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刘姥姥求得资助，千恩万谢地走了，

一二0 给刘姥姥牵线搭桥的周瑞家的是王夫

人陪房，她找王夫人汇报接待刘姥姥情况，王夫人在梨香院和薛姨妈聊天，周瑞家的不敢惊动，就到里间看薛宝钗。“两三天没见宝姑娘，是不是宝兄弟冲撞你了？”宝钗说，是她那种病发了两天。周瑞家的问：什么病，年轻轻的不早点治好？宝钗说，不过是咳嗽气喘，可凭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效果，后来一个专治无名之症的和尚说，这是从胎里带来的热毒，给了包异香异气的药引

子，告诉个海上方，配冷香丸治疗。哲理深邃冷香丸

冷香丸的组成：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春分这天晒好，用雨水那天的雨水十二钱，白露那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那天的霜十二钱，小雪那天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配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团成龙眼大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下。发病时拿出来

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冷香丸到底是什么药丸？我们先看看这丸子能不能做出来？我们北方人包饺子，一斤面至少加三四两水。冷香丸用四十八钱水和四十八两药粉，它能和得成吗？1985年在哈尔滨开国际红学会时，我曾和周汝昌先生聊到《红楼梦》里的药方，周先生说，曹雪芹是小说家不是医师，他写药方是为了文学化描写人物服务，谁如果按方吃药，治死人自己负责。这话对我很有启发。对冷香丸千万不要看成是真正治病的秘方，也不要照着做，你也做不出来，更不要看成是曹雪芹的游戏之笔，这是曹雪芹构思大章法，是对人物点题性、哲理性的描写。我们从冷香丸配伍、冲服冷香丸的黄柏、冷香丸治疗的热毒三方面看，曹雪芹藏了什么玄机？

冷香丸配料要春夏秋冬白色花蕊，象征大自然的纯洁和本真；用的水是大自然节气当日的雨露霜雪，时间不能错，时辰也不能错。这就意味着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能含糊不清，更不能指鹿为马，如果有个人必须经常补充大自然最纯洁最准确的东西，是不是就说明这个人身上有不够纯洁的因

素，不用正规因素纠正就不正常。那么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有时不很正派的人。我们说“有时候”，薛宝钗是个复杂形象，如果她总不正派，岂不成了赵姨娘了。

从冲服冷香丸的煎汤黄柏，可以推测出薛宝钗命运和心灵是苦的。一方面她虽然得到贾宝玉的婚姻，但始终得不到

贾宝玉的爱情，命运是苦的。另一方面，薛宝钗一直用封建淑女的标准束缚自己，压抑自己，总要去迎合别人，内心是痛苦的。

治疗热毒，曹雪芹为什么不用人们最熟悉的黄连而用黄柏？又有点讲究。按照中医理论，人体热毒分上焦、中焦、下焦。治疗上焦热毒用黄苓，用黄苓做牙膏就是这道理。治疗中焦热毒用黄连，黄连上清丸可以清胃。治疗下焦热毒用黄柏。薛宝钗气喘咳嗽是肺热。中医认为肺与大肠相表里，所以要用黄柏汤送下。热毒在下焦就暗示薛宝钗这大家闺秀有时行事有点下作。热毒是什么？中医观点是毒素侵蚀正常人体。《红楼梦》说的热毒是违反人的真情至性、为个人利益，不说真话，在涉及个人安危情况下，损人利己，甚至嫁祸于人。这个解读是不是太离谱？后面我将给读者剖析薛宝钗两个热毒发作的例子：宝钗扑蝶嫁祸林黛玉；金钏儿之死说歪理为王夫人开脱。

周瑞家送宫花的特殊功能

周瑞家的没来得及向王夫人汇报刘姥姥的事，薛姨妈就派他送宫花。拿出一盒宫花。这是个很有意思又非常琐碎的故事。周瑞家的是个很不重要的人物，但经常出现在关键场合听到关键话语。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而冷子兴是周瑞家的

