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遭遇母蝗虫
怡红院，躺在宝玉的床上睡觉。“母蝗虫”是林黛玉给刘姥姥取的外
号，形容刘姥姥吃东西既多又快。刘姥姥吃茄鯗
刘姥姥进大观园是两个身份不同的老太太的重头戏。贾母知道刘姥姥和自己没任何关系，却称她“老亲家”，还亲自当导游给刘姥姥开眼界，饭桌上把刘姥姥当贵宾看待。刘姥姥知道富人什么都不缺，就盼着万寿无疆，她称呼贾母“老寿星”；知道富人希望别人羡慕自己，就总夸贾母的福气。吃鸽蛋故意说这里的鸡俊，下的蛋也俊。难道她不知道这是鸽蛋？肯定知道，她故意这样说叫贾母开心。
刘姥姥一进大观园就在潇湘馆的青苔路上摔了一跤，自已爬起来继续到处跑。贾母游园一直有人搀扶，最后却累病了。真是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儿，富人有富人的活法儿。两个老太太都尊重别人的活法儿。
第四十一回除栊翠庵品梅花雪之外，很重要的细节是刘姥姥吃茄鯗。在午宴上，凤姐和鸳鸯要拿竹根抠的大酒杯灌刘姥姥，贾母和薛姨妈劝止。当刘姥姥捧着酒杯喝酒时，薛姨妈叫凤姐给她点菜吃。贾母下令：你把茄鯗搛些喂她。贾母居然叫荣国府当家少奶奶拿茄鯗喂乡村贫妇，简直太有趣了。凤姐笑了，对刘姥姥说：“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得可口不可口。”这话已带炫耀意味。凤姐将茄鯗喂到刘姥姥嘴里。刘姥姥嚼了几口，不相信是茄子：“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细嚼了半日，说，“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说：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割了，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加上鸡脯子肉、香菌、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一听：“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茄鯗是什么菜？鯗就是鱼干。鱼干这种菜出现在两千多年前，根据历史书《吴地记》记载，春秋时，吴王阖闾带兵入海，遇到风浪，没粮食了。吴王向大海祈祷，一群金色的鱼游过来给他们做了食物。出征回国后，吴王想起当时在船上吃的鱼。
臣子汇报，那些鱼已经晒干。吴王说做来吃吃。一吃，觉得比鲜鱼更好吃。吴王就在“美”下面再加个“鱼”字，就形
成了“鯗”，也就是鱼干。从此鯗就成了下酒凉菜。茄鯗是素菜荤吃，把茄子做出鸡的味道。元代食谱已经有做菜鯗的方法。明代有个戏剧家写了个养生食谱《遵生八笺》，写怎样做鹌鹑茄：把嫩茄子切成细丝，用开水烫过，滤干以后，放上盐、
酱、花椒、甘草、陈皮、杏仁等等拌匀晒干，再蒸了存起来，
到用的时候，用开水一烫，蘸香油，记得非常详细。新时期以来，《红楼梦》很热，很多地方开发红楼宴，做了很多菜品，茄鯗成了难题。1992年我到扬州参加国际红学会。扬州西苑宾馆请好多国家的红学家吃红楼宴。到了桌上，大家发现怎么没有茄鮺？东道主说，厨师根据王熙凤说的办法做了很多次，最后什么都做不出来。当时红学家们说，看来茄鯗应该是文学化菜肴，是曹雪芹为了描写贾府的大富大贵、吃饭讲究，创造出并不能兑现的菜肴，是吃文化，就像冷香丸是文学化药丸。后来很多大宾馆还在研究做茄鯗，一再请红学家品尝。红学家尝起来总没有刘姥姥那种感觉。大家说，可能荣国府大厨师做茄鯗的工序，被王熙凤转述时漏掉了关键部分，这就成了中国烹饪史上一个小遗憾。
