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含八十）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道士胡诌妒妇方”。薛文龙是薛蟠，后悔娶了个泼悍妻子河东狮。贾迎春嫁个丈夫是中山狼。

祭晴雯成了祭黛玉

贾宝玉祭完晴雯，听见花影中有人声，吓了一跳，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黛玉满面含笑说“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贾宝玉念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林黛玉向他走来，意味深长。宝玉祭芙蓉女儿，而黛玉正是芙蓉女儿。怡红夜宴，她是风露清愁的水中芙蓉。芙蓉有两种，草本长在水里，木本长在陆地。小丫头看到水池中的荷花，急中生智跟贾宝玉胡诌，说晴雯做了芙蓉花神。恰好和林黛玉抽到的花签一致。

宝玉听了黛玉的话，红了脸说：“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问

“原稿在哪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些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了：“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了：“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接着说好几句“不敢”。宝玉清楚，用霞影纱糊窗子，是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贾母令拿来给黛玉糊的。所以“茜纱窗”是专指的林黛玉的窗子。但黛玉已把自己视为与宝玉一体。说：“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宝玉说，“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她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与我与涉，我也是惬怀的。”黛玉就笑了：“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说“这是何苦又咒他。”又说，“我又有了，这一改可极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这么一改，就成了宝玉不是诔晴雯，是诔黛玉，因为“茜

纱窗下，我本无缘”，是说林黛玉住在茜纱窗里，我和你没有缘分；你将来躺到黄土垄中，多么薄命。《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靖本有这样的评语：“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什么意思呢？如果看到写林黛玉死后的那个“证前缘”情节，就证明这样一改确实是贾宝玉追悼林黛玉。

林黛玉一听，忡然变色，很不安，她听出来是追悼我。林黛玉现在身体这么坏，眼泪都快干了，这不是咒我死吗。心中虽有无限狐疑乱拟，但她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反而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林黛玉比以前修养高得多了。这样一来，贾宝玉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就板上钉钉地落到林黛玉头上。

林黛玉是绛珠仙子到人世间来还泪。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已出现这样的诗句“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绛珠仙子的眼泪快要干了，绛珠仙子快要返回太虚幻境了。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晴雯的悲惨不幸,是黛玉悲惨 不幸的前奏；晴雯的蒙冤是黛玉泣血的预演；晴雯之死是黛玉之死的彩排。贾宝玉想到晴雯灵柩前祭奠，她的棺木已经一把火烧了。林黛玉《葬花吟》说“他年葬侬知是谁？”将来贾宝玉想到林黛玉的棺前祭奠也不行，因为林黛玉的棺材已经运回苏州。

晴雯和黛玉，一对风露清愁的芙蓉花，都是质本洁来还

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晴雯死了，还有《芙蓉女儿诔》。林黛玉死了，只有冷月葬花魂。不管晴雯还是林黛玉，贾宝玉都花落人亡两不知。

曹雪芹怎么样描绘林黛玉之死？肯定更凄美，更深邃，更惊心动魄，可惜我们看不到了。

黛玉叫宝玉赶快去干正经事，说：“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都过去呢。”黛玉闲聊把迎春婚事说出来。

迎春嫁恶徒 薛璠娶悍妻

贾赦已把迎春许给孙家了。孙家军官出身，是荣国公当年门生，现在只有孙绍祖一人在京城任指挥，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应酬权变，弓马娴熟，家资饶富。家资饶富可能这就是贾赦把女儿嫁给他的主要原因。贾母不满意。贾母多有经验？贾母不满意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但贾母想到，儿女事情自有天意前因，况且贾赦是亲生父亲，奶奶何必出头管事，就说“知道了”。贾政也不喜欢孙家，孙家虽是世交，并非诗礼名族出身，当年不过是看上荣国公权势，才拜在门下，他劝贾赦，贾赦不听。宝玉一听，二姐姐定了孙绍祖，还得陪四个丫头过去，很不高兴，从今以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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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的人了！到二姐姐原来住的紫菱洲，悲惨地信口吟了一首诗。他吟诗时，有人在后面笑了：“你又发什么呆呢？”原来是香菱。宝玉问你进来干吗？香菱告诉他，现在正准备你哥哥娶亲，我来找琏二奶奶说事。宝玉问，娶哪一家的？香菱说，桂花夏家。他们很有钱，只种桂花就有几十顷地，现在那家太爷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这姑娘。宝玉问，你们大爷怎么就看中这个姑娘？香菱说，一则天缘，二则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哥哥出去经商的时候，到他们那儿，夏奶奶看到你哥哥，又哭又笑，比见了儿子还亲，叫他们兄妹相见。姑娘出落得花朵一样，你哥哥看准了，回来就叫我们奶奶求亲。现在就是要娶的日子太急了，我们忙得很。我巴不得早点把她娶过来，咱就又添了一个作诗的人。

