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王熙凤身体越来越不好,小产后身体没恢复,又继续管家,且惹了一些气,已造成崩漏之症,但她讳疾忌医。女仆来旺媳妇仗着王熙凤的权势,要给不成器的儿子娶王夫人丫头彩霞。彩霞不愿意,希望赵姨娘向贾政求情,没结果。

七十一回结束,鸳鸯在大观园撞上对野鸳鸯,出园后,心还突突跳,她觉得这事太重大,奸盗相联,关系人命。反正和我没关系,藏到心里不说。她从此晚上不到大观园来。司棋和姑表兄弟青梅竹马,戏言不娶不嫁,两人长大后,司棋卖到贾府,回家两人仍眉来眼去,趁着大观园混乱,司棋买通看门婆子,两人幽会,没想到被鸳鸯撞散。

第二天,司棋跟迎春见贾母,看到鸳鸯,她心中有鬼,脸上一会红一会白,心怀鬼胎。神情恍惚过了两天,晚间有婆子告诉他,你姑舅兄弟逃跑了。司棋气个倒仰。男子汉大丈夫,出了事一点担待没有!闹出事来也该死到一块,你竟然跑了。担忧之外生了气,渐渐成了大病。

鸳鸯听说那边无故走了个小厮,司棋又病重要挪出去。她想,司棋肯定怕我说出来,专门来看司棋,把别人支出去,发誓说:“我若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

别白糟踏了小命。”司棋拉着鸳鸯哭,说:“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司棋又说了些俗话,像“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话,宝钗扑蝶时,我们已经听到过。司棋把鸳鸯说得心酸,也哭了,表示:我不会告诉别人,何苦坏了你的声名我去献勤?而且这事我也不好开口和人说。你放心好好养病,以后就不要再胡行乱作!

凤姐病重讳疾忌医

鸳鸯安慰她一番出来,知道贾琏不在家,想到这几天凤姐神色倦怠,不像以前神采奕奕,想去看看凤姐。到了凤姐院里,平儿迎出来,悄悄地说,二奶奶刚吃了口饭,在午睡,你上这边来坐。平儿领着鸳鸯到东边房子坐下。鸳鸯悄悄问,“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看他懒懒的。”平儿说:“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鸳鸯说得请大夫。平儿说:“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

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

平儿又说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小病!平儿往前凑了凑,跟鸳鸯耳语:“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说:“嗳哟!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啐了一口:“你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的,倒会咒人呢。”鸳鸯红了脸:“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也是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

这段闲聊非常重要。这说明,《红楼梦》进展到七十二回,钟鸣鼎食的荣国府早就露出下世光景。七十二回之前,各种各样矛盾已暴露,各种各样糗事都露了头。国公府对于管家奶奶凤姐,已经从发挥才能、追逐权势、过五关斩六将的舞台,变成吃气招冤、挠头坐蜡、走麦城的舞台。风光无限的管家奶奶王熙凤,要走进滑铁卢,走上人生不归路。她得了重病血山崩。但她不好好调养,讳疾忌医。

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王熙凤的画是雌凤站在冰山上,根基不稳,太阳出来冰山化,产生雪崩。而王熙凤得的病叫血山崩。这是两个谐音。贾宝玉看到的是冰雪的山崩。王熙凤得的病,是血液的血崩,太妙了!曹雪芹用含有深刻哲学意味的谐音,命名王熙凤的病。王熙凤的身体崩溃,她依恃的高大巍峨的贾府这座冰山也崩溃了。

一三五

贾琏向鸳鸯借当

鸳鸯趁着贾琏不在来看王熙凤,而贾琏回来了。贾琏看到鸳鸯坐在炕上,就刹住脚说,“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堂堂国公府长公子对丫鬟这么客气,为什么?因为鸳鸯是贾母身边最受信赖的大丫鬟。鸳鸯只是坐着,连站都不站起来,“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说:“姐姐一年到头辛苦服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接着他就问件小事,老太太过生日,有人孝敬个蜡油冻佛手,到哪去了?

什么叫蜡油冻佛手?就是用玉石样蜜蜡雕刻成佛手。这是有哲理意味的物品。佛手不是指点迷津?问完佛手,鸳鸯要走,贾琏说:“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接着骂小丫头为什么不给鸳鸯姐姐倒好茶?跟鸳鸯说:“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已'。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

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王熙凤血山崩,贾府也快雪山崩了,贾府的经济状况已寅吃卯粮,要琢磨把老太太的金银家伙当了。

借当的事是贾琏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王熙凤出的主意,不知道。鸳鸯说:“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贾琏说:“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给鸳鸯戴个大高帽。鸳鸯还没说帮不帮他的忙,贾母那边派人来找鸳鸯。鸳鸯赶快走了,贾琏就去看凤姐。凤姐睡午觉早就睡醒了,她也听到贾琏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于出来插话,就继续躺着。

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

读者朋友有没有发现,荣国府头号花花公子贾琏和鸳鸯来往是《红楼梦》特别有意思、特别耐人寻味的情节?也是《红

·楼梦》这部中国古代顶尖的人情小说值得现代作家学习如何多侧面塑造人物的经验?

