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就特别不高兴。看到宝玉得到大娘喜爱，更不高兴。王夫人是宝玉亲生母亲，喜爱他可以理解。你这个大娘应该对我们兄弟一视同仁，贾环很不高兴。就进一步埋下贾环怀恨在心、想害宝玉的伏笔。偏偏邢夫人叫贾环和贾兰回去问你们的母亲好，专门把宝玉留下。这更叫贾环不高兴。
宝黛共读西厢后，黛玉回到潇湘馆，凤姐给她送来茶叶，埋下后面以茶叶开玩笑的伏笔；宝玉去看望贾赦，顺便提了一下贾环对他的怨恨。交代完两人行踪，这一回重点是写两个小人物贾芸、小红如何想往上爬。
贾芸顺竿就爬认父亲
宝玉要去见贾赦时，刚要上马，看到贾琏去请安回来了。兄弟见面互相问了两句话，正说话的时候，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一看，这个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十八九岁，斯文清秀，看着挺熟，但叫不出名字来。贾琏笑了：“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贾氏家族支派繁盛，除宁国公荣国公嫡派外，旁支子孙很多，往往生活不是那么宽裕，也不大常到贾府来，宝玉不可能认识这些寒族子弟。他笑：“我怎么就忘了。”问，你母亲好吗，这会干什么呢。贾芸指着贾琏说，找二叔说话。贾芸来求工作已求过贾琏两次，贾琏想给他安排工作，却被王熙凤抢了去。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宝玉是开玩笑，他刚才不认识贾芸，这时候就得表示我们还是叔侄的关系，我挺欣赏你。贾琏笑了：“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这才问，你今年多大？贾芸说十八了。这本来就是开开玩笑而已，但贾芸特别伶俐乖巧，他正到处找靠山，想投靠贾琏，贾琏没把他的事当回事。眼前是荣国府最尊贵的宝二爷，虽然开了句
玩笑，他顺着竿就爬上，说：“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
日o스 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
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社会经验丰富，他只是本族叔叔，贾芸就求了他好几次，如果宝玉把贾芸认作自己的儿子，不就对他负责。贾琏笑了：“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那就是你的麻烦来了，他会经常找你，叫你给他办事。说着贾琏就进去了。宝玉对贾芸说：“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为什么说“鬼鬼祟祟”呢？因为贾琏和宝玉见面的时候，旁边转出个人来，这不就像鬼鬼祟祟。宝玉说：“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宝玉并没认儿子，他只是开句玩笑，只是表示你可以来找我，我带你玩。这就给贾芸很好的借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到荣国府来纠缠宝玉。这一段写宝玉第一次见到贾芸，而贾芸的乖巧、伶俐、善于言词，写得活灵活现。
求二叔无着求亲舅碰壁
宝玉走了，贾芸赶快进去找贾琏，问二叔有什么事叫我去做吗？贾琏就说了一段十分有趣的话：“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她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凤姐什么时候求过而且是“再三求过”贾琏？
没有的事，夫妻二人吃饭时，贾琏要把管小和尚小道士的事交给贾芸，凤姐要交给贾芹，贾琏刚表示不同意见，凤姐把筷子一放，把头一梗，贾琏就不敢吭气，就照着凤姐教的向贾政、王夫人汇报，叫贾芹来管。贾琏在老婆跟前直不起腰，在外人跟前却宣扬很有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在家里说了算。贾芸多么精明？一听，家务事上二叔做不了主，真正做主的是二婶。他很快转起念头，要改换山头，投靠王熙凤。贾芸听了这番话，“半晌说道”，为什么半晌说呢？就是思考了一会，叔叔不能再求了，但求婶婶，又不能叫叔叔知道，还不能叫婶婶知道我求过叔叔。他跟贾琏这么说的：“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这是什么意思？他既要在王熙凤跟前表示我是专门来求您，又要叫贾琏知道，我并不会扔下您去求婶婶。这些身世低微的人在贵族少爷、少奶奶跟前，一点儿人格尊严都没有，得千方百计糊弄他们，给自己找个工作。贾琏说，我明天一大早得出发，哪有功夫说这些闲话。贾芸知道，明天贾琏不在家。他就琢磨怎么去求王熙凤。
贾芸琢磨个什么办法去求王熙凤？马上过端午节，荣国府肯定要用名贵香料，冰片麝香，而贾芸的舅舅卜世仁（谐音“不是人”）恰好开香料铺。自己的嫡亲舅舅，去借几两冰片和麝香还借不出来？贾芸去找舅舅借，说我有件事求舅舅
