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秘意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四四三
这句话并不是曹雪芹的创造，是直接从《金瓶梅》搬过来的。《红楼梦》在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金瓶梅》的影响，这两句警世之言，是曹雪芹跟兰陵笑笑生学的。
小丫头说你说得对，昨天宝玉还说，明天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服，好像有几百年的熬煎。小红听了冷笑。这时有个小丫鬟来叫她替大丫鬟描样子。在等级森严的荣国府，同样是丫鬟，大丫鬟可以使唤小丫鬟。小丫鬟就不得不接受大丫鬟使唤。小红发现没有笔了。想起是莺儿借走了，就去宝钗的院子要笔。
啰嗦却精彩的对话
刚走到沁芳亭畔，看到宝玉奶妈过来，两人就一问一答说起来了。记得整整三十五年前，我带日本留学生小岛英夫进修一年《红楼梦》，每个星期叫他去看《红楼梦》，然后我
给答疑。读到二十六回时，他问：马老师，你们总说《红楼梦》是特别精彩、特别精炼、语言成就特别高的小说，为什么小红和李嬷嬷对话，如此啰嗦又词不达意？我给小岛英夫分析说：正因为非常啰嗦和词不达意，才能活画出一个稀里糊涂的老太太和一个心机缜密的小丫鬟。我们看看，日本留学生不懂的这段对话是怎么说的。
小红站住问：“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李嬷嬷站住了，把手一拍，这是老太太的典型动作：“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这可说到小红心坎上了。她正想念贾芸，而宝玉派奶妈把贾芸叫过来。小红很有心计，她要问，你是不是现在真的去叫他？就问：“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稀里糊涂的老太太怎么回答？“可怎么样呢？”等于没回答我现在是去叫他，还是不去叫他。小红没问出李嬷嬷到底去不去叫，就换个角度问贾芸到底来不来：“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她的内心是想：贾芸如果不来了，我就不在这等他了。李嬷嬷说：“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小红终于知道贾芸会来。小红再问：“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太太你现在去就把他领进来？李嬷嬷说：“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
完了。”小红问清楚，李嬷嬷只是去给贾芸送信，告诉宝二爷叫你，然后才有个小丫头或者是另外的老婆子把贾芸领进来。
李嬷嬷说完走了，小红就站在那出神，先不去取笔。她等着看是谁去请贾芸。果然跑来个小丫头坠儿，告诉是我去带芸二爷进来。小红就慢慢走，为什么要慢慢走呢？她要创造和贾芸不期而遇的机会，又不能站在这儿等，就慢慢走在贾芸从外面进怡红院的必经之路上，到了蜂腰桥门前，看到坠儿领着贾芸过来了。贾芸一边走，一边拿眼把小红一溜。小红假装和坠儿说话，也把眼睛一溜贾芸。恰好四目相对，小红的脸就不觉红了。《西厢记》张生和崔莺莺见面后，两人并没有搭话，分手时张生唱了句词“怎当她临去秋波一转。”大家闺秀遇到个好看的读书青年，秋波一转，稍微带点含情意思，
这是贵族小姐的表现。贾芸和小红都身世低微。他们互相看
怎么看？“一溜”，这描写太好玩太有趣了。而且小红是假装和坠儿说话，这就是回目上的“蜂腰桥设言传蜜意”，要传达的甜蜜的情意了。她对坠儿说的话是后来坠儿对贾芸说出来的。她现在当着贾芸的面问，我丢了块手帕，你捡到了没有。她已经看清楚，贾芸手里的手帕是自己掉的。现在当着贾芸的面问坠儿，你看到我的手帕没有，如果捡到了，我会谢你。什么意思？跟贾芸递暗号，并不是叫贾芸把自己的手帕送回来，而是要和他交换手帕。两个人你一溜我一溜，四目相对，这就叫眉目传情。小红的脸红了，走了。贾芸就来到怡红院。
贾芸观察怡红院
怡红院是大观园的中心，小说有多次分别细致描写。贾政带宝玉游园，对怡红院做工笔描写，墙壁上怎么雕刻，挂什么琴、瓶等等。现在又通过贾芸的眼写怡红院。贾芸看到的怡红院是几点山石，种着芭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面剔翎，一幅静美图画，一个贵族公子生活环境。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宝玉养宠物，但不养猫狗，养仙禽异鸟。贾芸看到了“怡红快绿”的匾，听到宝玉在里说：“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
