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王夫人说，我想到“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王夫人说，“我也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贾母说：“我想往年不拘谁作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很生分似的。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乐。···—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你说好顽不好顽？”王夫人这个人是贾母说什么都行：“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贾母说那就赶快去把薛姨妈、大太太、姑娘们、珍儿媳妇、赖大家这些有头脸管事的媳妇都叫来。这些人来了，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有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和王夫人坐在房门前的椅子上。宝钗几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里。贾母叫拿几个小杌子，给赖大母亲这几个嬷嬷坐。这是贾府风俗，年纪大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都站着，赖大母亲等三四个老嬷嬷倒坐下了。

贾母一说凑份子，大家都表示，就这么办。为什么大家都同意？也有和凤姐好的，愿意这么办，也有怕凤姐的，巴不得奉承她。贾母说，我出二十两。薛姨妈也出二十两。王夫人说，我们不敢和老太太一样，每人十六两。李纨说，我们也不能和太太一样，我们再矮一等，十二两。贾母和李纨说：

“你寡妇失业的，哪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贾母也疼李纨。王熙凤说：“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帐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分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王熙凤总是瞅一切机会逗贾母开心。大家都笑了，贾母也笑了说：“依你怎么样呢？”凤姐说：“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一分我替他出了罢了。”凤姐真出？她是在人前示好，实际上她不会出。凤姐又说：“……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贾母一听，说：“倒是我的凤姐儿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她们又哄了去了。”祖孙互相说笑话，打趣。王熙凤替非常有钱的贾母分斤掰两，贾母也假装真吃了亏。凤姐说：“老祖宗只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一分就是了。”这时赖大母亲就站起来，也给贾母凑趣，说：“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

赖大母亲也好口才，说得贾母和大家都笑起来。赖大的母亲表示，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也得矮一等。贾母心里特别有数，

虽然现在不管家了，但贾母心里清楚，贾府这些管家及管家太太都很有钱。贾母说，“……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

七四四 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

使得。”贾母又说：“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叫鸳鸯，你们也去凑些人，平儿、袭人、彩霞等等丫鬟都参加了。贾母还要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还入在这里头？”平儿说：“我那个私自另外有了，这是官中的，也该出一分。”贾母表示“这才是个好孩子。”

凤姐居然说不要忘了两个姨奶奶，得问他们一声，“尽到她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这么多人凑钱给她过生日，她还不满足，连可怜的赵姨娘和周姨娘，都得叫她们出钱。去问了一下，两个人也表示出一个月的月例。这么一算，凑了一百五十两。贾母说：“一日戏酒用不了。”贾母既然给凤姐过生日，就派尤氏管，叫凤姐安安静静享受一天，尤氏答应了，从贾母那出来，到凤姐房间商量怎么过。凤姐说：你只是看老太太眼色行事就行了。凤姐把自己在荣国府立足妙诀传授给尤氏，看上面眼色行事，错不了。尤氏和她开玩笑：“你这个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要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凤姐说：“你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有点得意忘形了。

尤氏说：“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尤氏的话不幸而言中。这就像《红楼梦》开始那幅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现在这么得意，得想想有什么不足的事，不要走到断头路再想着回头。王熙凤兴奋异常，却想不到，在她生日当天，就会出一件凤姐泼醋丢人现眼的大事。

第二天，管家林之孝家的把下人凑的银子送到宁国府。尤氏心里很清楚，凤姐虽然答应替李纨出，肯定不会出。收下这些银子后，她过荣国府，凤姐正要把贾母等的银子封起来给尤氏送过去。尤氏说我还有点信不过，得当面点一下。一点，果然没李纨的。凤姐捣鬼给当场抓住。尤氏说：“我说你肏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说：“那么些还不够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尤氏说：“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说：“我看你厉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说：“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

凤姐该不该学学尤氏？

王熙凤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她非常瞧不

起尤氏，认为尤氏为人太软弱。后来大闹宁国府，她当面说过尤氏像没嘴的葫芦，没有才干。但是尤氏真的像王熙凤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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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说的那样不济吗？并不。尤氏收到钱之后，当着凤姐的面，

把平儿那一份还给她。到贾母那儿，听鸳鸯的主意，如何讨贾母喜欢，把鸳鸯那一份还了。到王夫人那儿，又把彩霞那

一份还了。趁着王夫人进佛堂，又把赵姨娘和周姨娘那一份

都还了。脂砚斋评语：“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了阿凤强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