帮衬帮衬。我要用个冰片麝香，好歹舅舅赊四两给我，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贾芸估计，即便我求不到工作，四个
月之内，我也能攒上这几两银子来还给舅舅。卜世仁找了个理由，不赊，而且还教训贾芸，说你这个小人，很不知道好歹，你想个主意，你去赚几个钱，你得弄的你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这个舅舅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的外甥来赊你四两冰片四两麝香去办事，你不帮助，还要叫他想个办法赚几个钱，他想什么办法？贾芸当然听了很生气，还给教训了一顿，这口气当然就咽不下去了，说：“舅舅说得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这段话就是说，当初我父亲没了，舅舅您来料理我父亲的后事，您就把我们家的财物裹走了，我现在是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粥，而且他还说：还亏是我呢，如果是别的，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今天要三升米，明天要二升豆子，舅舅也没法。
这个孩子跟舅舅讲理，真是讲得嘴叭叭的，这孩子口才太好了。这卜世仁就说，“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听众朋友们别相信这个话，这是说说，舅舅有也不给你，“我
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
大房里····”就是你到宁国府、荣国府，你到他们爷儿们跟
前拉拉关系，弄个事管管，你就不有钱了。前日我看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雇着五辆车，带着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你就不能跟他一样弄个差事，难道你还比他差吗？贾芸正为这个事不高兴呢，舅舅专说这件事，当然就更不高兴了，就说舅舅我回家了。他要回家，舅舅还要做好人，虚让一句，在这吃了饭再去吧。舅舅不是人，舅妈就更不是个人了。他一说完，那个舅妈就说卜世仁：“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就说，那就再买半斤添上就是了。这个舅妈就做了一番家里揭不开锅的精彩表演，叫过自己的女儿来说：你到对门王奶奶家去问问，有钱借他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这两口子为了一碗面，在亲外甥跟前演这样的双簧。低层社会真是叫曹雪芹琢磨透了。曹雪芹为什么能琢磨出这样的世态炎凉来呢？因为他后来也是非常贫困的，他的朋友曾经写诗说：“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就是你去乞求别人的帮助，不如待在家里面好好写你的书。曹雪芹对底层社会了解很深入。
泼皮倒有侠肝义胆
贾芸窝了一肚子火，往家走了，低着头就琢磨着，很懊丧。
没想到一头碰到了一个醉汉身上，吓了一跳。这个醉汉就骂街，抓住了他。贾芸对面一看，是自己的邻居倪二。这个倪二是
个泼皮，专门放高利贷，他今天这是收了高利贷的利钱回来了，喝醉了，没想到叫贾芸碰了，抡起拳来就要打。贾芸说，“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一听，熟人，就睁开他的醉眼，这个地方写得多生动，醉得眼都睁不开了。听到熟人的声音，睁开醉眼一看，原来是贾芸，把手就松开了，趔趄着笑着说。请看，曹雪芹形容的这个人物多么有趣，趔趄着，就是高一脚低一脚，左一脚右一脚，东一脚西一脚，走路不稳。我看到这个倪二，就想起《水浒传》里面的那个牛二来了。《水浒传》杨志卖刀，碰到没毛大虫牛二，牛二也是这副表现，但是我觉得这个倪二比牛二写得要好，因为牛二泼皮就是泼皮，而这个倪二他泼皮却有侠肝义胆。倪二说，“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尊称“贾二爷”，看来贾芸这个人，平时在街坊里面是受尊重的。脂砚斋的评语，就给他加了一句，“金盆虽破份量在。”那就是他虽然家里面经济情况不好，但是他出身好，他是荣国公、宁国公的后代，还是在街坊里面受到尊重的。贾芸就把自己在舅舅那怎么回事儿，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说要不是你舅舅，我就骂出好话来了，气死我了。算了，你也别愁，我这里有几两银子，你需要用你就拿去，但是有一件，我们两个做了这么多年的街坊，我在外面是个放账的，你从来没和我张过口，我也不知道你是厌恶我是个泼皮，还是怕借我的钱降低了你
的身份，还是你担心我难缠，多问你要利钱。你如果是怕借我的钱利钱重，我先给你声明，今天我给你的这个银子，这是不要利钱的，你也不用写文书，你如果怕借了我的钱，低了你的名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咱们各人走各人的。说着就从他身上的搭包掏出来了一卷银子。