贾芸进了宝玉房间，看到金碧辉煌、文章闪烁，满屋子彩色炫斓，形容不出。听见声音看不到宝玉在哪，为什么？大穿衣镜挡住了，镜子后面转出来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对两个丫头是正眼也不敢看。这会儿他不敢“一溜”了，因为他知道小红可能对自己有情，这两个丫头却亵渎不得的。他赶快答应，进了碧纱橱，看到小小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总是金色红色是怡红院的特点。宝玉正拿着一本书看，可能拿的《南华经》之类。两人见面，丫鬟上茶。贾芸一边和宝玉说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
“溜瞅”就是偷偷看，悄悄打量。这个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贾芸认得是
袭人，宝玉最得力的丫鬟。贾芸既然想往上爬，就得好好记住贾府谁和谁都是什么关系，所以他记住了袭人。自己要和宝二爷保持良好关系，必须要和这位大丫鬟搞好关系。看见袭人端过茶来，他赶快站起来。按说你是少爷，丫鬟送茶，你大大方方接过来喝就是了。但是他不，他说“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这人太乖巧了，会讨袭人的好。宝玉说：“你只管坐者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赶快表示：“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话说得多么得体，多么漂亮。
两个人就瞎扯了一顿。13岁男孩和18岁小伙子，贵族大少爷和贫寒子弟，会有什么共同话题？无非是宝玉讲了些谁家的酒席丰盛，谁家有奇货，谁家有异物，谁家花园好，谁家戏子好，谁家丫头标致，都是贵族少爷的一些闲板。一会儿说累了，贾芸赶快告辞。宝玉也不挽留，信口一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
心思缜密私相传递
贾芸出来了，仍然是坠儿送出怡红院、贾芸心思缜密，打听事不能叫周围的人听到，一看四顾无人，就把脚步放慢，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似乎聊闲天。却要打听最想知道的事情。
先问坠儿几岁了，叫什么，父母在哪一行，在宝叔屋里干了几年，这都是铺垫。聊了一气才问，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可是叫小红？坠儿说，她倒是叫小红，你问她干什么。贾芸说，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是捡了一块。坠儿说，她问我好几遍了，刚才不是还又问我了，说我替她找着她还谢我呢，爷也听见了。好二爷，你既然捡到了，你给我吧，我找她要谢礼。小红和贾芸蜂腰桥相遇，假装和坠儿说话问手帕，就是说给贾芸听的。因为她看到贾芸拿着自己的手帕。贾芸找坠儿搭话，也是为了落实我捡到的手帕是不是小红的。现在一听，确确实实是小红的，他就打定了主意，通过交换手帕和小红建立感情。他把袖子里自己的手帕取出来，对坠儿说：“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他这是哄小孩呢，我给你就是叫你给我送过去，你得了谢礼我才不管呢。
在小红和贾芸之间出现了一块手帕。手帕、金钗、扇坠、扇子等小玩意，在古代小说里面经常叫“主题道具”，起到对男女爱情主人公互相勾连传达情愫的作用。小红和贾芸之间的手帕就起到这个作用。
读到小红和贾芸这样的互传情愫，我想到黑格尔一句话，凡是现实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红楼梦》主线是写的宝黛爱情。宝黛爱情是贵族青年男女受封建束缚的曲曲折折、迂迂回回的爱情。《红楼梦》也写到，像秦钟和智能没多少交流就上床
了这种所谓爱情。后面还要写到登徒子贾琏和浪荡女尤二姐所谓一见钟情的爱情。《红楼梦》更写到贾芸和小红两个都想