记得八七版《红楼梦》民俗顾问邓云乡教授对我说过，他吃过一次茄鯗。端上来，黄蜡蜡、油汪汪一盘。邓先生说，你知道吗，什么茄鯗？其实就是宫爆鸡丁＋红烧茄子。他一说，我们就都笑了。现在红楼宴已经摆到东南亚，最难做的还是
王熙凤说的这道菜。
刘姥姥吃茄鮺，显示了贾府贵族生活的讲究。刘姥姥跟贾母一起赴宴，两个老太太呈现了不同的生命状态。贾母富贵、尊荣，但不如穷老太太刘姥姥生命力旺盛。饭后上了四样点心，也是贾府的讲究食谱：藕粉桂花糖糕、鹅油卷、螃蟹馅儿一寸大小的饺子、奶油炸的小面果。贾母说太腻了，不想吃。刘姥姥和板儿每样吃一点，就去了半盘子。饭后，贾母的兴致还很高，带着刘姥姥散闷，到山前的树下待了半晌，一一说给刘姥姥，这个叫什么树，这个叫什么石头，这叫什么花。刘姥姥一一领会，表示真开眼界了，又跟贾母说：“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人们不知道什么鸟进大观园变尊贵、会说话了？刘姥姥说：“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着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黑老鸹子怎么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刘姥姥真不认识八哥吗？我看多半是假装糊涂，逗贾母开心。有的红学家认为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有失尊严。我倒觉得这老太太太聪明，你们拿我开心，我不会自寻开心？你们想看山村野趣，那我要多土有多土。刘姥姥在大观园“表演”吃鸽蛋、吃茄鯗，使得贾府的人那么开心。后来林黛玉形容刘姥姥是“母蝗虫”，我们当年一直批判这种观点缺乏劳动人民的感情。但林黛玉形容很准确。刘姥姥“表演”并没
想要什么报酬。她只是觉得，贾母惜老怜贫，你们想让老太太开心，我帮着你们叫老太太开心，我自己也开心。
刘姥姥外孙凤姐女儿姻缘伏笔
刘姥姥的外孙板儿和王熙凤的女儿有了接触。吃过早饭，
贾母和刘姥姥在探春房里闲聊。探春的花梨木大理石大案子上有个紫檀木的架子，里面有娇黄玲珑的佛手。洋漆架子上有比目磬和小锤。板儿要小锤想敲磬。丫鬟不让敲。板儿要佛手吃，探春给他一个，说可以玩不能吃。板儿抱着佛手玩的时候，王熙凤的女儿（后来起名巧姐）来了，手里面抱着个大柚子，她一眼看到那个小男孩抱个佛手，就哭了，我要佛手！丫鬟赶快去给她换。在丫鬟去换的过程中，巧姐等不及就哭。丫鬟哄板儿拿柚子换佛手。板儿一看，柚子又香又圆，还可以当球踢，同意交换。这是多么小的小孩换玩具的细枝末节？却暗藏两个小孩未来人生结果。板儿想敲比目磬，暗示想比翼齐飞；柚子和佛手预伏巧姐结局。脂砚斋评语：柚子又名“香櫞”，“橼”通姻“缘”，佛手指点迷津。两个小孩交换柚子和佛手，成了千里伏线，暗透《红楼梦》通部脉络。这两个人将来要结婚。
又 三
妙玉和哪个品梅花雪
吃完饭，贾母要带刘姥姥到栊翠庵看一看。这一回回目有“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实际上真正品茶的是宝玉、黛玉、宝钗。
我研究《红楼梦》半个多世纪，第一篇红学论文是1962年大学三年级古代文学的开卷考试的作业，最初写妙玉。后经同学劝改写贾宝玉。这篇20岁写的《妙玉的悲剧》居然保存下来，真是奇妙红学缘。
贾母进了栊翠庵，看到花木繁盛，说到底修行的人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栊翠，栊翠，拢住满园的翠色，拢不住春色撩人的青春。妙玉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金陵十二钗图册，妙玉位列第六，是唯一不属于四大家族的女子。为了迎接元妃归省盖完省亲别墅后，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绍带发修行、出身高贵的妙玉。王夫人下请帖请妙玉主持栊翠庵，从此妙玉没了踪影。妙玉的清高、聪慧、洁癖、孤僻，遁入空门却追求诗意生活，品茶栊翠庵做了集中描写。