贾芸很惊讶，嫡亲的舅舅连一碗面都不给自己吃，这个向来在街坊邻里当中是个泼皮的倪二，是个无赖的人物，竟然把银子借给我不要利钱还不写文书。怪不得他平时有一些侠义的名声！他就想，我如果不借，他就害臊了，反而会生事，我不如借了他的，改天我再加倍还他就是了。想完了他就要跟倪二表示，我接受你的银子我还要解释一番，我为什么没有先开口找你借。他怎么说的呢，他就编了一套非常有趣的话，我们说他非常有趣，说他不是实话，但是叫别人听了很入耳。他说，“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为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平时互相来往的是些什么人？是些泼皮无赖，蛮横强梁的人，就是社会底层那些小爬虫恶霸等等，但是贾芸却说成是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这多么会给倪二戴高帽，这就意味着你倪二也是一个有胆量有作为的人。倪二听
了就大笑，倪二虽然喝醉了，倪二虽然是社会底层，但是越是社会底层的人，越是对人性的理解深刻，倪二就说，“好会
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他赞赏贾芸会说话，但是他说我听不上这个话，为什么呢？就像脂砚斋的评语说的“光棍眼里揉不下沙子”。你别忽悠我，我很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们这帮人的。倪二就说，我如果相与交结，我就不能放账给他；我如果放账给他，那就不是相与交结。也就是说如果我和他是朋友，我就不要他的利钱，如果我要他的利钱，他就不是我的朋友。现在咱就不用说闲话了，我这是十五两三钱多的银子，你拿去，你要是想给我写文书，趁早我就把银子收回来！这个人很豪爽，我就借给你，我也不要利钱，你也别写文书，因为贾芸说的是按例，看来倪二放高利贷要取多少利贾芸是知道的。而倪二说我不要利钱，不要文书。
这就借到银子了，贾芸心里面非常的稀罕，就担心他这是喝醉了，他明天再加倍找我要怎么办呢？但是又一想，我拿了这个银子，去巴结上琏二奶奶不就有银子了。到时候，再还给他就是了。贾芸很细心，找到一个钱铺，把银子秤了秤，果然是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曹雪芹对市井的描写是多么细致入微，一个放高利贷的醉汉，喝醉时能准确说出自己这包银子是十五两三钱。而贾芸一秤，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一点儿都不错。
贾芸回到家，没有和自己的母亲说他舅舅的事，就说我回来这么晚，是在那等琏二叔。贾芸很孝顺，他是《红楼梦》
当中一个家里经济不宽裕，但是对母亲很顺从、很孝顺，怕母亲生气，一个字都不提，舅舅是怎么样的不是人。脂砚斋评语说贾芸“孝心可敬，此人后来荣府势败，必有一番作为。”读者千万不要以为流行本后四十回写王熙凤的女儿被人卖了，
是贾环和贾芸干的，这事不仅不是贾芸做的，而且当贾府落难之后，贾芸还要仗义探庵，在宝玉倒霉之后去看他。
身份悬殊却情商相当
贾芸买了香料去接近王熙凤。我们看看两个身份不同，但情商都相当高的人物如何打交道。贾芸到荣国府，打听着贾琏已走了，就到贾琏院门前等着，几个小厮扫地。周瑞家的出来说：“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问周瑞家的：“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说，“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两人正说着，一群人簇拥凤姐出来了。王熙凤出来总是一群人跟着，大当家的气派。贾芸知道凤姐喜欢奉承，就把手举起来成作揖的样子，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小人物给大人物面子，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信口敷衍。贾芸说，“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就笑了，“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昨天
晚上回家后，吃了饭，母子就休息了，两人并没有谈王熙凤。他编出来说：“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婶身子生的单