往上爬的身份低微者的爱情。这两个人的爱情是第十四回开始的，现在已经到二十六回了。断断续续往前发展，两个人都敢于勇敢迈出追求爱情的步伐。这两个人的表现，曹雪芹写得很有情趣，又完全平民化。这是《红楼梦》唯一一对自由恋爱终成眷属的婚姻。根据曹雪芹构思，小红和贾芸成亲了。至于他们两个怎么成亲，小红后来不是调到凤姐身边了，是凤姐开恩还是贾芸去向小红父母求婚，我们不知道曹雪芹怎么写的，非常遗憾。但是根据脂砚斋评语，当贾府败落，宝玉和凤姐落难，都住到狱神庙的时候，小红和贾芸曾仗义探庵。两个很有心计的小人物，还是讲究友情、知恩图报。虽然小红在怡红院不得志，但宝玉倒了霉，她会和贾芸去看他。
两个小人物互递情愫“蜂腰桥设言传蜜意”完成，接着就是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不同阶层、不同身份、不同个性的爱情构成鲜明对比。
宝玉调情惹恼黛玉
宝玉打发贾芸走后，有点累了，袭人说你不要睡觉，出去逛逛。宝玉没精打彩出去，遇到贾兰追小鹿。贾兰练习射箭，
这是顺便提了将来唯一能做官的荣国府嫡孙一笔。宝玉顺脚来到了一个院门前，潇湘馆。为什么叫顺脚？走惯了，信步
一走就到了潇湘馆。“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往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凤尾是凤尾竹，茂密的竹子被微风一吹，发出了细细的像龙吟样声音。
宝玉走进去，没有人声，走到窗前，嗅到一股幽香从碧纱窗暗暗透出。黛玉身上有香味，幽香都透出窗外了。宝玉把脸贴到纱窗上往里看，我妹妹干吗呢。只听细细长叹一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是《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莺莺想念张生的唱词。黛玉斥责宝玉不能拿淫辞捉弄我，她自己睡着了都念《西厢记》。宝玉不觉心里像猫抓了一样。他大概在想，情思睡昏昏，是不是想我？再看，黛玉在床上伸懒腰。这美人图像画一样，宝玉笑问“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边说一边掀帘子进来。
黛玉很不好意思，自己忘情，说了不该说的话，红了脸，拿袖子遮脸，翻身往里面假装睡着了。宝玉走上来，想扳黛玉的身子。黛玉的奶妈和两个老婆子跟进来说：“妹妹睡觉呢，醒了再请来。”黛玉装睡，不想叫宝玉走，奶妈刚说了，黛玉就翻身向外坐起来说：“谁睡觉呢。”老婆子说“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叫紫鹃，“姑娘醒了，进来伺候。”千金小姐，睡觉时奶妈和两个老婆子在旁边等着，醒了，贴身丫鬟来伺候。
宝玉本来听到黛玉念“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引起感情共鸣，现在一看到黛玉那幅美人刚睡醒、香腮带赤的样子，不
由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到椅子上说：“你才说什么？”黛玉就赖，我没说什么，宝玉说“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多数红学家都解释，我给你个榧子吃，是开玩笑的动作，拇指和中指食指一捻发出声音，像打开榧子。可能黛玉也这样认为。实际上是到黛玉面颊上捏一下发出声音，是个调情动作。但黛玉不懂，这个姑娘太纯洁了。为什么宝玉就懂呢？因为宝玉早就和袭人试云雨情，懂这些动作。
两个人正说着，紫鹃进来。宝玉说，把好茶倒一碗给我喝。黛玉说，给我舀水去。紫鹃很机灵。知道，黛玉最在乎宝玉，她得赶快给宝二爷倒茶。她不给黛玉倒洗脸水而给宝玉倒茶，会叫黛玉开心。紫鹃说：“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紫鹃一边说一边就出去倒茶，跟前没人，宝玉笑了，估计是看着紫鹃的背影说的：“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宝玉是故意说的，是接着黛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故意说的，你“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肯定是想念我吧，我如果能和你成亲，就不叫紫鹃给我们叠被铺床了。这句话是《西厢记》里张生对红娘说的，宝玉借了来，又去和黛玉表达情愫了。
黛玉不是希望宝玉心里有你吗，现在宝玉公开表示要和你上床了，你什么表现？黛玉登时撂下脸来：“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耍赖皮：“我何尝说什么。”黛玉哭了：“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往外