荣国府头号花花公子贾琏跟一位清纯少女、贾母心腹大丫鬟鸳鸯有密切来往。有人提过这样的疑问:贾琏是不是爱

二三四

上鸳鸯?贾赦也怀疑鸳鸯看上了贾琏。王熙凤公开说过琏二爷爱上鸳鸯。

第三十八回大观园螃蟹宴,王熙凤叫鸳鸯自在去吃,她照顾贾母。鸳鸯吃得高兴,凤姐来了,平儿给凤姐拿螃蟹吃。鸳鸯开玩笑:“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对鸳鸯说:“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做小老婆呢。”凤姐在荣国府是出名的醋坛、醋缸、醋罐、醋瓮。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向尤三姐形容,二爷如果多看哪个丫头一眼,二奶奶有本事当着二爷的面,把那个丫头打成“烂羊头”。现在,凤姐在大观园大庭广众之下,用亲切随便乃至有点儿高兴有点认可的语气说,二爷爱上了鸳鸯,岂不是太阳从东边出来?曹雪芹有没有搞错?

像贾琏这样的登徒子,很可能像对香菱垂涎一样,说过欣赏鸳鸯的话。但是凤姐这样说,却是跟鸳鸯套近乎的高招,拉拢鸳鸯,当众给鸳鸯面子,赞美鸳鸯长得漂亮,对男人有吸引力。鸳鸯啐凤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就赶过来用蟹黄要抹凤姐脸上。凤姐儿央求:“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吧。”至少比鸳鸯大两三岁的当家二奶奶叫鸳鸯“姐姐”而且是“好姐姐”,岂不是颠倒了主奴、长幼位置?聪明的凤姐正是通过“抹平”主子和奴才界限,拉近跟贾母心腹大丫鬟的距离。

当需要跟什么人套近乎时,王熙凤做得何等到位,又多

么不着痕迹!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贾琏处理跟鸳鸯的关系,也特别有水平。

凤姐挖苦贾琏“见一个爱一个”,他经常跟美丽的鸳鸯打交道,难道不动邪念?估计他不可能不动邪念,但是他权衡轻重后,控制住自己,把跟鸳鸯的关系,变成纯属“金钱”来往。这是他“机变”的个性。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到他的特点是“机变”,能够随机应变。

当贾府开支遇到巨大困难时,管家的贾琏绞尽脑汁想不出办法,猛然在自己房间遇到贾母的心腹大丫鬟鸳鸯,立即计上心头,找鸳鸯借当!这个花花公子多么“机变”!他在鸳鸯跟前把色狼面目完全收敛起来,打点出谦谦君子、辛劳当家人的面目,可怜巴巴、委婉恳切、却又是不屈不挠、死缠烂打,求鸳鸯帮他度过难关。他善于琢磨人心理、擅长辞令。一见鸳鸯就亲切地叫“鸳鸯姐姐”,而且说“今日贵脚踏贱地”。鸳鸯是丫鬟,你是主子,这话岂不是倒着说?但鸳鸯是贾母最得力的丫鬟,最管事的丫鬟,既然求鸳鸯帮忙,就得故意自降身份,颠颠地上赶着这样说。我们听这两个人说话,哪像是少爷对丫鬟说话?倒像是小厮对管家奶奶说话。贾琏对鸳鸯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还在“姐姐”前加“好”字“好姐姐”,还说“兄弟有事相求”。一下子把他跟鸳鸯的主奴关系,变成兄弟姐妹之间互相帮助的关系,多么高明。其实鸳

鸯比贾琏小得多,但贾琏就是把“姐姐”叫得像一母同胞一样,还骂小丫头不把最好的茶给鸳鸯姐姐沏来。在一番套近乎表演后,贾琏开口向鸳鸯借当。要她把贾母查不到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押银子用。向鸳鸯借当,这是多么令鸳鸯做难的事,多么让了鸳鸯冒风险的事,连王熙凤做起来都棘手,这位二爷却轻车熟路。这说明,贾琏不是没能力,只是不正经干,而且,他的能力常常被凤姐的光环淹没。