弱，事情又多，亏婶婶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凤姐儿一听，止住脚步，满脸是笑，“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王熙凤喜欢奉承，本来是一直急着到老太太那里去，一听到有人背地歌颂，就问你们怎么还说起我？她的意思是继续要听歌功颂德的话。贾芸非常聪明，已经引得王熙凤站住听他说话，赶快提正题，说，有个原故，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有几个钱，开着香铺，他又捐个通判，现在选到云南不知道哪个地方，就要把香铺处理了，把一些细贵东西送给朋友，送了我一些冰片麝香。我和母亲商量，转卖卖不出原价，我们家拿这些做什么？想到了婶婶。往年还看到婶婶大包银子去买这些东西。今年贵妃宫中得用，婶婶过端午节也得用。想来想去，还是孝敬婶婶才不叫糟蹋东西。贾芸一边说一边把一个锦匣子举起来。这是他花十五两银子买的香料，十五两银子大约相当于现在六千块钱。
凤姐办节礼正要采买香料，一听，送心坎上了。王熙凤叫丰儿接过来，送回家交给平儿。然后表扬起贾芸来：“看着你这样倒很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凤姐喜欢的是奉承言语，并不是见到个小匣子装几两冰片麝香就高兴了，如果见了冰片麝香就高兴，她就不是王熙凤了。当然在听奉承话同时，她不是不爱财，比如
说三千两银子。但是这时，她主要还是比较欣赏这个旁支侄儿会说话。
贾芸一听，有门儿！故意问：“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意思是，我找叔叔要工作，他是不是跟您商量要给我工作呀。凤姐才想要让他种树，马上又止住，心想，我如今要告诉他，叫他去种树，他就说我得这么点东西就派他的活儿，我先今天别提。机关算尽太聪明，维护她自己的威信最重要，不能叫别人小看了最重要。贾芸还得再耐着性子等。
贾芸不好再提了，因为凤姐说完了他有见识后，随便又聊了两句淡话，无非就是你母亲在家里怎么样等等家常话，
再也不提派工作。但贾芸已经完成自己设计的任务，与王熙凤建立联系，讨她的欢喜。至于能不能得到工作呢？还得耐心等待。
细巧干净的小丫头
因为头一天宝玉不是说明儿你到我的书房来等我？宝玉信口说一说，早忘到九霄云外了，但贾芸必须抓住机会和宝二爷建立联系。他到了贾母那边的宝玉书房。宝玉那些小厮正在玩，有的下象棋，有的在屋檐下面掏小麻雀。宝玉身边这帮小猴崽，真是写得活灵活现，无所事事，整天捣蛋。看
到贾芸来了，小厮们这才不玩了，迎进贾芸去。贾芸说：“宝二爷没下来？”茗烟说，“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
你哨探哨探去。”茗烟出去打听宝二爷什么时候回来。贾芸只好看宝玉书房的字画古玩，等了一顿饭工夫，没消息。宝玉别的小厮都出去玩了，贾芸很郁闷，这时就听到门外娇声嫩语叫声“哥哥”。娇声嫩语，声音像黄鹂一样好听。往外一看，是个细巧干净的十六七岁丫头。丫头看到贾芸，抽身躲回去。即便丫鬟见了陌生男人也要回避，是国公府规矩。茗烟来了，看到这丫头站在门前就说，好，正要抓个人送信！贾芸听说茗烟找着人送信，就赶出来问，找谁送信？茗烟说，等了半天也没个人，这个就是宝二爷房里的，然后对丫头说，“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是廊上的二爷来了。”
“廊上的二爷”什么意思？荣国府外面、后廊上、旁支的二爷。丫头听说是本家爷们，就不回避了，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这个地方写得太有趣了，“下死眼”，还“钉”两眼，曹雪芹用的不是“盯”是“钉”，像钉子楔进木头一样用力。形容多有趣，看得非常仔细，她看到了宝玉眼中那个印象，长条身材、容长脸、斯文俊秀。贾芸赶快声明，不要这样汇报，“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他为什么要这样汇报？就是叫丫鬟告诉宝二爷，你儿子来了，芸儿来了。那个丫头冷笑了，“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茗烟奇怪为什么晚上再回呢？丫头说，“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
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一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很想问问，你叫什么名，但他不敢造次，就说：“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这样贾芸和宝玉身边一个小丫头见面了。
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
第二天贾芸来到荣国府，恰好碰到了王熙凤。王熙凤一看到贾芸就说，芸儿过来！隔着窗子说：“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王熙凤冰雪聪明，岂是好糊弄、好忽悠的？她当时被贾芸恭维的话蒙过一时，回去前后一想，就知道贾芸走贾琏门路不通，来走自己的门路，才来