香菱太天真了。宝玉想得周到，冷笑：我倒替你担心！香菱说：“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真是个呆香菱，她不知道薛蟠娶来正妻如果不贤惠，你多么倒霉？居然对贾宝玉不满。宝玉又呆了，没精打采，进了怡红院，夜里唤晴雯，睡不好。第二天，不想吃饭，发烧。王夫人后悔，可能是因为晴雯过于逼仄了儿子？虽这么想，脸上不露出来，派医生给宝玉看病。

过百天出门行走。一百天里，“又听得薛蟠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

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不像从前那等亲密了。他没想到，薛宝钗娶来的嫂子河东狮吼。姐姐从此遇上中山狼。

夏家小姐 17 岁，因母亲溺爱，养成把自己看成是菩萨、把别人看成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一进门，看到香菱这么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就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因他们家多桂花，她小名金桂，在家里不许人说话带出“金”、“桂”来，谁稍不留神误道她的名字，她一定苦打重罚。因为他们家卖桂花。“桂花”两字没法禁止，居然异想天开，把桂花另起名叫嫦娥花。薛蟠喜新厌旧，娶了妻子，新鲜头上让着她，而夏金桂越来越一步紧似一步。两个月后，薛蟠的气概就渐渐矮下去，河东狮大显身手，稍不顺意，就哭得像醉人一样，装病。薛姨妈还得骂儿子。夏金桂看到婆婆护自己，越发得了意，叫薛蟠的气概又矮半截。夏金桂看见婆婆善良，丈夫被自己整倒，想整整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薛宝钗好生了得！

夏金桂不让别人说她的名字。但她和香菱聊时，故意诱使香菱说她的名字。她问香菱，你的名字谁起的？香菱说姑娘起的。金桂说，都说姑娘通，这个名字就不通，菱角花有什么香？菱角花香了，正经的香花放到哪去。香菱说，菱花香，

荷叶莲蓬都有清香。金桂说，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得不好？香菱忘了忌讳，接口说，兰花桂花的香又不是别的花可比的。还没说完，夏金桂陪嫁丫鬟宝蟾指着香菱的脸说：要死要死，怎么叫起姑娘的名字来了！香菱赶快道歉。夏金桂说，我得要把你的名字改改，叫秋菱。香菱体现了荷花香气，秋菱就肃杀，一字之改，香菱命运完全改变。

薛蟠看到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经常撩拨她。夏金桂想：我正要摆布香菱，现在看上宝蟾，舍出去叫他要了，他就和香菱疏远，趁着他疏远我摆布了香菱。

曹雪芹《红楼梦》最后一回来了段通俗小说描写，写薛蟠如何看上宝蟾，两人如何调情，夏金桂如何故意制造他们接近，又如何骗香菱打断薛蟠好事，薛蟠把一腔怒火撒在香菱身上。晚上洗澡，香菱准备的洗澡水热了点，薛蟠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两下。金桂叫宝蟾做了薛蟠的通房大丫头，把香菱弄到自己房间，一夜叫她七八次，叫她不得安稳躺卧一时。过了半个月，金桂装病，忽然从她的枕头里抖出个纸人，写着她的年庚八字，五根针钉心窝、四肢，这是陷害香菱。薛蟠果然上当，拿起门闩打香菱。薛姨妈制止，金桂哭喊，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去，不容她进我的房，唯有香菱跟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对薛蟠说，治死我，再拣富贵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做这些把戏。

薛姨妈听儿媳妇百般恶赖可恨，儿子不争气，又把陪房

丫头摸上，只好赌气骂儿子：“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叫人牙子来卖了她，你就心净了。”接着说了句，“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姨妈很少这样说话，这不就说夏金桂？按说儿媳妇听到婆婆说这个，绝对不可以回嘴，特别是世家女子。夏金桂居然回嘴：“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把薛姨妈气得浑身乱战：“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还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什么！”夏金桂撒泼打滚。薛蟠说也不好，劝也不行，打也不行，求告不行，就只好抱怨运气不好。

