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国古代把朋友之间的知心话看成像兰花一样有香味,这出自《易经》:“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同“嗅',气味)如兰。”林黛玉用开玩笑的话,表达了她对薛宝钗的友情。奇怪,林黛玉和薛宝钗不是所谓三角恋对立方,在一般小说中,她们会永远对立下去,但《红楼梦》写到第四十二回,这两个人成了好朋友。这也是曹
雪芹打破传统写法的重要标志之一。黛玉、宝钗演“三岔口”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林黛玉说酒令时,说了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薛宝钗听了,回头看她。按说林黛玉应该知道,像薛宝钗这样不干己事不开口的人,只要一关注,必定有必须关注的原因,应该警惕起来,但是林黛玉只怕被罚,顾不上。接着又说句“纱窗也没有红娘报”,林黛玉说完就忘了,其他人大概听不懂,或者听懂了,过耳就忘,但薛宝钗记着。
刘姥姥离开贾府第二天,林黛玉和薛宝钗一块给贾母请过安回大观园时,薛宝钗把林黛玉叫到蘅芜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跪下,我要审你。林黛玉不知道什么缘故,说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薛宝钗说:“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薛宝钗把林黛玉千金小姐身份抬出来,那肯定是林黛玉做了跟千金小姐身份不相符合的事情,她才能挖苦她。林黛玉还是不明白,薛宝钗这才把大观园酒令的事提出来。林黛玉闹了个满脸飞红,央告薛宝钗“好姐姐”。林黛玉为什么要羞得满脸飞红,而且对薛宝钗的批评心服口服?因为林黛玉念的这两个酒令,“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出自《牡丹亭》和《西厢记》。这两本书在当时被封建卫道者看成异端,一般封建家庭不允许女孩看这些书。一个千金小姐念出这两个戏的唱词,已经很不像话,何况这两句唱词都带怀春意味,就更难堪。所以林黛玉马上满脸飞红,叫薛宝钗“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曹雪芹写两个聪明女孩对话,非常巧妙也非常微妙。两个女孩都知道,林黛玉的酒令从哪来,但两个人都不提这两个戏名。林黛玉是因为害怕,也因为娇羞,对两个戏名躲躲闪闪。薛宝钗也不能提戏名,两个人像演三岔口,都知道戏名,又都说不知道。
薛宝钗明知林黛玉的话哪儿来,偏要对林黛玉说“我竟不知哪里来的”,好笑不好笑?如果不是你对这两本书很熟,
怎么可能别人一张嘴,你就知道哪儿来的?就知道是错的?但是林黛玉太天真了,她根本没往这方面想。林黛玉也不提
七三二 她说的话哪来的,她说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也是在赖,但
薛宝钗不给她捅破窗户纸。薛宝钗又说:“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这就更狡猾了,既然怪生的,你
怎么就马上听出来这个不是千金小姐可以说的话?林黛玉仍然不往这方面想。两个人都知道什么戏里出来的话,两个人
都故意不说,都不敢说,都不好意思说,两个人都在这儿赖。这两个姑娘这种表现,实在太棒了。
因为林黛玉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薛宝钗也被感动了,也对林黛玉掏心窝子说,其实我早就读过这些书。然后薛宝钗发了一大通议论,大概是说:男人应该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女孩子只应该关心针线之类的事,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对林黛玉进行一番教育,不可以因为读邪书而移了性情。林黛玉心中暗服,点头说“是”。林黛玉什么时候在宝姐姐跟前心悦诚服地说“是”?她什么时候不是我行我素的?这次完全变了。因为在那个时代,千金小姐看《西厢记》、看《牡丹亭》,就几乎和现在当红的艺人遭遇了艳照门是一样的。
黛玉、宝钗为什么能成好友
林黛玉从此和薛宝钗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难道林黛玉仅仅因为自己的短处被薛宝钗抓住,两个人就成好朋友?