妙玉看到贾母等进来，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托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盅，给贾母上茶。多讲究？成窑五彩盖盅，在明代就已价值连城。而妙玉给贾
府老祖宗拿出这么名贵的茶具，既说明妙玉家非常富有，也说明妙玉尊重贾母。贾母说，“我不吃六安茶。”妙玉回答：“知
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是品茶行家，她又问用什么水？妙玉说，“旧年蠲的雨水。”贾母细细品了老君眉，她大概想叫刘姥姥见识一下什么叫茶中极品，吃了半盏，递到刘姥姥手里：“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半盅茶喝出了两个老太太的不同身份。贾母喝茶是优雅、细致地品，刘姥姥喝茶，一股脑儿灌，更好玩的是，刘姥姥还要对她从没喝过的高档
茶大发议论：“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我喜欢喝绿茶，有时和同样喜欢喝绿茶的一位上海著名女作家，短信交流喝绿茶的讲究。绿茶讲究清淡，刘姥姥偏要熬浓，真是鸡对鸭讲。
众人听了刘姥姥的高论都乐了。妙玉肯定啼笑皆非，估计贾母把五彩成窑盅递到刘姥姥手上时，妙玉就不高兴。这么名贵高雅茶盅怎能送到这么粗拙人手上？
妙玉对贾母礼数周到，却不一直陪伴，给贾母上完茶，走开了。贾府哪有这种咄咄怪事？老祖宗在这，你就是天马行空的林黛玉，也不敢晾了她走开。但受贾府供养的妙玉更特立独行、更任性、更孤僻。妙玉不陪贾母陪谁呢？黛玉、宝钗，更妙的还有宝玉。妙玉把黛玉、宝钗的衣襟一拉，两人就默契地跟着她走。宝玉一看，这三个人溜了？马上悄悄跟上。黛玉、宝钗进了妙玉内室，宾至如归，一个坐到妙玉的卧榻上，一个坐到妙玉的蒲团上。妙玉亲自烧水泡茶。刚
刚泡好，宝玉来了，黛玉和宝钗调侃：你来蹭茶喝，这儿没你的。妙玉对宝玉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的福，你自己来了，我是不给你喝的。宝玉说：我知道，我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们两个人就是。其实妙玉、宝玉两人都话中有话，只是把黛玉、宝钗蒙在鼓里面。为什么？宝玉早就自己来喝过茶了，妙玉怎么知道贾母不喝六安茶？当然是听宝玉说的，但妙玉不能叫外人知道她和怡红公子单独喝茶。宝玉也不能叫黛玉知道，他在黛玉、宝钗、湘云之外还有第四个闺友。特别有意思的是，湘云也进了栊翠庵了，妙玉却没叫她。大大咧咧的史湘云就没有参加妙玉卧室的茶艺活动。湘云凡事都发表意见，但这个地方最好不要发表意见。曹雪芹要给妙玉留下充分的话语权。
妙玉茶具大有讲究
妙玉给宝钗和黛玉的茶具非常名贵。关于这两个茶具，著名作家沈从文及著名红学家蔡义江做过考证，这是两个什么茶具呢？妙玉拿出的两个杯子，一个杯子上刻着隶字“頒爮斝”有一行小字“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说明是晋代的大富豪王恺和宋代大文豪苏轼收藏过的名贵古玩，很珍贵。蔡义江先生考证，这个茶具是为了写妙玉这个出家闺秀家里是多么有钱，有意虚构的。
为什么？因为元丰五年四月苏轼已经在黄州，不可能在秘府
七
买 鉴定这个茶具。另一个茶具像微型小碗，有三个垂珠篆字，
刻着“点犀盉”。点犀蚕就是杏黄色半透明用犀牛角制成的酒杯。多么名贵！