香菱最终被折磨死

薛蟠娶了这个媳妇，家里热闹死了，媳妇动不动打滚，寻死觅活，白天拿剪子刀子，夜里拿绳子，无所不闹。夏金桂高兴了还叫人来斗纸牌，平生最喜欢啃骨头，每天杀鸡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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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把肉赏给别人吃，自己炸骨头喝酒，《红楼梦》出来的非常个别的人物。薛蟠没办法，悔恨不该娶搅家精。薛宝钗说哥哥嫂子嫌香菱不好，留着我使唤，咱们家都是买人，不会卖人。香菱跟着薛宝钗去，再也不到薛蟠那了。她本来身体弱，在薛蟠房中，血分中有病，从没怀孕，加上气怒伤感，酿成干血之症。干血之症就是月经减少甚至闭经，潮热盗汗，形体消瘦。夏金桂嫁进来不久，香菱就病入膏肓。绝对不像后四十回写的，被薛蟠扶正，还给薛蟠生了儿子。曹雪芹《红楼梦》前八十回之后，接着就会写香菱之死，可惜我们看不到了。

《红楼梦》，香菱并不是主要人物。却是小说里最早出现的可爱的女性人物，她和父亲甄士隐既起穿针引线作用，本人又有鲜明个性。香菱是姑苏人，和林黛玉同乡，相当程度上，香菱是林黛玉的影子，恰好林黛玉后来成了她的老师。林黛玉抽花签抽到“风露清愁”的荷花，和香菱、“应莲”相通。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看到“金陵十二钗副册”中唯一人物是香菱。她的画上有株桂花，下边池沼水涸泥干，莲枯藕败。这个画预示香菱的名字和命运。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两地生孤木”暗藏夏金桂名字。根并荷花是说不管是莲还是菱，都连在一起，清高脱俗。香菱原名“甄英莲”，音谐“真应该可怜”。成为薛蟠侍妾后，薛宝钗给她取名“香菱”，很有神采，仍跟甄英莲联到一起，活画出其性格馨香，她虽然命运不济

做侍妾，仍然保留着读书人家千金小姐自重自爱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正像香菱自己的解释：“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是金子总会发光，命运多舛的香菱，虽然给呆霸王做侍妾，却羡慕大观园诗意栖存的薛宝钗、薛宝琴、林黛玉、史湘云，希望也能进入诗歌的世界，能进大观园。薛蟠外出，薛宝钗带香菱进大观园，拜林黛玉为师学写诗，后来又有史湘云做她的老师，香菱好学、认真、聪慧，做梦都写诗，而且写得像模像样。

其实阿呆给了香菱不错的物质享受。在夏金桂出现前，香菱和薛蟠的关系还算和谐。薛蟠虽不断在外打野食，玩妓女搞同性恋，对香菱却比较在乎。宝玉和凤姐受到马道婆诅咒，众人来看望时，薛蟠不是最忙？怕妈妈被人挤倒，怕香菱被贾珍等人调戏。如果阿呆娶个迎春这样软弱的妻子，或娶个探春这样强势却明理的妻子，香菱的日子会继续过得不错。香菱一直盼望薛蟠娶妻，天真地认为薛蟠娶妻，自己就减轻负担，大观园也多个写诗的人。没想到盼来的是能力连王熙凤脚趾头都比不上、但比王熙凤还要妒忌、伤害小妾手段更加毒辣而且明目张胆的人。夏金桂嫁给薛蟠后，首先要做的，就是给丈夫的爱妾改名，变“香菱”为“秋菱”，用萧杀的“秋”换掉温润的“香”，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扫除香菱个性中的馨香，既给丈夫的爱妾下马威，又对小姑子薛宝钗敲山震虎。从“香”变成“秋”，一字的变化，大观园的诗呆子香菱不可避免地变

成了金桂侍妾秋菱。薛蟠喜新厌旧收了宝蟾后，夏金桂故意

叫香菱夜里睡到自己房间的地上，一夜叫起来七八次，一会儿叫倒茶，一会儿叫捶腿，不给香菱片刻安稳休息的机会，千方百计折磨她。而呆霸王是十足的蠢货，是非不清，给撒泼的婆娘当枪使，无辜的香菱挨了薛蟠的大棒子。香菱终于完成判词里“水涸泥干，莲枯荷败”画境，走上死亡的悲剧结局。

曹雪芹对金陵十二钗副册唯—一位女性香菱相当钟爱，先后给她三个名字，成了她人生三段。第一段名字甄英莲，被人拐卖，真应该可怜；第二段的名字香菱，周瑞家的说她模样儿倒有点儿像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贾琏艳羡她的模样齐整、美貌俏丽，说薛大傻子真辱没了她，香菱进大观园几天功夫就写出美妙的咏月诗；第三段的名字秋菱，是她的肃杀人生，得了干血之症，不久去世。不过，薛家人并不买夏金桂的账，薛姨妈薛宝钗在夏金桂改名后仍然叫香菱。她跟了宝钗后，仍然叫香菱。夏金桂想借给香菱改名表示自己比薛宝钗高明，却不能在薛家令行禁止。薛蟠可能听她的，但薛姨妈和薛宝钗不会。她是儿媳妇，不能命令婆婆把叫了几年的名字改掉，而薛宝钗颇有心计对付她，她也不敢命令薛宝钗改。