就走。青年读者，特别是留学生读到这个地方，很不理解。黛玉怎么回事，装腔作势的，你不是希望宝玉喜欢你，宝玉这么说，为什么翻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确实被宝玉气坏了，千金小姐不能听这样的亵渎话。她往外走，是要躲开宝玉，要晾了宝玉，教训宝玉。那么，黛玉为什么这么生气？有些思想束缚是黛玉无法摆脱的。她从小父母双亡，她虽然和宝玉实际上在热恋，这本身是追求婚姻自由，但她一直盼望贾母给他俩订婚。所谓趁着老太太身子硬朗，作定终身大事。她不会迈出崔莺莺那样的私奔步伐。明明在谈恋爱，但宝玉只要涉及跟爱相关相近的词，她立刻就恼。这就是《红楼梦》宝黛爱情的魅力，一直在谈情，但永远不能说“爱”字，只要宝玉一说相近的词，她甩下脸子就教训宝玉，这就是贵族小姐的恋爱。黛玉是孤女，但她强烈保留着自尊自贵的贵族小姐的尊严。自己约束自己，自己规范自己。林黛玉和她前面那些爱情女主角杜丽娘、崔莺莺相比，更加诗化、仙女化、精神恋爱化。黛玉绝对不允许自己所爱的人有一点儿涉及肌肤相亲的语言。她要求在尊重甚至敬重基础上的爱，像写诗一样的爱，像爱护鲜花一样的爱，这是诗性少女的特点，也是介于少女和女孩之间的特点。这时黛玉周岁12岁，相当于现在初中一年级学生。
宝玉看到黛玉恼了，马上赌咒发誓：“好妹妹，我一时该死，
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已经又惹了黛玉了，再编个变大王八驮墓碑的神话，那就太拙劣了。
这次是袭人来叫宝玉，说老爷叫。其实袭人说的不是真的，袭人被茗烟骗了。老爷叫宝玉，对宝玉和黛玉，都是头顶上打个焦雷。宝玉怕他爹训自己，黛玉怕舅舅折磨宝哥哥。宝玉顾不上赔礼，黛玉顾不上生气，其实黛玉对宝玉的诨话，不能不生气，又不真生气。她真心替宝玉担心。
“唐寅”何以变“庚黄”
宝玉满怀忧虑要去见自己的爹，转过大厅，听到墙角哈哈大笑，回头一看，薛蟠拍着手跳出来，阿呆，打死人都不偿命的家伙。有时候曹雪芹写他也很可爱。他戏弄宝玉，看到宝玉果然上当，就拍着手跳出来了：“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
宝玉最怕他爹，拿他爹来叫他，不是叫宝玉精神增加很大的负担？茗烟赶快跪下了。宝玉说：“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薛蟠回答更好玩：“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阿呆爹死了多少年，说他爹叫他，可能吗？这没伦理的胡言乱语，只能出自阿呆之口。
阿呆为什么叫宝玉？他的生日要请客，古董行一个人送薛蟠几样稀罕东西祝寿。我们听听阿呆怎么形容：“他不知那
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这么贵重这么好的美食，阿呆只会形容这么粗、这么长、这么大，语言贫乏得很。但他有孝心，先孝敬了母亲，又送给贾母、姨夫、
姨妈，现在又把宝玉请出来一块吃：“左思右想，除我之外，
惟有你还配吃。”薛蟠把宝玉看成同类项了，“……特请你来。可巧唱曲的小幺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一边说一边来到薛蟠书房。
阿呆不念书，但有书房。他的朋友在这等着。七手八脚摆了半天，归了座，宝玉不好意思地说，你过生日，我没什么可送的，或者写一幅字，或者画一张画，才是我的。一说画，引起阿呆一番妙论：“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春宫就是色情画了，“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估计细看也看不懂，“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宝玉很奇怪，古今名画见过很多，哪有个叫庚黄的？他把唐寅写给薛蟠看，薛蟠说，差不多。大家一看，原来薛蟠把“唐寅”说成是“庚黄”了。这些人都是来吃蹭食的。贾政的清客，詹光（沾光）、胡斯来（胡死赖）、单聘仁（善骗人），特别会奉承贵族少爷，就说：“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觉没意思，就说“谁知他“糖银”“果银”的。”“庚黄”是《红楼梦》著名情节。