妙玉给贾宝玉用什么茶杯？妙玉尊重自己两个闺蜜，但她和贾宝玉是亲近。“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这就是说宝玉在这之前已经用妙玉自己喝茶的绿玉斗喝过茶。接着妙玉又拿出用竹节抠的茶碗问贾宝玉吃得了吗？宝玉表示吃得了。妙玉说：“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踏。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妙玉的话说得有文化，说得俏皮。妙玉亲自给宝玉斟茶，宝玉细细地吃了，果然清纯无比。看来真正和妙玉品梅花雪的就是贾宝玉。贾宝玉的到来，在妙玉孤寂的心中投进青春的阳光。妙玉在宝玉跟前是口舌生风、妙语如珠，完全是青春美少女，哪有一点尼姑的味道？特别令读者想不到的是，宝玉、黛玉都遭到妙玉的挖苦。宝玉调侃妙玉说：“常言“世法平等＇，她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说：“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这话就透露出妙玉家的富贵超过贾府，也透露出妙玉心性高于贾府群钗。林黛玉孤高自许，她大概还要超过林黛玉。
林黛玉问妙玉，我们喝的茶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
“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宝玉说神仙似的妹妹林黛玉，从来没有被人居高临下说成是大俗人，在妙玉这儿开眼了。妙玉说，旧年的雨水如何吃得？但她给老祖宗上的茶就是旧年雨水泡的。贾府的人说林黛玉孤高自许，林黛玉在栊翠庵遇到个更加孤高自许的，林黛玉的脾气没了，小性没了。她还知道，在这儿不要多坐，吃完茶就约着宝钗出来。而宝钗喝了半天茶，一句话没说，多么谨慎小心！大约黛玉、宝钗对妙玉的为人处世未必赞赏，当然她们尊重她。这是闺秀之间惺惺相惜。
贾母等离开，妙玉的仆人把茶盅送进来。妙玉因为五彩成窑盅给刘姥姥用过，坚决不要了。妙玉不是念佛吗？《金刚经》曰：世法平等，无有高下。贵妃祖母把贫妇刘姥姥、出家人妙玉看成平等茶友，佛门妙玉却瞧不起贫穷的刘姥姥。
宝玉不是潘必正妙玉不是陈妙常
宝玉要求妙玉，把这个茶盅给那穷婆子罢，她卖了还可
以度日。妙玉表示，幸亏我没用过，如果我用过砸了也不给她。宝玉特别能体谅妙玉的心情，既然刘姥姥用过的茶杯都不要
了，一大帮老太太、太太、仆妇站过的地方，妙玉肯定也认为脏。宝玉说，我叫小厮们抬水来给你冲刷地面。妙玉接受了且说：叫他们把水抬到门外就成。贾宝玉的小厮连栊翠庵的门都不能进，妙玉的洁癖真是洁到家了。
妙玉和贾宝玉到底是什么感情？很多红学家津津乐道。从栊翠庵品梅花雪的情节能看出，妙玉对宝玉有眷恋之情。但是不是妙玉爱上宝玉？宝玉是不是在爱黛玉同时也爱妙玉？这是索隐者喜欢做的文章。其实，不必硬把妙玉和宝玉扯上男女私情。妙玉是青灯古佛下的青春少女，她对贾宝玉这样一个有见识，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美男子产生好感，希望亲近，希望在一起聊一聊，喝喝茶，是她“云空未必空”，但是两人之间并没有调情的意味。再往后看就知道，宝玉过生日，妙玉还要给他送贺帖。宝玉诚惶诚恐，觉得妙玉看重自己，是认为自己有些见识。也就是说，妙玉对自己并没有私情。贾宝玉对女孩，不管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还是晴雯、袭人、金钏儿，甚至平儿、香菱，他都百般呵护，香花供养。对妙玉这样一个应该享受青春欢乐却不得不把自己关在栊翠庵的美貌才女，贾宝玉更多一份怜香惜玉之情。所以说妙玉跟宝玉是心灵相近、互相欣赏，却没有男女私情，更没有通行本一百二十回续书写的妙玉怀春。曹雪芹创造妙玉并不是重复前人创造的陈妙常，贾宝玉也不是潘必正。曹雪芹在写