怎么样对待贾母身边带有“总管”性质的大丫鬟鸳鸯,是荣国府管家贾琏、凤姐夫妇下很大功夫解的一道疑难题。从身份上说,凤姐夫妇是奶奶少爷,是主子;鸳鸯是丫鬟。从利害关系上说,凤姐夫妇是必须看贾母眼色行事的当家人;而鸳鸯是贾母最信赖的“毛丫头”。凤姐夫妇是荣国府的内外管家,必须时刻把握贾母的心理动向,而鸳鸯是最好的途径。当荣国府的经济发生困难时,贾母的私房又成了凤姐夫妇解决难题的办法。哪怕是临时“偷”出几箱金银家伙典当了应急也可以。这都必须经过鸳鸯。

所以跟贾母的大丫鬟鸳鸯搞好关系,套近乎,是凤姐夫妇必须做的工作。他们以丰富的社会经验跟鸳鸯打起“亲情牌”。贾琏叫鸳鸯“好姐姐”, 自己是正在为难、必须向姐姐求助的兄弟。这一个用得其所的“好姐姐”称呼,比送礼、求情还管用!

《红楼梦》这部伟大的小说描写的人物是复杂的,所谓坏

人身上也有人性闪光,所谓好人身上也有毛病。如果凤姐夫妇只是这样“忽悠”鸳鸯,人物就脸谱化了。而曹雪芹写的是,凤姐夫妇既讨好、利用鸳鸯,也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叫鸳鸯受到损害。这是后边要写到的。

把我们王家的地缝扫一扫

鸳鸯走了,贾琏进来,凤姐问,她答应了吗?贾琏说:“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说,就十分成了。”王熙凤说,“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得好听,到有了钱的时节,你就丢在脖子后头,谁去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她担心贾琏借钱不还,老太太知道,自己脸面丢了。

贾琏央告她, “好人,你若说定了,我谢你如何?”凤姐问你谢我什么?贾琏说,“你说要什么就给你什么。”平儿出个主意:“昨儿正说,要作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贾琏一听,“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贾琏这么说,是因为凤姐马上就同意了,“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样也罢。”贾琏一说,凤姐翻身起来说:“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

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

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王熙凤太厉害了,四大家族中,王家极其有钱。王熙凤敢说,我们王家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贾家过一辈子。把太太和我的嫁妆,再比比你们当年迎娶时的摆设,你比得上王家吗?贾琏赶快陪笑,“说句顽话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凤姐儿说“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了什么。”说了句很不好听的话,人死入殓给死者嘴里含上珠玉叫“衔口”,在遗体下放钱叫“垫背”,这话很不吉利。贾琏继续陪笑,“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凤姐不是两面三刀?马上又笑了:“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戮人的心。我因为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留下个男女,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王熙凤在贾琏给尤二姐办丧事时连银子都不给,把贾琏的小金库端了,现在说这样的话,当然是说着好听。

这段描写把贾府的困难和王熙凤的病情连到一块。

来旺妇倚势求亲

旺儿媳妇来找凤姐。旺儿之子看上王夫人身边的彩霞。去求,彩霞不愿意。旺儿媳妇说:得奶奶您作主。贾琏问什么事?凤姐说:“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 17 岁了,还没得女人,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说:“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媳妇就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

凤姐故意不说话,看贾琏怎么处理。旺儿媳妇是凤姐陪房,平时出不少力。贾琏说:“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做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因为这个家凤姐说了算。凤姐朝她努嘴,示意给贾琏磕头。旺儿家的马上趴下给贾琏磕头。贾琏说,“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

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然这事也不可霸道了。”贾琏说不要霸道,来旺媳妇就是倚仗王熙凤的权势霸成亲。凤姐说:“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

反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看来王熙凤放高利贷已不瞒贾琏。旺儿媳妇说:“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凤姐说:“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个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就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

旺儿媳妇说:“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

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这话也是伏笔,将来这些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一抄家就全没了。

夺锦之梦和外祟连连

贾府经济状况越来越不好,王熙凤管理荣国府后期遇到的很大问题,就是贾元春应该给贾府增加收入,却带来越来越多额外开支。

凤姐跟旺儿家的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也不知道名姓,我问她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哪个娘娘,他说不是咱们家娘娘,我不肯给他,他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

这是个非常微妙深刻的梦。锦是什么?荣华富贵的代指。一百匹锦是一百年荣华富贵。贾宝玉梦游太虚境之前,警幻仙子在荣国府上空碰到荣国公和宁国公的灵魂。他们告诉警幻仙子,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贾府百年好运马上要结束。而贾府好运结束是元妃失宠造成的。这个不是咱们家娘娘来夺贾府一百匹锦,就是来终止贾府百年富贵豪华。