送礼。贾芸也特别聪明，从容应对，继续奉承王熙凤：“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儿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王熙凤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赶快说，“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多会说话！能据理反驳，还顺着竿爬上去了。王熙凤说：“你们
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的，
oi 多大点子事……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
来，你早来不早完了？”王熙凤猫逗耗子，她早就决定把这事交给贾芸，却说她想不起个人来。贾芸就赶快说，“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又说：“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王熙凤故意吊贾芸的胃口，我现在不给你派小活，将来派你个大活。贾芸表示，您先把这个派给我，这个办得好，您再派给我那个。眼前的机会放灵手抓住，将来的机会放长线钓大鱼。凤姐也笑了：“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她也很会做人，把给贾芸派活儿的事，又归到贾琏情面上了。作为贵族家庭的少奶奶，在众人面前还要维护丈夫的面子。
贾芸喜不自禁，还想一举双得，既得到差事还要再去认“父亲”。他去打听贾宝玉。贾宝玉又上北静王那去了。等到中午，贾芸打听到凤姐回来了，去找凤姐，写了领票，领了对牌，凤姐给他批了银子，二百两。他至少可以有一半做家用了。荣国府大树上又增加一棵寄生树。
贾芸领到银子，第二天找到倪二，把银子如数还他。再拿五十两银子找花匠买花种树。为什么要写贾府派专人种树？因为元春归省之后，贾府处于鼎盛时期。
既是我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
宝玉叫贾芸明天来找他，他早就忘了，从北静王那回来要洗澡。袭人到宝钗那里去了，另外的丫鬟，有的生病有的回家。大丫鬟秋纹和碧痕去给宝玉催洗澡水。宝玉在房间里待了一会，要喝茶。茶碗茶壶就在跟前，自己倒一碗不就行了？少爷得叫人，叫了两三声，进来三个老嬷嬷。宝玉特别讨厌结了婚的女人，认为她们不洁净，就说，算了算了，不用你们。老婆子出去。宝玉看连个丫头都没有，自己去倒茶，背后有人说：二爷，别烫了手，我倒。把碗接过去，宝玉吓了一跳，“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个丫头倒了茶把茶递给他，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边喝就一边看这个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黑鬒鬒的头发，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十分俏丽干净。宝玉很会审美，身边那么多漂亮的丫鬟，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小丫鬟，也俏丽干净。宝玉很奇怪：“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宝玉不认识自己的丫鬟。宝玉有十六个丫鬟，八个大丫鬟身边伺候，八个小丫鬟干粗活。怡红院丫鬟分等级，高一级丫鬟不允许低一级丫鬟越雷池一步。这个
丫头说，我是。宝玉说：你既然是我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鬟冷笑：“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
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就
问，你为什么不做眼前的事？少爷根本不知道丫鬟等级森严，分工详细。那个丫头就回答，“这话我也难说。”她太聪明了，
她不能跟宝玉说，我是那个管着扫地、打水、做粗使活的小丫鬟，我不是袭人晴雯那样贴身服侍的大丫鬟。她不能说降低自己的话，就说“这话我也难说”，她是有“雄心壮志”的，这个卑微小丫鬟惦记着往上爬。她接着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茗烟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把事回得清清楚楚。
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外面嘻嘻哈哈的两个人进来了。宝玉的大丫鬟秋纹碧痕，两个人提着一桶水，趔趔趄趄，泼泼撒撒，进来了。这个丫鬟赶快出去接。为什么？因为抬洗澡水是她的份内工作。两个丫鬟正在互相抱怨，一个说“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一个说“你踹了我的鞋”。突然看到，二爷房里走出一个人来接水，原来是小红。
小红被大丫鬟骂个狗血喷头