女婿。周瑞家的在贾府不断穿针引线。比如她在贾府分工是陪太太出门，不管接待。但第六回在接待工作上插一杠子，把刘姥姥带到王熙凤跟前。第七回送宫花的又是周瑞家的，小人物办小事居然具备了八个功能。

周瑞家的送宫花第一个功能是描写薛姨妈会做人。薛家是皇商，管着供应宫廷用品，宫廷嫔妃戴的精巧假花叫宫花。看来客居贾府的薛姨妈常给贾府的人送贵重新巧物品，这个老太太懂事、识趣、做人大方、会说话，这也是薛宝钗性格形成的依据。

周瑞家的送宫花第二个功能是写薛宝钗个性。王夫人说这花留着宝丫头戴吧。薛姨妈说，宝丫头古怪，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周瑞家的听薛宝钗说冷香丸，是暗示薛宝钗冷，现在她母亲说她淡，这就是所谓淡极之时花更艳。

周瑞家的送宫花第三个功能写香菱。给周瑞家的拿宫花的是香菱，这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后甄英莲在贾府登场，已改名香菱。周瑞家的说她：“倒好个模样，竟有些像咱们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苦命女孩香菱很美，和红楼人物最美的秦可卿有一比。

周瑞家的送宫花第四个功能写迎春、探春姐妹。周瑞家的送来宫花，两姐妹正下棋，她们的丫鬟司棋、侍书登场，给两姐妹送宫花同时顺便交代了贾母的新安排：把本来跟她

住的三个孙女都挪到王夫人房后面三间小抱厦住，叫李纨照管。她只留贾宝玉、林黛玉在身边解闷。这说明黛玉进府就

夺了贾府小姐的宠，成了和宝玉并列的最受宠爱者。此时黛

玉和宝玉已经不在碧纱橱内外居住。贾母已给他们重新安排了房间，仍在贾母院里，估计是东西厢房。这很容易理解，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不可能发生在和林黛玉隔着碧纱橱的环境。

周瑞家的送宫花的第五个功能预伏惜春命运，听说姨妈送来宫花，惜春说，我正和智能儿玩呢，正跟她说到明儿我也剃了头同她做姑子去，可巧送了花来，剃了头把花戴哪里？这是小孩子开玩笑，也预示她的命运。

周瑞家的送宫花第六个功能是写王熙凤夫妻恩爱。周瑞家的进了王熙凤的院，夫妻俩正午睡且在夫妻恩爱。贾琏房里的下人知道，不能叫外人打扰琏二爷和凤奶奶的房中戏，层层设防。第一道防线是丰儿，坐在凤姐的门槛上。第二道防线，周瑞家的看不到，是平儿待在外间，随时听王熙凤呼唤。丰儿摆手叫周瑞家的先到东屋等着。周瑞家的立即知道凤姐夫妇在干什么，她走路就像怕踩了蚂蚁，但她多嘴多舌地问奶妈，琏二奶奶还在睡中觉吗？奶妈不敢回答，摇头。接着出现贾琏的笑声，平儿叫丰儿舀水，这是泄漏凤姐春情的狡黠描写。

《红楼梦》写男女房事和《金瓶梅》不一样。《金瓶梅》经常穷形尽相写性爱过程，《红楼梦》分若干层次，有明写有暗写，有正写有侧写。凤姐和贾琏的房事是暗写又是侧写。

贾琏这坏小子有很多性伙伴，而王熙凤是正妻，又是曹雪芹喜爱的英风俊骨人物。曹雪芹写他两个人的情事就不能像贾琏和鲍二家的、多姑娘那样带点淫秽的笔墨，必须要“柳藏鹦鹉语方知”。鹦鹉藏在柳枝深处，人们看不到它，是它的叫声让人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有的研究者说，贾琏戏熙凤的情节说明王熙凤相当放荡，不仅和贾琏白日宣淫，还有情人。其实这是中了高鹗程甲本滥改的毒。程甲本不仅续了后四十回，还滥改前八十回，把王熙凤的形象改变了。其实王熙凤心中的情人只有一个，就是她的丈夫。她和贾琏一直是恩爱夫妻。送宫花贾琏戏熙凤，说明他们夫妻恩爱达到不分时间的程度。王熙凤很可怜，她在一夫一妻多妾制下，追求一对一的真挚爱情。一再地和贾琏的外遇斗争。而贾琏脏的臭的都拉到屋里去，这样他们的关系才出现裂痕，出现凤姐泼醋、害死尤二姐的情节。