刚刚说着些事,有人汇报,夏太监打发个小太监来。凤姐叫贾琏藏起来。贾琏知道他们又来借钱。贾琏说,他们这一年也搬够了。凤姐说,你藏起来我见他,如果是小事也罢了,如

果是大事,我自然有话回他。贾琏藏起来,凤姐叫小太监进来。小太监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凤姐笑了,“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

三프

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

小太监又说:“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凤姐说:“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王熙凤表现的,似乎你要钱,我就给你钱,但她又要表演,我既有钱又没钱。既有钱,就是你要钱,我就给你钱;既没钱,是我得先把我的首饰拿出去典当,再把钱借给你。她当场叫旺儿媳妇不管什么地方,先支二百两银子来。旺儿媳妇知道王熙凤什么意思,说:我就是因为支不动银子,才上您这儿来支。凤姐命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来押四百两银子。当场把首饰押四百两银子,给小太监一半捧着走了。另外一半给旺儿媳妇拿去办八月中秋节的节礼。

小太监走了,贾琏出来,“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

黛玉进府时我曾说过,林黛玉家很富裕,当时扬州盐税占全国收入的四分之一,而林如海是巡盐御史。贾琏办理林

如海丧事,很可能把林黛玉的家产全部带回贾府。所以这个地方出现一句“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看看贾琏的活动,他只有可能陪林黛玉奔丧能发这个财。但曹雪芹不会叫林黛玉做富二代。这一句是曹雪芹五次增删中漏网之鱼。

小太监肯定回去要向夏太监汇报,贾府的银子是金项圈换来的。叫别人典当给自己银子。夏太监会不会自觉一点?我看他可能加紧来要。一个贵妃家,太监经常来敲诈,说明什么?说明贵妃已经失宠。她已经成了增加贾府经济负担的重要理由。

贵妃要维持和皇帝的亲密关系,必须讨好太监。太监有贾元春这张牌,就敢肆无忌惮到贾府“借”银子。所以元妃失宠才是皇宫太监像走马灯一样到贾府借银的原因。元妃失宠是贾府呼喇喇似大厦倾的最主要原因。

开支越来越大,怎么办?节省一点吧!林之孝家来向贾琏汇报,说“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贾琏说,“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他好。”林之孝家说,“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这是伏笔,贾赦和贾雨村的来往将来都是贾府被抄的原因。

林之孝又和贾琏说起了现在的家越来越艰难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和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

开恩放出几家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贾琏就说,“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

一一三六

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这事。”贾琏又说,“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林之孝一听, “依我说,二爷意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贾琏一听,这个小子还吃酒不成人,他就想告诉凤姐,不要管这个事了。但是凤姐已经派人把彩霞的母亲叫了来了。彩霞的母亲满心不愿意,因为是凤姐亲自和她说的,就口不应心地答应了。贾琏告诉凤姐,旺儿那个小子不成人,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凤姐就说,“我们王家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经和他娘说了,他娘已经欢天喜地应了,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

旺儿吃酒赌钱不成器的儿子倚靠王熙凤的势力把彩霞弄

到手。彩霞一直想将来跟贾环,现在出了这事,就派妹妹进来找赵姨娘。赵姨娘想留下彩霞做自己的臂膀。但贾环不在意,不过是个丫头,她去了将来自然还有。彩霞真是瞎了眼睛,找了个不讲友情不讲恩情的“依靠”。赵姨娘晚上求贾政,贾政说“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两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赵姨娘说“宝玉已经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贾政问“谁给的?”赵姨娘方欲说话,外面响起来了,吓了一跳。这闲话又要引起怡红院热闹来了。

小鹊送信 宝玉装病

七十二回结尾,赵姨娘正和贾政说,宝玉早就有通房大

丫头,听到外面有响声,赵姨娘出去看,是窗屉没扣好,带着丫鬟上好,打发贾政休息。

贾宝玉刚刚睡下,突然有人敲院门,是赵姨娘的小丫鬟小鹊,问她什么事?不回答,直接跑到宝玉房间说:“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送信的叫“小鹊”,名字好玩。小鹊怕叫别人知道她来过,赶快走了。宝玉一听,像孙悟空听见紧箍咒不自在。想来想去,既然爹要我好好读书,明天肯定得考我。如果明天我的书不出问题,也就可以搪塞。赶快爬起来读书,有点后悔,原来以为老爷回来不会问我了,早知道这样,我天天温习才行。现在能背下来的,不过《大学》《中庸》, 《孟子》就有一半夹生。五经只有《诗经》还熟点,其

他就不行了。古文连《左传》《战国策》《公羊》《谷梁》唐宋古文,这些年都没好好读,一时怎能复习过来?特别时文八股,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这是贾宝玉的重要思想,八股文是沽名钓誉用的。这也是红学家研究贾宝玉思想时,很愿意引用的一段。虽然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他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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