并不是。因为薛宝钗这次和林黛玉私下交谈,确实是爱护林黛玉,是真正为林黛玉好,真正为林黛玉的名声和前途考虑。在当时贵族大家庭里,千金小姐迷恋《牡丹亭》《西厢记》,是多丢脸的事。而薛宝钗及时提醒林黛玉急刹车,千万不要再看这样的书,即便看了,也绝对不可以当众说这里面的话,这当然是爱护林黛玉。林黛玉从小父母双亡,没有人给她说这样的话。她就把薛宝钗当成了自己的姐姐了,因为这次薛宝钗确实就是起姐姐的作用,而且薛宝钗还是冒着被误会的可能来劝林黛玉。林黛玉一向小性,行动好恼人,万一她不高兴了呢?那就被误会了。但薛宝钗还是要劝,还是要说,她的出发点是为了林黛玉好。其实,在任何一个社会,迎合主流意识形态,就能够站住脚跟,违背主流意识形态,就常常被抛弃。而薛宝钗教育林黛玉的,正是在那个社会要听主流意识形态导引。林黛玉确实是真信服薛宝钗的话,因为林黛玉从小受的也是淑女教育,和薛宝钗受的教育是一样的。薛宝钗在荣国府给人的印象是很大方,会做人。薛宝钗是在社会上八面逢源的人,既能够锦上添花,也能雪中送炭。她很会做人,连赵姨娘那样的人都说她的好话。而薛宝钗会做人,做得最成功的,恐怕就是在林黛玉跟前会做人。也有红学家,包括前辈红学家和当代红学家认为林黛玉太天真了,林黛玉上当了。清代有个红学家说,薛宝钗的兰言都是些捉
襟见肘之词,只是能够欺负林黛玉。洪秋蕃说,薛宝钗“大约传奇歌本、奸盗邪淫无不博览胸中,故能造金锁、托僧言、
夺人婚姻如反掌耳”。当代红学家也有人认为,林黛玉被薛宝钗忽悠了,薛宝钗不是真心为她好,天真的林黛玉却对她坦诚相待,甚至为过去对薛宝钗的误会深深自责。
薛宝钗和林黛玉能成为好朋友,还有其他原因。一个原因是,林黛玉为人率真,别人给她个棒槌,她就当成针(真)。
七三四 她不想一想,如果薛宝钗不先看所谓移了性情的书,她怎么
能听出来你的酒令是大家闺秀不能读的淫书里的?薛宝钗不把林黛玉说《西厢记》《牡丹亭》的事告诉别人,是保护林黛玉吗?更重要的是保护自己。如果她把这事传出去,有人问一句,林姑娘念的词是《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我们都不知道,宝姑娘怎么知道的?薛宝钗不看闲书,不看邪书,岂不就穿帮了?但是林黛玉太单纯了,她想不到这些事。
林黛玉从此就和薛宝钗成好朋友了。我觉得她两个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好朋友,主要并不是因为薛宝钗站在爱护林黛玉的立场上,对林黛玉进行了一番教育,而是因为林黛玉和薛宝钗站在各自立场上,都认为对方已经威胁不到自己了。她们分别觉得金玉良缘和木石姻缘都不成问题了。为什么?从林黛玉这一方面来看,她和贾宝玉的感情经过多次波折,诉肺腑之后,已经心心相印。宝玉挨打后,仍向黛玉表示“你放心”,重申过去的宣言,那就说明什么外力都不能分开他们,
只等着老太太发话。而那么疼爱外孙女的老太太,肯定会发话,我估计这是林黛玉的想法。
薛宝钗那边怎么想?贵妃娘娘给的赏赐和宝玉相同,贾母几次当众夸奖,还给出资做生日。宝姑娘在贾府的地位正在上升,只等着哪一天贵妃娘娘说一句话就行了。到一定时候,王夫人肯定会要求贵妃娘娘发话。
两个聪明的姑娘都知道,他们之间互相争斗,对个人命运一点儿都不起作用。从林黛玉那边看,薛宝钗怎么跟她争夺,也拉不过贾宝玉的心,对林黛玉来说,这就够了,她就是要贾宝玉对她的真心,我为的是我的心。从薛宝钗那边看,林黛玉怎么跟她争斗,也左右不了王夫人喜欢宝姑娘的感情倾向,左右不了贵妃娘娘可能指婚,对薛宝钗来说,这也就够了。
这样一来,天真的林黛玉和心机缜密的薛宝钗,关系就突然变好了。她两人的关系变好后,就出现了林黛玉雅谑补余香的情节。
直叫她“母蝗虫”就是
李纨的丫鬟素云来请,“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量要紧的事”。她们去了,迎春、探春、惜春、湘云、宝玉都在那儿。李纨见了她们就说:“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惜春告假干吗?画大观园。林黛玉笑了:“都
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她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昨儿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又笑了:“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她是个“母蝗虫”就是了。”
林黛玉很会说俏皮话,如果说我把《红楼梦》前八十回读下来,偶尔会对林黛玉有些不好的印象,就在这几句话上。她这不是嘲笑劳动人民吗?但作为贵族小姐,她确实看不惯吃相粗鲁、吃东西又多、吃得又快的下层人物。所以给刘姥姥起个外号“母蝗虫”。她起的外号还得到薛宝钗的赞同:“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她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林黛玉“母蝗虫”的外号居然得到一向与人为善的薛宝钗热情赞扬。这说明这些大家闺秀都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都有点瞧不起出身贫苦、举止粗鲁的人。
这样一来,他们就开始商量怎么样叫惜春画画了。
接着林黛玉又继续说了些俏皮话,比如她说,叫惜春画园子,别的都行,草虫上不行。大家说,不需要画草虫。林黛玉说,昨天的“母蝗虫”还能缺了吗?建议,这个图叫《携蝗大嚼图》。林黛玉因为和薛宝钗的关系突然变好,心情格外好,表现得特别快乐,特别活泼。所以我们可以不把林黛玉