周瑞家的送宫花第七个功能写王熙凤和秦可卿的友谊，平儿拿了宫花，向王熙凤汇报，接着拿出两枝花，派彩明送到那边给小蓉大奶奶戴。薛姨妈给贾府的人送宫花，其他人两枝，王熙凤四枝，薛姨妈并没料到王熙凤会送给秦可卿。但这说明薛姨妈对王熙凤最亲。迎春、探春、惜春带点亲戚关系，林黛玉没有任何关系，而王熙凤是薛姨妈亲侄女。薛姨妈送宫花，不经意中把人物关系分出远近。

周瑞家的送宫花第八个功能是写林黛玉敏感多疑，不会处理人事关系。这一段特别好玩，周瑞家的说：林姑娘，姨

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戴。宝玉听说先问，什么花，拿来给我！伸手接过来开匣看，两枝宫制堆纱新巧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看，说：是单送我还是别的姑娘都有？周瑞家的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再看了看，冷笑，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吧。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按照贾府布局，周瑞家的送宫花是按照离梨

香院的远近先后送达。没有故意绕个圈，先给贾府小姐和王熙凤送，把大家挑剩下的送给林黛玉。按照缙绅小姐的妇德，德容言功，林黛玉应该先谢姨妈送宫花，再向周姐姐道辛苦。就像薛宝钗和迎春、探春对周瑞家的态度。薛宝钗见周瑞家的来了，满脸堆笑，周姐姐请……迎卫春、探春见周瑞家的来了，赶快停住棋，欠身道谢。林黛玉还不如无事忙的贾宝玉热情，姨妈送的宫花，她只在贾宝玉手里看了看，还说别人不挑剩下也不给我。一句话得罪五个人，既得罪了迎春、探春、惜春、凤姐，好像她们挑肥拣瘦，又得罪了周瑞家的，好像她看人下菜碟。周瑞家的是个下人，林姑娘这样说，她当然不敢言语，也不便言语，但是当面不言语不等于背后不言语，当时不言语不等于以后不言语，周瑞家的会向王夫人汇报一些什么，她会向下人宣传什么，都是林黛玉想不到的。贾府的人说林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未必就没有周瑞家的这类人飞流短长。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王熙凤的亲信，聪明

的林黛玉偏偏干出了无意中赊仇家的蠢事。

周瑞家给林黛玉送宫花时，黛玉正在宝玉房里解九连环玩。九连环是古代智力玩具，金属丝弯成的方圈上套九个圆环，可以解下套上。全解下来，像现在把魔方玩到一个面，就取胜了。清代红学家说可以用解九连环解释宝黛关系。

贾宝玉听说薛宝钗生病了，对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就说我刚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贾宝玉这点小心眼儿写得好，他既关心宝姐姐，又怕林妹妹多心，故意向林妹妹示好，表示看宝姐姐也是我和林妹妹一起。

周瑞家的送宫花还插进他自己家一件事，她的女儿惊慌失措找她，说女婿被人告了，要递解回乡，周瑞家女婿是哪一个？冷子兴。女儿害怕，周瑞家的说：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急成这样！在周瑞家的看来，这事晚上求求凤姐，一句话就解决了。荣国府女仆对官府都有恃无恐，荣国府权势多大？深闺少妇凤姐包揽词讼，已在进行。