尤氏比凤姐会做人，她跟凤姐有不一样的人生观和处事态度。尤氏恰好有在封建贵族家庭如何自保的处事良方。作为贵族少奶奶，她比争强好胜、总和丈夫斗、和别人斗，斗得很累，斗得名声很坏的凤姐，更懂得怎样安分守已、不争不斗、服从丈夫、远离权势。她有点讲究中庸之道，无为而治、知足常乐。凤姐注意不到尤氏这样传统女性的优点。她想不到像尤氏这样看起来有点窝囊的传统女性，会对自己有些什么启发。

尤氏把鸳鸯、周姨娘、赵姨娘、平儿、彩霞的份子全还了。这叫吃小亏占大便宜，舍小钱换好名声。她哪儿像凤姐挖苦的没有才干？尤氏反而倒过来嘲笑凤姐，你弄这么多钱，使不了，明儿带到棺材里去使。脂砚斋评：戏言成谶。

贾母学小家子攒金为凤姐做生日，给了她极大面子。清代点评家却注意到，贾母攒金做寿有另外的含义，物极必反。凤姐太有脸了，就会遇到非常没脸的事。脂砚斋就评：“所以

特受用了，才有琏卿之变，乐极生悲，自然之理。”贾母对王夫人说，要借给凤姐过生日，咱们好生乐一日。脂砚斋评，“贾母犹云“好生乐一日＇，可见逐日虽乐，皆还不趁心也。所以世人无论贫富，各有愁肠，终不能时时遂心如意，此事至理，非不足语也。”贾母建议咱们学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多少尽着这个钱去办，你们说好玩不好玩？清代的评论家张新之说，贾母这个建议实际上就标志着贾府由盛向衰，“出新法，学小家，大往小来，衰败已兆。”前辈红学家的评点，自然是一家之言。

关系最密切的弟弟哪去了

到九月初二凤姐生日，大家都打听到尤氏办得非常热闹，有戏，有要百戏的，有说书的。李纨对姐妹们说：“今天是个正经社日，不要忘了。”就派丫鬟去看宝玉干吗去了？丫鬟去了半日，回来报告李纨：“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花大姐姐是谁？花袭人。李纨听了非常奇怪，大家也奇怪，说没有出门的道理，这个丫头糊涂，不知道说话，又派探春的丫鬟翠墨去。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了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说：“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袭人来了，还是

证明头一天晚上宝玉就说，有要紧事到北静王府去，很快赶回来。今天一早，穿着素衣服走的，说北静王的要紧姬妾没了。

七四八 李纨说，如果真是这样，走走也可以，也该回来了。只好报

告贾母。贾母很不高兴，命人去接。贾府派人到北静王府去，岂不露馅？曹雪芹似乎疏忽了，接的结果一直没有交代。

贾宝玉哪去了？给金钏儿拜祭生日去了。凤姐过生日，

从贾母到丫鬟好一阵热闹，跟凤姐关系最亲密的小弟弟却跑了。更有甚者，凤姐丈夫和鲍二家的偷情去了。事情就这么怪，两个最不该对凤姐无情的人如此无情。风光无限的管家奶奶过生日，含冤投井的丫鬟也是生日。这是上帝捉弄，还是曹雪芹奇想妙思？

贾宝玉一脸凝重，浑身纯素地出门，贴身小厮茗烟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宝玉骑上马就跑，专门找清静地方。茗烟只好跟他跑出北门。宝玉问，这个地方有卖香的吗？茗烟说，香倒有，不知道是哪一样。宝玉说，得檀香、芸香、降香。这是最贵重的香。不用贵重的香无以表达情重。茗烟说这三样香可是难得。宝玉表示为难。茗烟说，二爷要香干什么？我看到二爷小荷包里有散香，何不找一找？宝玉一下子醒悟，从衣襟下掏出个荷包来，摸了一下，竟然有沉香和速香合成的香料，比较名贵，他很欢喜。因为他要祭奠金钏儿，自己随身带的香，不更亲切？他又问茗烟，有炉炭吗。茗烟说，荒郊野外，哪来的炉炭，既然要用，怎么不早说，咱们带了来。宝玉说，糊涂东西，如果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地跑了。茗

烟给他想个主意：不远就是水仙庵。水仙庵姑子常往咱们家去，和她借个香炉使一使，她应该肯的。

水仙庵是祭洛神建的庵。洛神不也是水里面？宝玉说，古来并没洛神，那是曹子建的谎话，这些人就塑像供着，今天倒合了我的心事，我们去借他一用。两人到了水仙庵。姑子看到宝玉来了，好像天上掉下活龙。“情不情”的贾宝玉对泥塑木雕的女性都有感情，看到洛神的像，“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真是“荷出绿波，日映朝霞”，居然掉下泪来。他大概由洛神联想到投井自尽的金钏儿了。宝玉找姑子借了香炉。茗烟捧着香炉到了后院，要挑个干净地方。茗烟说，井台上怎么样？正合贾宝玉的心意，金钏儿是投井而死。

