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七九

个,续写也没把悲哀情调完全改变过来。

月下笛声凄美

贾赦贾政贾珍散去,贾母把男性子孙轰走,想和女性子孙更自由自在点,自己更快乐一点。两席合到一块更杯换盏,贾母添了衣服,继续赏月。

贾母一看,宝钗、宝琴、薛姨妈不在,回家赏月去了。其实是回去赏月,还是宝钗回避大观园矛盾,就不得而知了。

李纨凤姐都生病。李纨在不在问题不大,凤姐不在,贾母的开心果没了。每次宴会妙语如珠的凤姐不在,场面非常冷清。贾母说,“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偏

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贾母离了凤姐就少很多乐趣,说着说着,长叹起来。王夫人劝解:“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贾母也笑了:“正是为此,所以我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好也换大杯,有点强颜欢笑。但贾母兴致特别高,要继续喝酒、赏月,还叫丫头媳妇都到阶前,铺上毯子放上月饼西瓜赏月。

月到中天,很可爱,贾母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这时贾府自己已没有戏班,从外面叫打十番的女孩。贾母叫她们远远地去吹笛。贾母很有审美眼光,远远的闻笛赏月,不是雅事一件?这时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跟邢夫人说了两句话,贾母问什么事?媳妇说,刚才大老爷出去在石头上绊了一下,崴了腿。贾母赶快说,你们看看去,吩咐邢夫人:快回去!珍哥媳妇也回去吧!尤氏说“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说:你们小夫妻家,今天晚里要团圆团圆,不要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说:“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40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顽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一听:“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死二年多了。”

在这段话旁边,脂砚斋加了评语:不是算贾敬,却是算贾赦死期也。说明根据曹雪芹构思,贾赦死期不远。很可能

贾雨村的案子把他供出来,又因为贾府办了很多欺压良民的事,贾赦就枷锁扛,可能是死在监狱,也可能死在流放外地苦寒之地。这是脂砚斋评语透露的一个后回线索。

贾母让尤氏继续呆着,又赏了一会桂花,叫换了暖酒来,想跟大家好好说点闲话。这时听到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明月清风,天空地净,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这一段写得很美。大家听

二八〇

了两盏茶工夫,笛声才停住。贾母说,好听吗?大家说实在好听,我们想不到这样,得老太太带着我们才开些心胸。贾母高兴了,说,这还不太好,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老太太懂得享受,也懂音乐,把自己吃的月饼和热酒,送给吹笛的,叫她再慢慢地吹。

刚才去瞧贾赦的婆子回来向贾母报告,老爷右脚面肿了点,调药敷上,好些了,没有什么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听了贾母介绍贾赦说的笑话,王夫人赶快劝:“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鸳鸯给贾母拿了软巾兜和大斗蓬,催贾母回去休息:“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说,“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

老太太倒有争强好胜之心,好像在赌气,要坐到天亮。她是不是想,我就不信,我一直坐到天亮,在我的儿孙中还

找不出一点叫我快乐的事?说着就戴上软巾兜,披了斗篷,大家继续喝酒。这时,桂花树底下,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越发凄凉。笛声悲怨,贾母八十多岁,又喝点酒,掉下泪来。老太太肯定想到,我们这个家族越来越不行了,我这些儿孙也不能发扬家族的事业了。大家也感到寂寞凄凉,看到贾母伤感,都来陪她说话,劝解她,又说笛子别吹了。平时贾母有王熙凤在跟前,王熙凤只要一开口说笑话,甚至不是专门说笑话,甚至拿贾母开涮,说老太太小时候头上磕了个坑,那是像寿星老儿,头上也有个坑,福寿多了,凸出来了。随随便便几句话,就可以叫贾母非常开心。现在王熙凤病了,来不了,尤氏是不是想东施效颦,她要讲个笑话给老太太解闷。

曹雪芹这个伟大作家,能叫贾宝玉在宴席上唱红豆曲,也能叫薛蟠在宴席上唱蚊子哼哼哼、苍蝇嗡嗡嗡,他能叫王熙凤信口开河逗贾母开心,也能叫尤氏讲个莫名其妙、根本不能叫笑话的笑话: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一个眼睛,二儿子一个耳朵,三儿子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是个哑巴。这叫什么话?这样的笑话还能叫人笑吗?她刚开始说,贾母都快要睡着了。尤氏不说了,下面的笑话到底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了。王夫人轻轻提醒一下贾母。贾母睁开眼说:“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其实老太太一点儿兴趣都没了。王夫人劝:“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

请老太太安歇罢。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王夫人也很会说话,劝婆婆回去休息。贾母说怎么就四更了呢?王夫人说,“实已四更,她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看了看,只有探春在,迎春走了,惜春也走了。贾母说:“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

黛玉湘云哪儿去了?