宝黛爱情和二宝婚姻同时，又写出贾宝玉和史湘云青梅竹马的兄妹之情，写出宝玉和妙玉相知相悦并不相爱的知音之情，这也正是《红楼梦》不同于一般才子佳人小说的奥秘所在。
刘姥姥和贾母在栊翠庵喝完茶后，误打误撞闯进怡红院，在贾宝玉床上睡了一觉。刘姥姥的活动到第四十二回仍在继续，已经是贾府众人如何送刘姥姥离开的描写了。我们把“怡红院遭遇母蝗虫”和刘姥姥离开贾府放到一起讲一讲。
穷苦农妇睡到贾府凤凰床上
栊翠庵喝完茶后，贾母、薛姨妈、王夫人很疲倦，去休息了。刘姥姥还要在大观园逛。鸳鸯继续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大家也跟着取乐，因为刘姥姥出言可以喷饭。逛到省亲别墅牌坊，刘姥姥一看，哎哟，这还有个大庙，马上趴下磕头，大家都笑弯了腰。刘姥姥说：笑什么？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大家更乐。这时刘姥姥觉得肚子一阵乱响，找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马上要在省亲别墅牌坊下解衣服。真是对皇权极大调侃。乡村老太太要在省亲别墅正牌坊下解大便！大家笑，又喝住她，使不得，派个婆子带着她到东北角上。婆子指给她一个地方，自己走开去歇息。
刘姥姥因为多喝点酒，她的脾胃和黄酒不适应，在这痛泻一番，站起身来，眼花头眩，找不着路了，一看，周围都
七一八 一个样，都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往哪去呢？一看，眼
前有个石子道，就顺着这道走。到了一个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看到有竹篱，刘姥姥说，哟，这地方也有扁豆架子？实际上这是怡红院外面的花架。刘姥姥顺着花架走进去，进一个月洞门，看到个水池子，清水潺潺细流，白石架在上面。刘姥姥沿着白石桥进去，拐两个弯，看到一个房门。她醉眼朦胧看到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出来。刘姥姥可找着人了，说：“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那女孩不答应，刘姥姥上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撞到板壁上了。原来不是女孩是个画，而且这画是凸出来的。刘姥姥感叹：富贵人家还有这样的画！拿手摸了摸，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看到有个小门，门上挂着软帘子，刘姥姥进去了。这是什么地方？这么阔！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都是碧绿凿花，越发眼花。这是哪儿？怡红院宝玉卧室。贾政游园看到墙上玲珑剔透的木板，刘姥姥看到地板碧绿凿花，多讲究。刘姥姥想出去却没有门，这边一架书，那边一架屏，从屏后得了一个门转过去，怎么，亲家母也来了？刘姥姥说：你是不是看到我几天没回去，找了我来了？你看你怎么把这里的花没死活戴了一头？她的“亲家”不回答。刘姥姥想起来，富贵人家有穿衣镜，是不是我在镜子里面？拿手乱摸。小说家构思特别巧，刘姥姥不会开怡红院卧室的门，因为门安在穿衣镜上面，她拿手乱摸，触到开关了，撞开消息，
镜子掩过去，露出一个门。刘姥姥又惊又喜进去，咦，还有个特别精致的床。她又醉又乏，一屁股坐到床上，说我歇一歇，没想到太累了，朦朦胧胧一歪身睡熟到床上。大家找不着她了，板儿哭了。大家说，她上哪去了？别掉到茅厕坑里。袭人说，可能她到我们那去了，我去找找。
