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
讲究、体面的诰命夫人四世同轿,贾母是一品诰命夫人,贾蓉之妻是五品诰命夫人。贾蓉后娶之妻最早出现在二十九回,当时没她的姓氏。五十八回写老太妃死了,“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排在尤氏后边的许氏,很明确是入朝随祭的诰命夫人,显然是贾蓉后娶之妻。有版本说贾蓉之妻是胡氏,这来源于后四十回,是贾政说的,胡氏是京畿道胡老爷的女儿。贾母和贾蓉之妻坐前一个驮轿,王夫人坐后一个驮轿。几辆大车坐着婆子丫鬟,贾珍率领众家丁骑马护卫。贾琏打发贾赦、邢夫人起身,赶上贾母后,他率领家丁押后。贾珍、贾琏是两府的顶级花花公子,关键时刻,真起到家庭顶梁柱作用。贾母最宝贝的孙子宝玉呢?年龄小管不了这些事。他正因为林姑娘要走的乌龙事件病到拄了拐杖。
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和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贾府家长参加国丧。梨香院小戏子变成丫鬟,跟国丧期间规定有关:“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国丧期间如何守制?康熙年间曾发生过有名事件。康熙二十七年,佟皇后国丧期间,洪昇在家招伶人给朋友演《长生殿》,被对他有私怨的御史黄六鸿告发,洪昇被革去国子监学籍,参与听戏的官员、山东著名诗人赵执信等被罢官。洪昇和赵执信一辈子没能当官。所谓“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康熙四十三年,曹雪芹祖父曹寅集合江南名士,请洪昇到江宁织造府,把洪昇让到上座,两个人对着剧本看演出,边看边讨论、修改,连续演三天三夜《长生殿》。这是曹家的真实史实。当时传为美谈。曹雪芹对祖辈和大戏剧家的交往引为自豪,对国丧期间如何停止宴乐非常熟悉。他巧妙地把这桩国丧事处理成大观园临时权力真空,小丫鬟、老婆子,一个一个登台表演,简直要乱世为王。伟大小说家的构思,真是麻姑掷米,粒粒皆为金砂。
贾母等人去参加老太妃送丧,贾府没了正头香主,越来越乱,捺下葫芦起来瓢。五十八回藕官在大观园烧纸,五十九回戏班子小姑娘和婆子闹起来。
贾母去送丧,本来赖大他们处理得很严谨,把上房门关了,日落时关仪门,谁也不能出去。晚上,林之孝家的带领老婆子上夜,好像十分妥当,但内部矛盾越来越多。
贾宝玉的女性三段论
这件事的起因,是宝钗早上睡醒后,叫湘云起来。湘云说脸上发痒,大概犯了杏斑癣,宝姐姐给我些蔷薇硝搽一搽。蔷薇硝是大观园姑娘们自己制作、近似于化妆品又近似于脱敏药的东西。宝钗说我这儿没有了,到黛玉那要点。她叫莺儿去取些来。莺儿答应了,蕊官说,我和你一块去,瞧瞧藕官。
藕官本和菂官是一对,菂官死后,补了蕊官演小旦。她和蕊官又成了恩恩爱爱假夫妻。现在蕊官又去看藕官。两人到了柳叶渚。莺儿折了些柳枝叫蕊官拿着,她边走边编篮子。看到漂亮的花朵,就摘下花朵编到篮子上。到了潇湘馆。林黛玉正晨妆,看到篮子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莺儿说:“我编了送姑娘玩的。”林黛玉夸奖:“怪道人赞你的手巧,这玩意儿却也别致。”这一夸,就夸出莺儿编篮子的兴趣,再编就编出矛盾来了。
莺儿来要蔷薇硝的,黛玉叫紫鹃包了一包,叫莺儿拿回去。贾母离开贾府,最不放心的人是黛玉。贾母拜托薛姨妈好好照顾黛玉。薛姨妈干脆搬到潇湘馆,对黛玉起居用药,照顾得无微不至。在紫鹃试宝玉时,黛玉已经认薛姨妈做妈。她现在对薛宝钗直接叫“姐姐”,不再叫薛姨妈,直接
九六四 叫“妈”。看到这些地方,我心里酸酸的,可怜的绛珠仙子,
像落水人抓住救命草一样,寻找世间温暖!薛姨妈和薛宝钗都给了她温暖,她就被感动得视如亲母亲姐了。也有红学家,说林黛玉认了个“狼外婆”当妈。我倒不这样看。黛玉跟莺儿说,你回去说与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了,我待会就和妈过去,也在那边吃饭。莺儿想叫蕊官一块回去,但蕊官正和藕官说得高兴,不愿分手。莺儿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和我们去等着岂不好?”紫鹃特别善解人意,说:“这话倒是。他这里淘气的也可厌。”把黛玉的吃饭专用匙子筷子用毛巾包好,交给藕官:“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藕官接了,三人沿原路返回。莺儿受到林姑娘表扬,说篮子编得特别好。现在想再编个篮子送给宝姑娘。她又采了些柳条,干脆坐在柳树下编起来。叫蕊官先去送了硝再回来。莺儿正在编,春燕来了。春燕的妈何婆是芳官干妈,就是把芳官从莺莺小姐变成被拷打红娘的婆子。