话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卖油郎叫秦重，意思是情种。秦

在人物命名上做文章，曹雪芹常借鉴前人小说，比如白

可卿的弟弟叫秦钟，也是情种。曹雪芹在香菱命名上借鉴《聊斋志异》更明显。《聊斋志异》有篇《菱角》，写以菱角做名字的人物，性情也散发着菱角荷花的清音。她的名字也和命运息息相关。菱角和胡大成在观音庵一见钟情，经父母之命订婚，后在战乱中离散，菱角父亲又受周生之聘，菱角坚持嫁胡大成，历尽磨难忠贞不移，最后在观音菩萨帮助下终成眷属。香菱、菱角的名字又和陆游的诗有关。陆放翁《书斋壁》：“平生遭际苦萦缠，菱刺磨做芡实圆”，陆游自注：“俗谓困折多者谓菱角磨作鸡头。”香菱、菱角，都包含着命运多舛的意思，都是从前人诗句获得小说需要的、隐含着人物命运的人名。究竟是蒲松龄和曹雪芹两位小说家不约而同从陆游诗想到人物命名？还是蒲松龄始作甬，曹雪芹进一步发扬光大？可以讨论。遗憾的是，香菱再也不能像菱角一样遇到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正如《红楼梦》钟鸣鼎食之家的末世不可挽回一样。这正是《红楼梦》思想意蕴超出《聊斋志异》的地方。但《聊斋志异》对《红楼梦》的影响十分深刻，包括主题立意、人物描写、细节描写、环境描写乃至语言，简直可以说《聊斋志异》对《红楼梦》的影响俯拾皆是。这是另外的话题了。

二三三

红楼人物 人各一面

曹雪芹的《红楼梦》前八十回总共出现了 206 个女性人物，各个阶层都有，从贵妃到诰命夫人，从乡村老太，到尼姑道婆，从千金小姐到丫鬟仆妇，每出来一个人物都活灵活现。老夫人贾母是荣国府宝塔尖，福寿具全，以享乐为人生追求。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刘姥姥，一无所有，是农村的寡妇，而刘姥姥和贾母演了场对手戏。

贾府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曹雪芹在构思 上，把四个人名字联系起来叫“原应叹息”，四姐妹有迥然不同的个性。元妃贵为皇妃，省亲时拉着祖母和母亲的手，呜咽不已；迎春是二木头，只会逆来顺受，连自己的首饰都保不住；探春是带刺的玫瑰花；惜春孤僻而耿介。四个人的丫鬟，曹雪芹用古代深闺小姐需要的修养命名，琴、棋、书、画，元春的丫鬟叫抱琴，迎春的丫鬟叫司棋，探春的丫鬟叫待书，惜春的丫鬟叫入画。她们也有自己的故事，尤其是迎春的丫鬟司棋。

贾府仆妇们出来也个性鲜明。周瑞家的，八面玲珑，在贾府上上下下周旋得体；王善保家的，叨三不着两，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同样是怡红院丫鬟，袭人和晴雯个性完全

不一样，袭人心机深细，晴雯性格直爽，即便和袭人个性相近的麝月，也表现出不同风姿，麝月口才特别好。

出现在贾府的三姑六婆，也特别有个性。马道婆，挂名是贾宝玉干娘，却和赵姨娘策划于密室，几乎害死贾宝玉；静虚尼姑引诱王熙凤害死了一对青年男女，到手三千两银子。

《红楼梦》写得最好、读者最喜欢的，还是那三位姑娘，吟《葬花吟》 的林黛玉，写《柳絮词》醉卧芍药裀的湘云，吃冷香丸的薛宝钗。她们的丫鬟个性也非常的鲜明。八十回又出现了个和薛宝钗身份一样的富商姑娘。但夏金桂个性和薛宝钗大不一样。薛宝钗温文尔雅、与人为善。夏金桂心机阴暗，毒辣泼妇。她们的丫鬟，莺儿心灵手巧，宝蟾微贱和卑鄙。

《红楼梦》每出来一个人物，都有自己风采，都和他人不一样。这就是《红楼梦》的魅力。吴世昌先生曾说，《红楼梦》前八十回创造几百个成功的人物，莎士比亚几十部戏剧也创造几百个成功的人物。莎士比亚戏剧中，有些丫鬟在这一部戏和另一部戏可能面目相似，在《红楼梦》里绝对找不到相似丫鬟。晴雯和袭人不一样，袭人和鸳鸯不一样，鸳鸯和司棋更不一样，这就是伟大作家曹雪芹超强的塑造人物能力。即便他留下来的最后短短一回，又出了夏金桂和宝蟾两个令人耳目一新的人物。这两个人物的出现，也得到了贾宝玉的关注，感到奇怪，这么个鲜花嫩柳一样，和别的姐妹差不多，