袭人进了门，听见鼾声如雷，赶快进宝二爷卧室，酒屁臭气满屋，刘姥姥扎手舞脚躺在床上。这个情节太好玩了。刘姥姥是谁？贫穷的农村老婆子。贾宝玉是谁？贾府的尊贵凤凰。但现在穷老婆子躺到宝二爷床上了。曹雪芹好像想提醒人们，转眼不知身后事。好像提醒人们，人生风云变幻，难以预测。有朝一日，贾府这位凤凰，也会和这穷婆子一样，甚至还不如这穷婆子。根据脂砚斋评语提供的线索，贾府败落之后，贾宝玉寒冬腊月没有衣服御寒，围着破毡，饥肠辘辘，只能吃酸菜。
这样一来，醉卧怡红院的刘姥姥和花袭人挂上了钩。
刘姥姥在贾府盛衰中的重要作用
很多红学家把贾府盛衰辅助线索看作是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其实我觉得应该把刘姥姥和花袭人看成是同一条辅助线索，那就是贾府没落和小人物崛起的交错进行。小人物兴衰对于贾府大人物兴衰有反讽意义。花袭人，荣国府的家奴，
七二0 后来变成贾宝玉的所谓“孟尝君”，她得养活贾宝玉。刘姥姥
过去硬和贾府攀亲，最后变成荣国府正枝正宗的亲戚。
刘姥姥是贾府盛衰隐线，是红学家共识。提出花袭人在小说中有超出刘姥姥的特殊重要性，恐怕是我个人的见解。花袭人曾是贾宝玉的侍女，她始终参与贾宝玉的感情活动，也见证贾府盛衰。花袭人经历了从贴身丫鬟到宝二爷准姨娘，到嫁宝二爷好友蒋玉菡，再到贾府败落时，养活当年主子贾宝玉的全过程。而花袭人和刘姥姥这两个根本不可能发生联系的人，竟然在怡红院，在贾宝玉的房里发生联系，这是个奇中叠奇的构思。但是这两个人在贾府败落时，怎么样再发生联系，曹雪芹有没有写？已经成了千古之谜。
我认为刘姥姥在《红楼梦》这部伟大小说里起双重作用。一方面，她本身是成功的小说形象，这个形象居然是在大观园树立起来的。我们打个比方，在百花齐放的大观园，林黛玉是芙蓉花，薛宝钗是牡丹花，史湘云是海棠花，探春是杏花，李纨是梅花，贾母像她游园簪在鬓上的大红菊花，刘姥姥是插到大观园的苦菜花。另一方面，刘姥姥在小说结构上有着重要作用，《红楼梦》是按照宝黛爱情和贾府盛衰两条线交织往前发展，而刘姥姥对贾府盛衰起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她一进荣国府是求帮，二进荣国府是还礼，三进荣国府是解困扶危。三进荣国府，曹雪芹的描写我们看不到了，但根据脂砚斋评语，我们知道，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看到贾府
被抄的惨状，把被卖到妓院的巧姐救了出来。根据已经失传的靖本评语，巧姐被卖进妓院之后，很不幸作为雏妓已经接客，刘姥姥把她救出来，叫她嫁给板儿。靖本的评语还暗示刘姥姥救巧姐，是受到王熙凤拜托。王熙凤当时已在狱神庙了。曹雪芹擅长伏线千里。刘姥姥第二次进荣国府，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埋下了板儿和巧姐未来成亲的伏笔。板儿和巧姐交换柚子和佛手，暗示他们有缘，佛手指点巧姐走出迷津。更妙的是，巧姐的名字是刘姥姥给起的，这是第四十二回描写的内容。按说王熙凤的独生女儿是多金贵的王府小姐，她的名字应由贾赦起，偏偏不是，是刘姥姥起。王熙凤请刘姥姥给女儿起名字，说是想借您老人家的寿，而且贫苦人起的名可能压得住。刘姥姥给起个“巧哥”，说这叫以毒攻毒。因为她出生日子不太好，七月七日，叫巧哥，将来就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王熙凤说，姥姥，希望将来她应了你的话。后来，事情的发展和刘姥姥说的一点儿都不错。王熙凤这个人，一生得益于两个老太太。贾母是王熙凤的大后台，刘姥姥是王熙凤的大恩人。在前八十回王熙凤千方百计讨好贾母，贾母成了王熙凤的保护伞。当贾母离开人世，不能保护王熙凤时，刘姥姥给了王熙凤关键的帮助。王熙凤很有头脑，什么样的人有处世才能，她一眼就能看穿。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王熙凤已经不再把她当成前来打秋风的穷人看，而是当成有见解、有经
