没正脊的屋面，一般前面出廊，叫堂前敞轩，蘅芜苑四面出廊，更气派。“绿窗油壁”不是单纯板壁，是选用高档木料制成后，再用精制桐油反复涂刷，做成之后光洁平整、浑然一体，原来的木材被桐油严严实实包藏起来，不叫你看到它本来的模样，只叫你看到它想让你看到的模样！这个地方的水磨墙、绿窗油壁、四面出廊，件件桩桩，貌似普通，实际豪华在骨子里。将来薛宝钗住蘅芜苑，可谓居得其所。宝钗本人也是表面朴素、实际奢华，我们曾经说过薛宝钗穿的半新不旧的玫瑰紫二色金七分袖上衣，就够刘姥姥一家过好几年的。蘅芜苑是曹雪芹为“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大家闺秀薛宝钗量身定做的庙宇。就像蘅芜苑房屋藏在玲珑山石背后一样，宝钗也有深山遮挡的风光。她艳冠群芳，博学

多才，温柔敦厚，柔婉谨慎，是按照封建妇德内外兼修的人，

也是用淑女厚壳隐藏真情怀的人。贾政当然能看透未来叫蘅芜苑的地方外表朴素内里奢华，肯定也嗅到这里无处不在的“冷香”，所以他说：“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贾政叫清客题额，清客故意用“兰风蕙露”“麝兰芳霭”“杜若香飘”这些俗语，引出贾宝玉的真知灼见。宝玉说：这个地方应题“蘅芷清芬”，对联是“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荼藦梦也香”。“吟成荳蔻才犹艳”出自杜牧《赠别诗》，“娉娉婷婷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荳蔻”又叫含胎花，形容花刚刚开放时卷在嫩叶中的样子，通常用来比喻少女。“吟成豆蔻才犹艳”的意思是写出杜牧那样的豆蔻诗后，才思仍很活跃，将来住在这里的薛宝钗确实是个才思敏捷的美女诗人。“睡足荼蘑梦也香”是描绘人在香气中睡觉做梦都香甜。匾额和对联都暗寓严格遵守封建礼教、德容言功俱全、散发着淑女芳香的薛宝钗。

到了崇阁巍峨、层楼高起的正殿。贾宝玉应该好好题一题吧？恰恰不是。他走神了，想起这地方我见过，在哪儿见过？太虚幻境。但我什么时候见的？他在想，贾政就说，快题额写对联！贾宝玉没辙了，清客认为小男孩给爹开卷考试考个溜够，才尽词穷。要考说不定急病了。就说：明天再来吧。贾政也知道贾母最在意宝玉，就说，明天要是还不行，定不饶！

怡红院是大观园中心

众人游大观园要出来时，才到了宝玉将来住的地方，怡红院。他们往外走，或者是清堂，或者有茅舍，或者编花为牖，或者有佛寺，或者有丹房，都没停下来。到了一个地方，贾政说进去歇歇。这个地方外面有碧桃花，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好美。进去，院子里几块山石，数本芭蕉。旁边一棵西府海棠。为什么海棠前面还要加上“西府”？因为西府海棠是海棠最名贵的品种，而且它特别红。这边是很绿很绿的芭蕉，那边是很红很红的海棠。贾政偏偏认识这海棠，他说这叫女儿棠，国外传来。贾政问：这个地方题什么？一个清客说叫“蕉鹤”，多不合题，哪有仙鹤？而且题了蕉，海棠上哪去？另一个说“崇光泛彩”，岂不成意识流了？清客继续他们的伎俩，藏着自己的才能，让宝玉充分展示。贾宝玉发一阵子议论最后说，题“红香绿玉”。贾政说，不好不好！

其实题得特别好，想一想，红香是谁？贾宝玉；绿玉是谁？林黛玉。将来怡红院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多次谈心的地方。

房内四面都是雕空玲珑木板，木板上有山水人物、翎毛花卉，或岁寒三友，或流云百蝠，或万福万寿，都是当时名手雕出，一个一个格子放东西，这个地方放书，那个地方放鼎，

另外一个地方放笔砚，还有个地方放花瓶，满壁满墙，玲珑剔透，都是跟据古董玩器抠成的槽子。放琴，就抠一个琴槽；

放剑，就抠一个剑槽；放瓶，就抠一个瓶槽。大家说，太精致了。

贾宝玉将来住的地方，这次描写如此豪华，还仅仅是一部分，将来还要写到他的地板什么样。贾宝玉的地板，和现在“土豪”装修的高档地板不一样，那是土豪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