媳妇们收拾茶碗发现少了个细茶杯,大家说,是不是跟姑娘的人摔了?想去问跟姑娘的丫鬟。提醒了管家伙的媳妇,说是翠缕拿着,去问她。恰好紫鹃和翠缕来了,问老太太散了,我们姑娘哪去了?找茶碗的媳妇说,我们要找茶盅,你们倒问我们要姑娘。翠缕说我倒茶给姑娘呢,一转眼姑娘不见了。

二位姑娘哪去了?林黛玉听到宝钗和宝琴回去,趴在栏杆上掉眼泪。宝玉早就回去了,只剩了湘云可以安慰黛玉。湘云对黛玉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么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们不作,

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湘云这番话说得非常好,宝钗跑来向李纨报告,说要家去和母亲作伴,不去告诉太太了。实际上薛宝钗就是要躲开大观园这个是非之地。当时薛宝钗并不是一个人住,史湘云住在她那儿。而她并没和史湘云打招呼,就先去报告了李纨,要搬走,把史湘云撂了。史湘云就得另做安排。史湘云能不明白这个比亲姐姐还要亲的姐姐心里面只有她自己?所以她跟林黛玉发了这番评论。她们两人要联句。黛玉见湘云这样劝慰自己,就说:这个地方人声嘈杂,咱有什么诗性?史湘云说:山上赏月虽然好,但是不如近水赏月更妙,山坡下面是凹晶馆。两人到那里去。

两个人下了山坡,到了凹晶溪馆。这地方只有两个老婆子上夜,打听着老太太在凸碧山庄赏月,和她们没关系,两人早就睡了。黛玉和湘云看到上夜的婆子已睡了,湘云说她们睡了好,咱们在这卷棚底下赏月,怎么样?两人在湘妃竹墩上坐了。这时候有一段非常妙的月色描写:“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湘云说:这会子如果在我们家,我就上船去喝酒去了。黛玉说:事若求全何所乐,叫我看,这样也就行了,还非得坐船不行吗。湘云说:得陇望蜀,人之常情。贫穷之家自谓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们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就像咱们两个,

二年

虽然父母不在,也算忝在富贵之乡了,只你我就有许多不遂心的事。

这是史湘云很少见的诉说她有很多不遂心的事,从小父母双亡,没人真心疼爱,婶娘并不像亲生父母那样疼爱,应该是她心中的烦难。林黛玉倒笑了:“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林黛玉太聪明,把贾府的事看透了,不仅我这父母双亡的人,不能遂心如意,就连老太太、太太,甚至宝玉他们也有烦难的事。

寒塘渡鹤影 冷月葬花魂

两人说着,听到笛韵悠扬。林黛玉说:“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了,这笛子吹得有趣,倒是助咱们的兴趣了。咱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湘云说“限何韵?”黛玉说“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他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太好玩了,这姑娘太聪明了,什么韵都能写出好诗来!数栏杆定了个十三元的韵。两人开始联句。林黛玉先起了句现成俗语,“三五中秋夕”,这是排律,得起个能够给后人留下地步的开头,这一句起得非常好。湘云想了想,说“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林黛玉说现在是八月中秋,湘云对上

的就是我们现在就可以和元宵节相比了,满天星斗璀璨。林黛玉续上“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形容贾府宴会的热闹情况。湘云接着说,这“几处狂飞盏”倒有些意思,想了想说,“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确实对得好,“几处狂飞盏”对“谁家不启轩”,就是几个地方在喝酒,谁家不打开窗户赏月。八月中秋,风已有点凉,两人继续往下对,“良夜景喧喧。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媛。香新荣玉桂”,老年人吃月饼,吃得嘻嘻笑笑,年轻人争西瓜,争得笑声不断。二人继续形容中秋桂花盛开,萱草繁茂,珍馐美味宴席上烛光闪照,行令热闹,大家听从令官命令,射覆酒令,说不中的就罚。酒席上掷骰子、击鼓传花,月下清风摇动着大观园草木,月光照耀所有的人。酒席上赏罚不分主人客人,写诗吟诗以兄弟排行次序进行,大家构思诗的时候要倚着栏杆倚着门推敲,渐渐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听不到笑声了,只看到淡淡的月色,越写这诗就越凄凉。夜露打湿了台阶,秋水从石缝中泻出,群星闪耀,最后两个人出来整个《红楼梦》的名句。