怎么是这个样？贾宝玉在纳闷，迎春的奶妈来家请安，说孙绍祖很差劲，姑娘总背地里淌眼抹泪，希望能接回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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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

妒妇悍夫 附骨之疽

贾母叫贾宝玉到天齐庙还愿，贾宝玉巴不得有这一声。第二天穿戴完了，出门到天齐庙，碰到了王道士，王道士擅长贴各种膏药，号“王一帖”。贾宝玉问他，有没有贴女人嫉妒的膏药，王道士说有个“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三碗水,每天早晨吃一碗,吃来吃去就好了。 贾宝玉说，这倒不值什么，就是怕未必有效。王道士就说，一剂不行吃十剂，今天不行明天再吃，今年不行明年再吃，反正这三味药都润肺开胃不伤人，甜丝丝还止咳嗽，吃到 100岁，人反正都要死，死了还嫉妒什么。这是非常有趣的一个情节。

迎春回来了，孙家婆娘媳妇回去，迎春才哭哭啼啼地和王夫人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迎春带去的四个丫鬟，甚至她的奶妈媳妇，比如王住儿媳妇，都被他侮辱了。迎春稍微劝一两次，孙绍祖就骂“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收着他五千银子，使了他的。指着迎春说，“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

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这究竟是孙绍祖胡说八道，

还是贾赦真用了他的银子？曹雪芹没点明。王夫人只好解劝：“已是遇到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 “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说：“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迎春想回园子里住三五天，死了也甘了。不知道下次还住得住不得。迎春住了三天，才到邢夫人那边去。邢夫人不在意，既不问她夫妻是不是和睦，也不问她的家务是不是繁难。迎春走时拜别贾母、王夫人、众姐妹，悲伤不舍。很可能这是和祖母、婶婶、姐妹永别。大观儿女中，迎春非常不幸，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成的牺牲品。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迎春的判词“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忽喇喇似大厦倾

《红楼梦》有两条主线，宝黛爱情和贾府盛衰，曹雪芹前八十回最后一回开头通过《芙蓉女儿诔》预示宝黛爱情的最后结局。贾宝玉诔晴雯就是诔林黛玉。贾府最后怎么样？“树倒猢狲散”。贾雨村倒台是贾府“呼喇喇似大厦倾”诱因，是多米诺骨牌倾倒的第一块，拨出萝卜带出泥，贾雨村倒台会把贾赦、贾政，王子腾一起牵进来。王子腾不可能像程甲本续书写的堂皇入阁，上任时在路上死了。他肯定会受到贾雨

村牵连罢官甚至流放。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那一回说过，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子腾、贾政保举过贾雨村，都难逃罪责。贾政的学政之官也保不住。葫芦案重审，古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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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判。贾赦被判罪，在戴罪期间死了。

凤姐曾假借贾琏名义写信给长安府云光，破坏张金哥的婚事，得到三千两银子。“长安”是反讽，长安，长久平安，其实一点也不平安。长安节度使云光，也是谐音，云光是云彩的光芒，谐音是运气全丢光。云光操纵他人婚事，害人致死的事情暴露，封疆大吏云光的运气也就光了。

鲍二家自杀案会重审，贾琏不是藏起多姑娘的头发？又曾用二百两银子买通鲍二，将来这缕头发暴露出来，引起王熙凤大闹。但是王熙凤已经挟制不了贾琏。当年鲍二家的自杀，贾琏用王子腾的关系疏通官府，把事压下去了。贾府倒霉，鲍二家的自杀会重新提出来，王子腾罪上加罪，顺便把贾琏五品乌纱帽抹了。

张华告状事也会真相大白，王熙凤操纵察院告贾琏国孝家孝中背旨瞒亲，停妻再娶，全部暴露。这会成为贾府罪名，更重要的是凤姐罪名。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云光破坏张金哥婚事，鲍二家的自杀，石呆子古扇案，张华告贾琏案，一个一个案件都对贾府“呼喇喇似大厦倾”分担一定责任，但负主要责任的是没有任何责任的贾元春，谁叫她死了呢？而且她怎么死的？她的死

大大连累了贾府？是《红楼梦》最有趣的谜团。一二三七

仅仅使贾府没了靠山，还是她本人是在宫廷斗争中获罪而死，

曹雪芹的《红楼梦》写完，后几十回没传下来，我们现在看到的曹雪芹《红楼梦》只有八十回，更严格说是七十九回。张爱玲酷爱《红楼梦》，说人生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鲥鱼多刺，可以去食其他少刺的鱼，海棠无香可以去嗅其他有香的花，只有未完的《红楼梦》，除非能发现曹雪芹遗稿，永远没人能圆满解决。