贾政带着宝玉游园就把未来大观园有重点的提到。大观园匾额全是贾宝玉题的吗？读者朋友们可能想不到，咱们将来看到第七十六回，林黛玉和史湘云到凹晶馆联诗的时候，林黛玉就说，当年舅舅试宝玉，叫他题额，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改的，也有还没有拟的，后来我们大家就把那些他没拟的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带进去，叫大姐姐看了，她又带出来叫舅舅看，舅舅倒喜欢了说，早知道这个样，那天就该叫他们姐妹们一块去拟了，岂不有趣。林黛玉说，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

大观园题额竟然要算宝玉和黛玉合作成果。

大观园是中国古代建筑园林的集大成，是中国古代的山水文化和文人诗词的水乳交融，又是为创造人物量体裁衣，小说家创造的楼阁厅堂，无不精准，每个地方都和将要住在这个地方的人物命运个性相吻合。怪不得梁思成教授规定，《红楼梦》是清华大学建筑系必读书。

元春归省后下令叫姐妹们搬进大观园，宝玉跟进去读书。这样从第二十三回到第八十回，宝玉和姐妹们在大观园有分有合的活动成了《红楼梦》最有诗意的内容。大观园是长篇小说《红楼梦》的关键，是伟大小说家曹雪芹的大手笔。有个阶段，这个地方简直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贾政管不着，贾赦管不着，贾珍也管不着。年轻人在这儿烂漫青春开放。怎么一个封建家庭容忍出现自由的乌托邦？这很不合理。但是因为贵妃归省建立，就合情；因为贵妃下旨，叫众姐妹和宝玉住进去，就合理。宝玉和姐妹们进大观园之前，每天要参加家庭的晨昏定省，基本以贾母为中心。这就缺少一个相对独立空间，缺少一个年轻人集中表演的舞台，大观园成了这样一个空间和舞台。后来连贾母都要跑进来，找年轻人乐一乐，她还要把她的特殊客人刘姥姥带到园里来乐。

大观园始终和“乐”，就是“快乐”，联系一起。曹雪芹苦心营造一个大观园，叫贾宝玉和林黛玉和其他姐妹过上一段舒心的日子，叫他们的诗才和个性充分发挥出来。我们将会在大观园看到宝钗扑蝶，黛玉葬花，湘云醉卧，宝琴立雪，菊花诗会，怡红夜宴，这非常富有诗意。苦命女香菱学诗斗草也都出现在大观园。当大观园被查抄，大观园儿女的自由丧失，灾难来临，才更加可怕。贾宝玉梦到太虚幻境，走到正殿，好像是在哪看到过。脂砚斋说，仍然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幻境，大观园是地面上的太虚幻境。

宝玉游园过程中，贾母怕他爹训他，几次派人想把他叫回去。贾政的小厮报告贾母说没事。宝玉遂把园子看完。贾母知道不曾为难他，心里欢喜。读到此我特别感慨，祖母疼孙子，真没说的。古今一理，当年我儿子比较顽皮，上小学时，有时候老师请家长了，做爹的就想触及儿子的灵魂甚至触及皮肉。每当老子想教训儿子时，我家奶奶就像黄继光堵枪眼挡到孙子跟前。祖母都是溺爱孙子的“贾母”。而贾母这个形象太生动丰满了，要不然

我1982年就写《古今中外一祖母》。林妹妹错了宝哥哥赔不是

宝玉回房间，袭人见身上物件全没了。知道又是那些没脸的东西解去。看来小厮抢宝玉好玩的东西不止一次，袭人已习以为常。但林黛玉不行，她担心宝玉受舅舅刁难，早在宝玉房间等消息，一听这话，就对宝玉说：“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赌气回到自己房间，林黛玉很少做针线，她现在正在精心给宝玉绣

香袋，拿起剪刀就剪了。宝玉见林妹妹生气跑了，赶快赶过来。见林妹妹剪了香袋，赶快解开衣领，从贴身棉袄上解下黛玉送的荷包：“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宝玉把黛玉送的东西视若珍宝，藏在贴身棉袄里，说明他看重林妹妹。黛玉没话可讲，又愧又气，愧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埋怨了贾宝玉。气好不容易绣个香袋，自己剪了，只好一声不吭。黛玉为何生气？我的荷包你不能给人，并不是黛玉小气，而是黛玉只允许宝玉接触自己的东西。当初宝玉郑重其事把北静王的鹡鸰香串奉给林妹妹，黛玉都要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现在自己给宝玉绣的荷包给了贾政的臭小厮，她当然不高兴。但是自己剪错了，只好一声也不吭。宝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