乖觉茗烟道出宝玉心事

来到井台，把香炉放下。贾宝玉把身上带的香掏出来点上，含泪施了半礼。人物行动的分寸描写准确，贾宝玉是主子，金钏儿是奴才。主子不能跪下给奴才磕头，只能含泪施半礼。既要祭奠，还要讲究身份。施完礼，焚完香，对茗烟说，收了吧。这时茗烟表现特别精彩。《西厢记》崔莺莺花园烧香，第一炷祝父亲早日升天，第二炷祝母亲身体健康，第三炷不说了。红娘替她说，祝小姐早日得一个如意郎君。这时茗烟

成了贾宝玉身边的“红娘”。你不是自己不说来祭奠谁？茗烟根据推测说了一番，而且推测非常的棒。茗烟不收香炉，赶

七五 快趴下磕了几个头，然后嘟嘟囔嚷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

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

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

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完了，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

茗烟实在太聪明、太乖觉。第一得用的书童句句说到宝玉心上。脂砚斋评：“忽插入茗烟一篇流言，粗看则小儿戏语，亦甚无味，细玩则大有深意。试思宝玉之为人，岂不应有一极伶俐乖巧之小童哉。”“此处若写宝玉一祝，则成何文字。若不祝，直成一哑谜，如何散场。故写茗烟一戏，直入宝玉心中，又发出前文，又可收后文。又写茗烟素日之乖觉可人。”

宝玉听茗烟说完，笑了，踢他一脚，说“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茗烟劝宝玉在水仙庵吃点东西，劝着他赶快回贾府。

宝玉来到怡红院，袭人她们都不在，都去给王熙凤祝寿了。几个老婆子看到他来：“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换上喜庆衣服，问在什么地方坐席？找到新盖的花厅，还没到那里先听奏乐声。

刚到穿堂，看到玉钏儿坐在廊檐下掉眼泪。因为今天是她姐姐的生日。一看到宝玉来，玉钏儿说：“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玉钏儿因为姐姐为贾宝玉投井而死，对贾宝玉始终有怨恨。而贾宝玉是贾府的凤凰，他不来，那些人都着急得很。所以玉钏儿说话讽刺他。宝玉赶快陪笑：“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理他，只管自己擦泪。

在这段描写旁有脂砚斋评语说玉钏的话“是平常言语，却是无限文章，无限情理。看至后文，再细思此言，则可知矣。”什么意思？贾宝玉在贾府败落过程中，曾外出躲祸，长期离家在外。贾府上下焦急地盼他回来。这个地方借了玉钏儿的话，预示了未来情节。玉钏儿听到贾宝玉问，你猜我往哪里去了，不理他。玉钏儿心里有气，贾宝玉本是想告诉她，我去祭奠你姐姐了。但是玉钏儿不理他，贾宝玉只好不说。但是通过两个人的交流，我们知道贾宝玉去祭奠的人物是金钏儿。

贾宝玉进去，贾母、王夫人真像得了凤凰一样。宝玉赶快给凤姐行礼。贾母和王夫人都说他不知道好歹，怎么不说一声就跑了。明儿再这样，老爷回家，告诉他打你。又骂跟他的小厮们都听宝玉的话，他要到哪里去也不回。问宝玉到底到哪里去了，吃什么了，吓着没有？贾宝玉又编一套，北静王的爱妾没了，去安慰他。贾母居然信了。贾母原来很不放心，派人到北静王府接，肯定没接着，不知道这些人怎么

汇报。贾母因为宝贝孙子回来，也就不计较了，反而百般哄宝玉。

七五二 大家看戏了。什么戏？南戏《荆钗记》。描写宋代王十朋

和妻子钱玉莲悲欢离合故事。王十朋中了状元，被富豪逼迫做陈世美。钱玉莲也受到富豪逼迫投江自杀，被人救起。王十朋以为妻子已死，到江边祭奠。贾母、薛姨妈看得心酸落泪，而《荆钗记》会引起林黛玉旁敲侧击说贾宝玉祭奠金钏儿的事。

凤姐生日那天，贾琏约鲍二家的在凤姐床上偷情，被凤姐发现，吃醋撒泼。贾琏假装要杀她。因为平儿也被凤姐打了，平儿很冤枉，被李纨请到大观园，袭人把她让到怡红院。贾宝玉平时不能在平儿跟前尽心，这一次帮着平儿理妆，给她找粉，找胭脂，帮她要花袭人的衣服换上，平儿感到是意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