我经常幻想穿过时光隧道，从当年借到曹雪芹手稿的人那里，把丢失的几十回找回来。这当然是科幻小说情节。而从程甲本开始，很多人在续《红楼梦》，这几年又出现了好几种新的续《红楼梦》，但无一例外，狗尾续貂，如果维纳斯断臂能被寻常的人接上，她还能是独一无二的美神吗？

喜马拉雅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结束语

红楼最后那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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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收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的红迷朋友，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感谢大家半年多来跟我一起分享最好的中国故事《红楼梦》。听众朋友提出很多极好的意见，对我很有帮助，非常感谢。

《红楼梦》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人情小说，它怎么样写人情？我们通过晴雯与贾宝玉生离死别时喝的那碗茶，也是《红楼梦》着力描写的最后一碗茶来看一看，曹雪芹这位伟大作家是怎么样一滴水照见太阳，半辨花描绘世界吧。

听众朋友有没有像我一样想像：当晴雯在表哥家的破炕上像饮甘露一样饮下那碗不像茶的茶，面临生离死别的贾宝玉眼前会不会像电影“闪回”一样，一个一个呈现贾府里、大观园里，那些美妙的“茶镜头”？《红楼梦》擅长写“茶文章”，不久，在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之际，喝过枫露茶、女儿茶、在栊翠庵品过梅花雪泡茶的怡红公子，会怎么样面对他自己未来那一碗绳床瓦灶、连粥都喝不上的人生苦茶？

曹雪芹写的最后这碗茶太妙了。

袭人成准姨娘后越发自我尊重，免人闲话，一两年不住宝玉外间值夜班，宝玉夜晚一应茶水呼唤都由睡卧警醒的晴雯承担，有这么便利的条件，二人却无私情往来。王夫人从日常生活寻不出晴雯丝毫过错，王熙凤查抄大观园也没查到晴雯丝毫赃证，只因长得好，再加有人——王善保家的这些贾府的婆子、多半或者主要还有袭人，公开和背地进谗言，晴

雯被王夫人认定“狐狸精”，从怡红院轰出去。司棋犯风化罪离开缀锦楼，两个婆子将她所有东西拿着，绣橘赶来递上迎春给的绢包，里边装的是体己首饰。晴雯四五天水米没沾牙，王夫人下令从炕上拉下来，蓬首垢面由两个女人架出去，“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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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吃斋念佛的王夫人何等冷酷狠毒！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王夫人轰走晴雯竟不置一词，她也没找到能摆上桌面的言词，“眉眼儿像林姑娘”能说吗？如果王夫人开口，晴雯豁上乱棍打死也得把她顶撞个张口结舌。

宝玉说晴雯一身重病、无爹无娘，只有个醉泥鳅表哥，“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宝玉担心晴雯的安危，瞒着袭人偷偷跑到晴雯表哥家，看到晴雯睡在芦席草坑上，宝玉含泪悄唤两声，晴雯又惊又喜，又悲又痛，死攥住宝玉的手，哽咽半日说出半句话“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咳个不住说：“阿弥托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看到炉台上有个黑沙吊子，不像茶壶，只得到桌上拿个碗，又大又粗，也不像茶碗，未到手先闻到油膻气，拿水冲了两次，再用壶里的水洗一遍，才斟上半碗，绛红的，也不像茶。晴雯说：“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了咱们的茶。”宝玉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晴雯却像得了甘露，一气都灌了下去。

晴雯表嫂居然就是贾琏情人多姑娘！她惊奇地发现晴雯竟是清白的，对宝玉说：“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淫荡者受到感动，给清白者做证明。《红楼梦》比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还巧。

宝玉给晴雯倒的这碗茶，是曹雪芹详尽描绘的最后一碗茶。

《红楼梦》是古代文化百科全书，曹雪芹并没有刻意记录百事典闻，而是在人物描写、故事进展过程中，贵族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他细腻地“捎带”出来。《红楼梦》用茶做文章做到了家，前八十回涉“茶”上百次。茶成了《红楼梦》万花筒，照澈红楼人生各个角落。我们稍微回顾一下：

有时，茶被写入回前诗，用来概括这一回描写的主要内容。如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局输赢料不真，香消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大家族兴衰由政坛大局乃至皇室博奕决定，人生已像棋盘走到残局、喝茶喝到茶根，当事人还在留恋徘徊，四大家族为何兴衰？如何兴衰？当局者痴迷，只能靠旁观者冷眼观察，故曰“冷子兴”。甲戌本脂砚斋批语“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雪芹平生所长。”曹雪芹诗写得好，可惜《红楼梦》外，存世只两句。