周瑞家的送宫花，多小的事，把那么多重要线索都提拉一下，写了若干人的个性。送宫花像影视摇镜头，读者跟着周瑞家的一步一步观察将在红楼舞台上演出悲欢离合的主角。对大作家来说没有小故事，没有小人物，只有对人生的深刻观察，巧妙体现。

焦大：“贾府的屈原”揭内幕

第七回另一个重要的内容是宴宁府宝玉会秦钟。贾珍妻尤氏请王熙凤到宁府来玩，贾宝玉跟着去。尤氏和秦氏接出仪门，尤氏和王熙凤见面，要互相嘲笑一下，秦氏说他的兄弟来了，宝玉要见，凤姐也要见。尤氏对凤姐说，罢罢！可以不必见，人家的孩子都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你这个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贾蓉也说，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婶子见了没得生气。凤姐说，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去，给你一顿好嘴巴！

一个贵族少妇，竟然连“别放你娘的屁”都说出来。凤姐在贾蓉跟前像只横着走的大螃蟹。秦钟来了，眉目清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有女儿之态。凤姐先推宝玉，说比下去了。秦钟露面，一件小事，就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写出来了，平儿最理解王熙凤和秦可卿关系好，马上派人送了一匹衣料，四个金锞子。王熙凤还说少了。宝玉心中起了呆意，想：“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

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贾宝玉喜欢秦钟，秦钟也喜欢贾宝玉。看到贾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也在那琢磨：“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两个人越来越亲密，商量一起读书。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引出著名的焦大醉骂。

尤氏派人送秦钟回家，派的焦大，焦大喝醉了骂起来，先骂管家半夜三更派他送人，“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焦大是有功劳的老家人。曾跟着宁国公出生入死，把宁国公从死人堆背出来，自己喝马尿，得了点水给宁国公喝。贾蓉拿出主子身份训焦大，焦大就赶着贾蓉叫起来：“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凤姐说，你们太没规矩了，叫他这样犯上作乱！焦大被揪翻、捆倒、拖往马圈。焦大这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了：“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

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焦大，《红楼梦》的小人物，前八十回就出来一次，但鲁迅先生把焦大叫“贾府的屈原”。焦大醉骂，血淋淋揭开了宁国府的脓疮。

焦大骂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指的谁？爬灰指秦可卿和贾珍，毫无疑问。养小叔子是哪个？也是骂秦可卿，养的小叔子就是比贾蓉还风流俊俏的贾蔷。第九回，顽童闹学堂贾蔷出现。他本是宁国公正枝玄孙，父母双亡，从小跟着贾珍过活，和贾蓉最亲密。贾府奴仆就说了很多闲话，贾珍为避嫌，分给贾蔷房子，叫他自立门户。宁国府下人说了什么闲话？曹雪芹不点破。有人就说，贾蔷是贾珍父子的同性恋伙伴。但我认为是贾蔷住宁国府时和嫂子秦可卿有私情，被仆人发现，嚷嚷出来，贾珍不得不把贾蔷请出去。贾珍是不是借这个由头又和秦可卿有了关系，就不得而知了。这一看法，清代红学家早就有人提出。

如果养小叔子的不是秦可卿，在贾府还有哪个最有嫌疑？

不少红学家认为是王熙凤养贾蓉和贾蔷。其实这样说连辈分都没搞对，贾蓉和贾蔷是王熙凤的侄儿。王熙凤的亲小叔子是贾琮，还很小。堂小叔子是贾宝玉，凤姐对宝玉完全是大嫂对小弟的慈爱态度。所以焦大骂爬灰和养小叔子两桩不体面的事都有清晰所指，是秦可卿。凤姐和贾蓉，一个是秦可卿的丈夫，一个是秦可卿的好朋友，听到焦大骂，都假装没

听到。贾宝玉年纪小，偏偏去问凤姐，什么叫爬灰？王熙凤吓唬他几句话，叫他闭嘴，贾宝玉赶快叫好姐姐，再也不敢说了。

焦大醉骂，不过几百字，是这一回的高潮，也是《红楼梦》全书的奇峰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