的话说成多么刻薄,只看成她俏皮得有点过头。其实曹雪芹很喜欢林黛玉,他把回目写成“潇湘子雅谑补余香”,“子”是中国古代对人的尊称,雅谑是雅致的玩笑。曹雪芹还是钟爱林黛玉。
宝钗画论其实是曹雪芹小说观点
大观园人物讨论绘画,主要对绘画表示意见的是薛宝钗。读者朋友可能不很注意薛宝钗关于绘画的大段文字。薛宝钗的画论,为什么那么有见解,因为曹雪芹就是一个大画家。他的好朋友在写给他的诗里说,曹雪芹晚年生活极其贫困的时候,“卖画钱来付酒家”。他的朋友还说,曹雪芹特别会画石头。一个大画家在小说里叫小说人物来说画论,其实也可以把它当成是小说家告诉大家写小说要怎么注意。
薛宝钗是怎么说的?她说:“……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只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什么意思?就是你不能像照相一样直露,你得有选择,她继续说,“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绘画是这样,有的地方要大的留白,写小说也是这个样。薛宝钗继续说,“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什么叫界划?就是用界尺划线,
七三六 标出楼阁、宫室的大小和准确的位置,如果不用界划,“一点
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说得多么精彩,薛宝钗继续说:“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她。”为什么派上宝兄弟帮着她呢?并不是宝玉会画画,而是如果惜春不知道的,或者她安插不好的,叫宝兄弟拿出去,去问那些会画的相公。薛宝钗真是想得太细致了,大观园只有贾宝玉能和贾政的清客有联系。贾宝玉一听,又有个伟大的任务,马上高兴地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薛宝钗说:“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接着,薛宝钗告诉他们用什么样的纸,用什么样的颜料,用什么样的笔。薛宝钗说,我说着,宝兄弟记下来,买去。薛宝钗说,贾宝玉记。薛宝钗滔滔不绝,从多少多少种笔到多少多少种颜色,到多少多少种胶矾,甚至什么碟子,什么风炉,什么砂锅,什么瓷罐,还有水桶、木炭、生姜、酱。她在那里讲着,林黛玉这时候不是心情特别好吗,薛宝钗讲完“生姜二两,酱半斤。”林黛玉赶快插嘴:“铁锅一口,锅铲一个。”薛宝钗说:“这作
什么?”林黛玉说:“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林黛玉不会画画,但是薛宝钗会画画,知道每种原料要怎么用。薛宝钗说:“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真是有经验画家说的话。是薛宝钗说的,更是曹雪芹的经验之谈。
林黛玉不是一连串在那里说俏皮话吗,最后拉着探春说:你看看,她肯定是糊涂了,她要这些画画的单子,要什么水缸、箱子,她可能连她自己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笑了:“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宝钗说:“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边上来就把林黛玉按在床上,拧她的脸。林黛玉笑着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这是个双关语,在这因为画画儿向薛宝钗求饶,同时是再次因为《西厢记》《牡丹亭》向薛宝钗求饶:你千万不要把我说的那些话,我信口说出来的那些酒令告诉别人了。但是别人不知道,都说,好可怜,饶了她吧。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从荣国府众人送刘姥姥离开,转而写大观园的女孩们在一起商量画画。薛宝钗论绘画,确实讲得头头是道。如果让一般人开列一个清单,本来是非常枯燥乏味的事,但有林黛玉在里面,不断地开玩笑,就变得特别的有趣了,这也就是曹雪芹所说的雅谑。
七三八 贾母要给王熙凤过生日,学小家
子,大家凑钱做,大家好好地乐一日,所以叫闲取乐。恰好这一天也是金钏儿的生日,贾宝玉私自跑出府在水仙庵祭奠金钏儿。条
件非常简陋,所以叫撮土为香。贾母给凤姐极大脸面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现今贾府为家族兴旺而运筹者无一,安富尊荣者居多。红学家喜欢说,所谓安富尊荣就指贾府的爷们不思进取,这样说有道理,但不很准确。贾府安富尊荣的代表是贾母,对贾府起主导作用的也是贾母。贾母的处事哲学就是一切围着我的享受转,一切围着使我开心转,怎么样吃得好、玩得好,怎么样不断地想新花样取乐,是贾母生活的重心。贾母生活的重心相应成了凤姐管家的重心。贾母这种老年心态可以理解。不仅贾母,现在很多老年人,人生拼搏已成昔日辉煌、过眼云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尽量慢活,尽量享受人生乐事,尽量享受桑榆晚景,对老年人来说无可厚非。但如果一个家族都围绕老年心态及时行乐,就太危险了。一个以享乐为中心的家庭,怎么可能长治久安、兴旺发达?
凑钱给开心果凤姐做生日,就是贾母闲取乐的活动。贾母在刘姥姥走后,生了几天病,吃两剂药,也就好了。她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