再如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古鼎新烹凤髓香”是用名贵茶器端上极品茶；“那堪翠斝贮琼浆”是用翠玉酒杯斟美酒。这些都是薛姨妈招待宝玉的细节。不要将宝钗当成没风韵的女子，请看宝玉跟宝钗对

面喝茶、饮酒情景！

茶成为《红楼梦》写人物的“尚方宝剑”，金陵十二钗占据第六位的妙玉，靠一段“栊翠庵茶品梅花雪”，这个人物就像浮雕一般。

其他红楼人物也都离不了茶。

如何喝茶？是黛玉进贾府后上的第一堂国公府专题课。什么叫诗书礼乐之家的礼数？什么叫国公府的规矩，黛玉进贾府第一次茶就喝出来了。

喝茶还能跟《红楼梦》主题线索“宝黛爱情”挂上钩。凤姐将暹罗国进贡的茶送姐妹和宝玉，问大家怎么样？宝钗说味道轻，其他人也说茶一般，黛玉却说好喝，大概因黛玉从小喝惯清淡的绿茶。宝玉颠颠地要将自己那些送黛玉，凤姐说她再送些给黛玉，并说还有事求她。黛玉笑道：“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古代女子受聘叫“吃茶”。黛玉偶失捡点，在凤姐跟前耍巧嘴，被技高一筹的凤姐抓住，拿宝黛婚事开涮。凤姐拿“吃茶”开玩笑，泄露的是

贾母叫二玉成一家的心思。

喝茶细事还可写出人际关系微妙变化。黛玉宝钗曾因“金玉良缘”明争暗斗，经“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两次交心交谈，亲如姐妹。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那天，袭人看到宝玉和黛玉一起说笑，用茶盘端两盅茶来，黛玉已找宝钗说笑去了。宝玉取一盅茶，袭人端另一盅给黛玉送，看到黛玉宝钗在一起，就机灵地说：“哪位渴了哪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倒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行。接过杯子喝一口，剩下半杯，递到黛玉手里。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却说：大夫不许我多吃茶，半杯就够了，将宝钗吃剩的茶一饮而尽。这个细节极传神。小性儿、高洁如黛玉竟喝宝钗漱口剩下的茶？谨慎处世的宝钗公然将吃过的茶杯递给黛玉？不怕黛玉生气？袭人自然看不懂，岂不知二人已如宝玉说“孟光接了梁鸿案”，亲如姐妹，毫无芥蒂。

沏茶的水也可包含人情尊贵卑贱在内。元宵节宝玉在回贾母宴席路上小解，丫鬟端来洗手的水凉了，恰好有婆子提着滚水路过，小丫头叫她倒些到盆里。婆子说：这是老太太泡茶的水，我劝你走了舀些去罢，哪里就走大了脚。秋纹说：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吊子倒了洗手！婆子回头看是宝玉的丫鬟，提起壶就倒，还道歉：我眼花了，没看出是这姑娘来！秋纹够张狂，竟敢宣称把老祖宗的茶倒来洗手，婆子却不得不买账。宝玉默许秋纹张牙舞爪，既是

纵容丫鬟，也是自诩贾母捧着的凤凰。

怡红院“茶事”更是层出不穷：

一碗枫露茶撵走了茜雪：宝玉到梨香院看宝钗，回来已醉醺醺，茜雪捧上茶，宝玉想起早起的茶，问茜雪：早起沏了碗枫露茶，我说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这会怎么又沏这茶？茜雪说：那茶原是留着的，李奶奶来，要尝尝，就给她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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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听了，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上一掷，“豁啷”一声打得粉碎，泼茜雪一裙子。宝玉跳起来问茜雪：她是你哪一门子奶奶？仗着我小时吃她几口奶，逞得比祖宗还大！立刻要回贾母撵走奶娘。后来真被撵走的是茜雪，第二十回李奶奶“排揎”袭人，黛玉宝钗来劝说，李奶奶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宝二爷少爷脾气发起来也好生了得。

一碗不该倒的茶挤走了小红：第二十四回怡红院大丫鬟都有事外出，宝玉要喝茶，叫了两三声，进来两个老嬷嬷，宝玉摇手“罢罢不用你们了”，拿了碗想自己倒茶。突然听背后有人说：“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宝玉一面喝茶一面打量“十分俏丽干净”的丫头并问：“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怡红公子不认识自己房里的丫头，而滴翠亭朴蝶的宝钗仅从声音就能判断出是“眼空心大”、“头等刁钻”的小红。宝玉问小红为什么不做端茶倒水活？小红回答“这话我也难说”。为什么难说？因为她没有倒茶的权力，只能做粗活，但