验的老人尊敬。刘姥姥在潇湘馆聊到，这么好的纱，你们做窗纱，我们都不能做衣服。贾母表示送她两匹，王熙凤再送
白纱做里子。王熙凤送了很多东西给刘姥姥，且说的很有人情
味：不过是寻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居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这样一来，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和凤姐的交往和一进荣国府不一样了，带着浓厚的人情味甚至亲情味了。王熙凤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叱咤风云的荣国府管家婆，有朝一日会从权力顶峰跌落下来，自己的宝贝女儿，会掉进妓院的泥坑，被刘姥姥救出来，嫁给板儿。
有些红学家还认为，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还预伏了贾府结局。刘姥姥编雪下抽柴故事时，传来马棚失火。贾母不让刘姥姥再讲，派人到火神前烧香。红学家据此认为，这也预伏了贾府抄家之后又遭受一场大火，最后烧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实甄士隐家被烧也有此预示作用。
贫穷老妇一品诰命联手演出绝妙大戏
第四十二回开头，刘姥姥对王熙凤说，在这待了两三天，从来没见过的都见过了，从来没经过的都经过了，现在怎么着也得回去了。刘姥姥表示，老太太、姑奶奶、小姐们都这么怜贫惜老照看我，我回去没有别的可以报答，每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她说的是真心话，刘姥姥喜欢念佛，也感念贾府众人对自己的照顾。
王熙凤说，你别高兴，都是为了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刘姥姥提醒，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撞客着了，遇见什么神了。王熙凤派人一查，果然，“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她给她女儿烧纸，女儿马上好了。王熙凤求刘姥姥给女儿起个名，吩咐平儿，把准备送刘姥姥的东西打点了，明天她一早走就方便了。刘姥姥赶快说，“不敢多破费了，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
刘姥姥拿走些什么东西？王熙凤送她东西，平儿送她东西，贾母送她东西，鸳鸯也送她东西。刘姥姥上次故意来打秋风，得二十两银子。这次是来还礼，没想到成一次大打秋风，仅是银子就有一百零八两，王夫人给了一百两，王熙凤给了八两。还不算贾母给的金银小元宝。给她的东西堆了半个炕，有御田大米，有衣服，有绸料子，还有皇室造的点心，有常用的药物，还有大观园的水果干果。特别是还有贾宝玉向妙玉讨来在明朝已经价值连城的成窑五彩盅。刘姥姥是自己扛了瓜果送到荣国府的。她走的时候，叫小厮们雇车给她装东西，真是太丰厚。贾府从上到下，从贾母到王夫人，从王熙凤到贾宝玉，都和刘姥姥广结善缘，深结善缘。这样的善缘自然会得到善报。收留烟花女子巧姐，就是刘姥姥结善缘最突出的表现。
贾母已把刘姥姥看成是自己的客人。刘姥姥晚上在贾母处住。第二天早上想向贾母告辞。贾母却病了，贾珍、贾琏、
贾蓉把皇宫御医领来看病。穿六品服色的王太医来给贵妃祖母看病，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王太医进来看到什么气派？