春燕说:“姐姐编什么呢?”莺儿还没回答,春燕看到蕊官和藕官两个到了,对藕官说:“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她一大些不是,气的她一五一十告诉我妈。”春燕是怡红院小丫鬟。她的亲人在大观园形成个下人小网络。她妈是芳官干妈,姑妈管着柳树、花草,姨妈就是抓住藕官烧纸的婆子。藕官发了番牢骚,说这些年,干妈用了我们不少钱,还怨天怨地。春燕特别精明
懂事,口才也好生了得。明明是说她的姨妈,春燕不给姨妈辩护,反而说姨妈的不是。但她又不能自己说姨妈不好,她借贾宝玉的口说。而她这番话,就成了红学家研究贾宝玉的思想的重要资料了。
春燕说:“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春燕闲谈讲出贾宝玉的著名学说,有红学家考证,贾宝玉的女人三段论,和著名思想家李卓吾的观点相通。
李卓吾《童心说》怎么说的?“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人保持童心,保持真心,一点儿虚情假意也没有,如果失掉真心,也就失掉真人,失掉真之后,写文章会言不由衷、词不达意,做政事会没有根底。贾宝玉说女孩没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因为她没受到人世间恶浊的污染,没受到男人影响,还保留着少女的纯洁、真诚;
出嫁后,因为接触利欲熏心的男子,为适应恶俗的社会,渐渐丧失了少女原本的清纯,变得世故甚至势利起来。再老了,
沾上贪利之心,真成了鱼眼睛了。梨香院婆子们只关注干女儿的生活补助,不照顾她们的生活;管理大观园花草的婆子,只看到一草一木都是钱,针眼大的利益都计较,人情脸面一点也不讲。春燕用少女的纯真视角观察自己的母亲、姑妈、姨妈,看到她们自私自利、财迷转向。成了贾宝玉说的鱼眼睛。
春燕说:我妈和姨妈,她姊妹两个如今越老越把钱看得真了。她们原来都没有差使,后来我到怡红院,自己的费用不用家里管,每个月还有四五百钱余剩,她们老姐妹到梨香院照看学戏的,都成了干娘。有了芳官那份钱,家里更宽裕了。“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她说本来她妈要给她洗头,她不叫洗,大概希望她妈给芳官洗。她妈还是把她的妹妹小鸠儿叫来洗。春燕对自己的妈叨三不着两,还要去给宝玉吹汤,都觉得太不懂事了。春燕说:“你这会子又跑来弄这个,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恐有人遭踏,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树,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
春燕抱怨藕官,实际是提醒莺儿,不要在这编花篮了。但莺儿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像我、像我们姑娘这样的身份,
在大观园有特权,应该特别受尊重。莺儿说: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都有分例。花草都得剪下来给姑娘们去插瓶,但是宝姑娘不要。我就掐点,他们也不好意思说!莺儿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宝姑娘。大观园的嬷嬷们才不管你是不是宝姑娘、是不是莺儿。你掐了我的花,掐了我的柳条,我就不高兴。
春燕的姑妈来了,莺儿和春燕让坐。婆子一看,又折柳条又折鲜花,浪费我多少钱?就说春燕: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住玩不去了。春燕说:你使唤我,这会子又说我,难道我劈八瓣?春燕辩白,你派我来照看你的花,又说我,难道我有分身法?莺儿还是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如果是我折花,总该给个面子吧。莺儿说,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是她摘下来烦我编。这下子春燕算倒霉了。春燕先提醒一句,“你可少玩儿……他老人家就认真了。”老婆子唯利是命,正因折了她的柳条,心疼得要命,一听莺儿那么说,马上拿起拐杖来往春燕身上敲了几下,骂:“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和我强嘴儿呢。你妈恨的牙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来和我强梆子似的!”春燕当着朋友们被亲戚打了,很丢人。她说:“莺儿姐姐玩话,你老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我又没烧糊了洗脸水。”这话太棒了,我后来常借这句话,谁说我有什么问题,我就说:我又没烧糊了洗脸水!洗脸水怎么可能烧糊?那就是我没过错。