她不服气，想往上爬。秋纹和碧痕回来发现小红跟宝玉同在房间，心中大不自在。怡红院丫鬟等级分明、分工明确。小红是小丫鬟，应该做抬水、扫地的粗活，没有权力亲近宝二爷。秋纹问明小红给宝玉倒茶，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小红本想在宝玉跟前显弄，无奈大丫鬟伶牙利爪，哪儿插得下手？刚刚制造了一个给宝玉倒水的机会，就被两个大丫鬟连讽加刺。小红从此对在怡红院求发展灰了心，不久抓住在王熙凤跟前表现的机会，跳槽走人。

一碗絮絮叨叨的茶写活了大管家：第六十三回，怡红院丫鬟约好晚上单独给宝玉庆生日。掌灯时分，林之孝家的带几个管家娘子来了，怡红院上夜的迎出去汇报。林之孝家的问二爷睡了吗？宝玉忙趿（拉）着鞋出来，吩咐“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先教育宝玉早睡早起，说明日起迟了，人家会笑话哪像读书公子，倒像挑脚汉。又教育宝玉不要叫丫鬟名字，因为她们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它不得。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林之孝家的还说：应该给宝玉泡些普洱茶喝，袭人等忙说：沏了一盅子女儿茶，“大娘也尝一碗”。林之孝家的喝完茶，絮叨够才离去。

红楼人物关系有时很复杂很难平衡，小红在怡红院因为倒了一碗茶受大丫鬟的气；小红母亲林之孝家的是大管家，她进怡红院督察丫鬟是否尽职，监察宝玉是否按时作息，大丫鬟得恭恭敬敬给她倒茶。

一碗死皮赖脸喝的茶写绝了晴雯：第五十一回袭人因母亲病重回家，晴雯嫌冷在熏笼上睡，麝月在宝玉暖阁外值班，半夜宝玉喝茶，晴雯对麝月说：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麝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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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发上脸了。晴雯说：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服侍一夜如何？麝月只得服侍晴雯漱口、喝茶。晴雯就是这样，平日似乎不太出力，需要给宝玉出大力时，连命都不要。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是令人过目不忘的情节。

说不尽的《红楼梦》，说不尽的红楼茶。还是回到晴雯最后那碗茶上。

宝玉看到晴雯喝那样差的茶水竟然如饮甘露，不禁感慨：“往常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

未来宝玉还会发出更深感叹，可能仍跟茶有关。据脂砚斋透露，将来贾府事败，因为那碗枫露茶被宝玉撵走的丫鬟茜雪以德报怨，“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因为倒了碗不该倒的茶离开怡红院的小红也到狱神庙探望宝玉。那时的宝玉是个什么样？寒冬腊月，住绳床，围破毡，噎酸菜，什么枫

露茶，暹罗国进贡的茶，六安茶，老君眉，什么普洱茶、女儿茶、玫瑰花露冲的茶、梅花雪水泡的茶…………一概喝不上了。什么成窑五彩小盖盅、官窑脱胎白盖碗，什么绿玉斗，竹根整雕的套杯，还有端茶盅的海棠花式雕漆描金云龙献寿茶盘……一概见不着了。潇湘馆下棋品茶的林妹妹早就回了太虚幻境;给他送茶叶的凤姐姐王熙凤被休回金陵短命而死; 荣禧堂摆慧纹品茶的老祖宗也已驾鹤西去；国公府蛛丝儿结满雕梁，四大家族，贾家，史家、王家、薛家，一损俱损，一败涂地。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的宝玉剩下的，只有人生这杯苦茶，我们想像，大概也是绛红色，摆在瓦灶上，盛在晴雯表哥那种粗糙的瓷碗里。

《红楼梦》像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永存；《红楼梦》永远在热爱中华文化的读者心中。

《红楼梦》，人生如梦。

《红楼梦》永远品读不尽；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马瑞芳品读红楼梦/马瑞芳著.一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8.6

ISBN 978-7-210-09984-0

Ⅰ.①马……Ⅱ.①马…… Ⅲ.①《红楼梦》研究 Ⅳ.① 1207.411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 数据核字（2017）第305237 号

马瑞芳品读红楼梦

马瑞芳/著

责任编辑/王华 冯雪松

特别鸣谢/商珊 吕传四

出版发行/江西人民出版社

印刷/万卷书坊印刷（天津）有限公司

版次/2018年6月第1版 2018年6月第1次印刷

规格 /787 毫米 ×1092 毫米 1/32 40 印张

字数1728 千字

书号 /ISBN 978—7—210—09984—0

定价 /168.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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