七二六 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样排列在两边，
碧纱橱后面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什么人？王熙凤、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府三艳，都在这。贾母与太医聊天，称其“世交”，王大夫看完后对贾珍、贾琏说，老太太偶感风寒，吃饭清淡点儿，穿暖和点就好了。我写个方，高兴就吃，不高兴就不吃。这就是富贵人家老太太。我形容叫苍蝇踢了一脚，也得把御医请来看病。
我一直琢磨，贾母和刘姥姥在大观园联手演一场戏，贾府败落过程中，贾母会怎么样？如果曹雪芹把贾母写成全福之人，她应该在贾府败落之前寿终正寝。如果曹雪芹不想把贾母写成全福之人，这完全可能，因为《红楼梦》任何善良可爱的人物，没有不是悲剧结局。所以贾母很可能死在贾府呼喇喇似大厦倾的时候。这样一来，贾母之死，就应该是写荣国府沧桑剧变的重要笔墨，很可能和秦可卿出丧形成鲜明对比。秦可卿是身份最低的重孙媳妇，贾母是身份最高的老祖宗。但秦可卿之死是在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她的葬礼豪华极了。贾母之丧，是在贾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时发生，那就会寒酸异常。遗憾的是，曹雪芹笔下的贾母之死，我们看不到了。现在流行本续书写贾母临死还
散余资，安排贾府后事，这样描写不合情理。
前八十回多次写到贾母最富。王熙凤说她金的银的压塌了箱子底。抄家的人怎么会放过最富的贾母不抄？抄家损失最惨重的应该是王熙凤和贾母。而贾母吓病了，她撒手西去的时候，子孙、侍女，或者被关，或者被卖，贾母不仅不可能有风光大丧，甚至可能连棺材和装殓衣服都没有。那么会不会是刘姥姥在帮助巧姐同时也帮助了贾母呢？这是我异想天开。这样说有没有道理呢？我觉得有一点。周瑞家的曾说，刘姥姥这次来，跟贾母投缘了，这是天上的缘分，这句话很重。《红楼梦》里只有木石姻缘是天上的缘分。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成了贾母的贵客，和贾母有了天上的缘分。刘姥姥进贾府是冲着王夫人来，最后跟她告别的是贾母。曹雪芹没有一个字写刘姥姥怎么和王夫人告别，却写了和贾母告别。贾母说：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两个身份完全不同的老太太，本来毫不相干，两宴大观园却发生多次精彩交流。贾母并没有瞧不起贫穷老太太，贫穷老太太也尊重惜老怜贫的贵妃祖母。最后她们两人还来了段色彩很浓的依依惜别。我猜想，贾母对刘姥姥说，不能送你。很可能最后送贾母的却是刘姥姥。因为，贾母叫鸳鸯把她自己几件衣服送给刘姥姥，这是别人送的、制作非常精美、贾母没穿过的衣服。会不会贾母去世后，刘姥姥把衣服拿回来装殓贾府的老太君？如果从《红楼梦》
写贾母和刘姥姥交往的笔墨来看，并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果小说家想创造强烈对比的情节，也不是没有必要的。当然了，
七二八 这是我这个当代所谓小说家管见蠡测。曹雪芹会不会这么写，
我们就不知道了。
刘姥姥进大观园，现在已成了现代汉语常用词，用来形容寻常百姓见到豪华奢侈场面。荣国府宝塔尖贾母和贫穷老
太太刘姥姥，两个老太太联手演出场绝妙大戏，还预伏了贾府重要人物王熙凤和她的女儿的结局。
第四十二回目对仗公整，蘅芜君，薛宝钗；潇湘子，林黛玉；兰言是朋友间美好的语言；雅谑是文雅的笑话；解疑癖是解开林黛玉心中的疑虑；补余香是和兰言有同样内容的话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