莺儿劝“我才是玩话,你老人家打他,我岂不愧?”婆子一点儿不给她留面子:“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
娘在这里,不许我管孩子不成?”莺儿气晕了,只好继续编篮子。没想到又来个更蠢的!春燕娘一来,姑妈告状,拿石头上的花柳给春燕妈看,你闺女这么大的孩子弄这个玩,领着人家糟蹋我!春燕妈正为芳官的事生气,上来照春燕打个耳刮子。婆子的昏聩、糊涂,在用词上表现非常好,姑妈骂春燕“小蹄子”,亲妈骂“小娼妇”。也不想想你闺女是小娼妇,你不成了妓院的老鸨子了?“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太难听了!妈妈骂亲生女儿竟骂出“小娼妇”、“浪汉”,抓起柳条子送到女儿脸上说:“这叫作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屄!”莺儿说,“那是我们编的,你老别指桑骂槐。”婆子本来特别妒忌袭人、晴雯、莺儿等类人,又看到藕官,是她姐姐的冤家,一肚子怨气便打女儿。春燕边哭边往怡红院跑。她妈怕她告诉怡红院的人,就赶快撵,说“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曹雪芹特别擅长行文中取乐,婆子跑,被脚下青苔滑倒,摔个大跟头。莺儿很生气,把花篮、花朵、柳条全扔到河里。
怡红院的新鲜事
春燕跑回怡红院,一把抱住袭人:“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袭人脾气好,对春燕母亲说:“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婆子说:“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还要赶着打。袭人回身进来,麝月在晾手巾,告诉她:别管,看她怎么办!使眼神给春燕,叫她往宝玉那儿跑。春燕直奔宝玉。大家都笑,大观园最低的婆子跑到大观园凤凰身边打人,可真是从来没有的事!
麝月劝婆子:“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下来不成?”婆子见女儿跑宝玉那里,只好站住。宝玉问怎么回事儿?春燕把刚才的事说了。贾宝玉着急了,你们爱怎么吵怎么吵,怎么还得罪亲戚?哪个亲戚?薛宝钗。麝月说:“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召个小丫头,“去把平儿给我们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小丫头应了就走,大概希望婆子被治一治。怡红院的媳妇跟春燕的妈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婆子昏聩过头,也可能
对怡红院,甚至对贾府形势不是很了解,居然说:“凭你是那个平姑娘来也凭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大家说:
“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丫头已回了,说:“平姑娘正有事,问我作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平儿代表王熙凤管家,可以执法。春燕妈一听,撵出去就没收入,还得挨四十板子,泪流满面求告袭人:好容易我进来,我是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地在里头服侍姑娘们,我要是撵出去,没生活来源了。袭人有同情心,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晴雯说,理她呢,打发她是正经!婆子求大家帮着说话,求自己女儿:“原是我为打你起的,究竟没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你也替我说说!”贾宝玉心软,说,留下她吧,以后不能再闹。平儿来了,问怎么回事?袭人说,处理完了。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的将就省些事也罢了。”她接着说,“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贾母他们刚走了,贾府已经乱了套,矛盾一件又一件,这一件是最小的,还有大的。
贾府内部越来越混乱,贾府衰落已不可挽回。大观园也不是世外桃源,矛盾一件接一件,第六十回出来更好玩的矛盾,赵姨娘闹到怡红院了。
第六十回又是大观园奴仆之间的矛盾。茉莉粉是芳官冒充蔷薇硝给贾环的,引得赵姨娘大闹;芳官把宝玉吃的玫瑰露送给厨房主管柳嫂子的女儿柳五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