史湘云听到林黛玉联“壶漏声将涸”,她要联一句。林黛玉指着池子中一个黑影叫她看:“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吧?”湘云说:“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弯腰拣个小石就打到池子里去了,打得水响,黑影嘎然一声,飞起来一只白鹤,飞到藕香榭去了。黛玉说,“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史湘云说:“这个鹤有趣,

二朵

倒助了我了。”联上两句,“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窗上的灯渐渐要熄灭了,而寒塘里飞过来一只白鹤。“窗灯焰已昏”倒也一般,“寒塘渡鹤影”太妙了!这句诗哪来的?杜诗《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有句“鸟影度寒塘”。史湘云把“鸟影”改成“鹤影”。前边曾用鹤形容史湘云的体型长得凹凸有致,但是这个鹤影也隐喻将来史湘云未来的日子像孤独的白鹤一样。

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脚:“了不得,这鹤真是助她的了!”林黛玉琢磨:这一句太好了,怎么对?只有一个“魂”可以对,“寒塘渡鹤”多么自然、新鲜,我要搁笔了!湘云很得意:“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到明天再联也可。”黛玉只是看着天不理她,半天笑了:“你不必捞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冷月葬花魂。”这话太棒了,冷月葬花魂,就是林黛玉最后的遭遇。林黛玉是花魂,最后被冷月葬了。湘云拍手,“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又说,“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黛玉说:“不如此如何压倒你。”

妙玉续中秋诗

她们两个的话还没说完,山石后转出个人来:“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

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两人吓了一跳,一看,谁?妙玉。

妙玉是金陵十二钗重要人物。大观园的人写这么多诗,妙玉不可能参加。但像妙玉这样一个人,缙绅人家小姐,品茶都品梅花雪,能不写诗吗?但她没有机会参加大观园诗会,怎么办?曹雪芹借黛玉湘云凹晶馆联诗,最后把妙玉牵出来大显身手。但是妙玉给她们续的诗,实在不可能超过林黛玉,甚至也不可能超过薛宝钗、史湘云。

妙玉说,现在老太太那散了,满园人都睡熟了,你们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哪儿找你们,快跟我喝杯茶去,只怕天就 亮了。她们两个跟着妙玉到栊翠庵。妙玉叫起丫鬟来烹茶。这时听见叫门的声音,小丫头开门,是紫鹃、翠缕和几个老嬷嬷来找她们。

紫鹃和翠缕找她的姑娘,找茶杯的婆子问湘云的丫鬟你的姑娘哪去了?现在她们一起找来了,看到她们两个喝茶,紫鹃等人就说:“要我们好找,一个园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他们,他们说,方才亭子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严丝合缝!小说家太棒了,丫鬟怎能想到她们的姑娘半夜三更跑到栊翠庵去?她们必须得听到婆子说,才能找来。妙玉叫小丫鬟带着丫鬟们也去喝茶。自己取笔墨、砚台,把她们两人的诗,按照回忆,从头念着,她记下来。妙玉说:“这才有了二十二

二八

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妙玉做诗,见她这么高兴,就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黛玉竟然如此会说话,这也实在是读者们想不到的。黛玉不是尖酸刻薄吗?但是她见了比自己更尖酸刻薄的妙玉,就比较会说话了。妙玉说,“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的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妙玉续了十几句,最后凑成《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妙玉续的诗,远远不如林黛玉和史湘云,但也算不错。她的诗写大观园的夜景,要把悲戚情绪扭过来,她描写大观园现在晨光快露了,树木石头像神鬼一样,“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大观园那些碑上,已露出了晨光,“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最好的两句是“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为中秋联句悲戚情绪增加一点欢乐气氛。到底能不能扭转?不能扭转。我们读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读者永远能记住的就是那两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两句诗和两位金陵十二钗重要人物的命运,融为一体。实际上也是谶语,预示了林黛玉、史湘云未来的不幸命运。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确实是大观园诗社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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