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一路大说大笑来了，薛蟠请他坐下喝酒。冯紫英说，前几天去打猎，被猎鹰捎了一膀子，脸上带伤，那天还有个不幸之中大幸。冯紫英露面不多，他的豪爽几笔就写出来。宝玉他们特别想听“不幸当中的万幸”，冯紫英说不行，我马上有事，以后专门设宴请你们。这就埋下伏笔，后面冯紫英请客，宝玉和薛蟠都参加，宝玉唱出著名相思红豆曲，阿呆也唱出同样著名的苍蝇嗡嗡嗡。
宝玉回去的时候，袭人看到宝玉喝了醉醺醺的回来了，就说你干吗呢？我喝酒去了。袭人埋怨，人家牵肠挂肚，你倒高乐，怎么不打发人送信。宝玉说，因为冯兄来了，就把这事忘了。这时，宝钗又跑到怡红院来了，两人就聊起薛家美食，喝茶说闲话。
《花阴花魂诗》
黛玉也在替宝玉担心，听说宝玉回来，就到怡红院问。黛玉往怡红院走，看到宝钗进去，她没有马上跟进去，并不是黛玉有什么心机。你们两个说话我不要打扰，黛玉向来不怀疑宝玉和宝钗在一块会说出什么私密的话来，她是因为看水禽戏水耽误了。黛玉单纯透明，不琢磨宝玉和宝钗单独待在一块会怎么样，但她去敲门，晴雯恰好和碧痕拌了嘴，把一股子气发在宝钗身上了：“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
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在怡红院丫鬟眼里，宝钗是有事没事就跑来坐着，而且晚上还不走。这段话说明，宝钗并不是自己标榜的淑女。你不是大家闺秀吗，大观园有很多可以交往的女性，大嫂子李纨，两姨姐妹迎春、探春、惜春，喝茶、聊天、下棋，这才叫淑女。想谈诗，找黛玉去。但她就有事没事到宝玉这里坐着，晚饭后来了，聊这么长时间还不走。晴雯很烦，黛玉一敲门，晴雯可有地方撒气了：“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黛玉知道怡红院丫鬟喜欢发脾气，是不
是把我当成其他丫鬟了？她高声说“是我，还不开么？”按说，
黛玉的话很容易听得出来，因为黛玉不说京片子，讲吴侬软语。但妙就妙在这么聪明的晴雯，偏偏没听出来，还一错再错，假传圣旨：“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黛玉这回真生气了。她生气是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想到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在他家栖居，明明吃了他们的气，也不好认真发作。另一个原因，怡红院恰好传出来宝玉和宝钗笑语声。黛玉是恼怒宝玉和宝钗亲密交谈吗？并不是。她恼怒宝玉不理解自己，她想必定是宝玉恼我要告他，但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黛玉虽然在共读《西厢记》时说，你欺负了我，我告诉舅舅舅妈去。但她不会去告。宝玉应该心里有数，不应该恼我，不叫丫鬟开门。黛玉恼宝玉是一时之恼，仅仅是恼宝玉本人，绝对没有怀疑宝玉和宝钗怎么样。
这个误会就是天才女诗人写《葬花吟》的主要原因，也是美女诗人黛玉对生存环境放大了的体验，因为黛玉的天空其实就是爱情的天空，和宝玉的一次愉快交谈，就会艳阳高照；和宝玉一次误会，马上就会阴云密布。黛玉因为晴雯不开门，越想越伤悲，也不管花径风寒，苍苔露冷，一个人站在墙角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黛玉一哭，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都飞起来远避。如果哪位有成就的油画家，画上一幅画，比西施还美的黛玉在花阴下呜咽，鸟儿从柳枝花朵上飞起来不愿意听了。鸟儿也懂得她的感情。曹雪芹接着写个对句，“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又写首诗，“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作为七言绝句，这首诗的成就也不是太高。我把这个七绝叫《花阴花魂诗》，和《葬花吟》有密切联系，它描写花儿鸟儿不忍心听黛玉呜咽，鸟儿飞起来躲避，这就是化用前人典故，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写黛玉美的魅力。曹雪芹对《红楼梦》任何一个女性人物，都没像对林黛玉这样，用过这样诗情画意的笔墨，这说明他对黛玉的钟爱。而且曹雪芹点出黛玉是“花魂”，这是对黛玉个性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