到现在为止，伟大作家曹雪芹写了多次那丫头、小丫头，一次一次写这丫头什么模样，怎么说话。在贾芸心中，她简
便俏丽；在宝玉心目中，她俏丽干净。但始终没出现她的名字。当两个大丫鬟发现有人出来接水，才发现原来是小红。两人都很诧异，你怎么会在宝玉房里？进来东瞧西望，没有别人，只有宝玉，心里很不自在。大小丫鬟有分工，大丫鬟可以和主子亲近，倒茶倒水聊天。小丫鬟只能在外面干粗活，不能到主子跟前。两人先忍住一肚子气，给宝玉准备下洗澡的东西。宝玉脱了衣服，两个人就带上门，把小红找来，问她，你刚才在房里说什么？小红赶快辩解：“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也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小红这是声明她既没主动进去，也没和宝玉有什么交流。秋纹一听，兜脸啐了一口，骂起来：“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小红确实是有心机，本该她去抬洗澡水，但她说有事故，她可能就要找手帕子，但一找手帕子就遇到宝玉喝茶了。大丫鬟当然不干，秋纹骂她一顿。碧痕又说，“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这不是挑战吗，我们都不干了，你这粗使丫鬟去干贴身伺候的事吧。秋纹又更进一步说：咱们都散了，留他一个人在房里！夹枪带棒，连讽带刺。
十六七岁的小丫鬟，忍气吞声被大丫鬟斥骂，社会多么不平等。同样都是奴隶，大奴隶就要欺负小奴隶，小奴隶就得忍气吞
声。两个丫鬟正在这里闹，有个老嬷嬷来传凤姐的话，“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模呢，可别混跑。”秋纹问了一句：“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说：“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和碧痕还在混问别的话，小红却听见了，心里明白，明天又是找宝玉的芸二爷来种树种花。
为什么秋纹要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她有这
么好奇吗？这是曹雪芹叫她问的，他要把那个回答叫小红听到。小红就开始琢磨事了。只给宝玉倒了杯茶，就被两个大丫鬟骂个狗血喷头，她当然要琢磨自己的处境，琢磨自己怎么办，怎么另拣个高枝往上爬。
这时曹雪芹写了一段小红，原来姓林，小名叫红玉，因为“玉”字犯了黛玉，宝玉，就把这个字隐起来，叫她“小红”。她的父母是荣国府的世代旧仆，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她现在16岁，因为一开始分在大观园打扫卫生。后来宝玉要了怡红院，小红本来就分在怡红院，就成了宝玉这一房的小丫头。她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年纪太小，人情世故不太懂，但因为她有三分容貌，就着实妄想痴心往上攀高。大观园是地面太虚幻境，但大观园毕竟不是仙境，大观园的女子都是有自己的心机，一个低微身份的小丫鬟也想着往上爬，因为她有三分容貌。那么有六分七分八分容貌的，不更想着往上
爬吗？这个竞争多么激烈。
现在攀哪个高枝？
小红想往上爬，宝玉身边的人都伶牙俐爪，哪插得下手。今天刚刚有点消息，宝玉认识自己关注自己了，有可能一步一步到宝玉身边做大丫鬟了。但秋纹碧痕一场恶闹，小红的心就灰了一半。闷闷的，想心事。怎么办呢？听到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回到房里面，睡在床上暗暗盘算。曹雪芹没有写她盘算什么，我推测她盘算的是，宝二爷这个高枝攀不上去了，他身边的大丫鬟太厉害了。怎么办？那就去攀贾芸这个高枝。贾芸虽然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是贾门家境不宽裕的旁支子弟。但在小红眼里，他毕竟属于贾族少爷。小红这样的丫鬟将来的婚姻很可能配个像茗烟这样的小厮，奴隶配奴隶。因为他们都是所谓家生子，父母本来就是荣国府的旧仆，如果能攀上贾芸，那不也是攀了高枝，改变命运了？她是不是这么盘算的，我们从她的梦境就可以知道。小红在床上翻来掉去，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地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一听，出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不觉得粉面含羞，问：“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说：“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她。红
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这是干吗呢？做梦。这个梦境就表示，小红要去攀贾芸这个高枝了。
《红楼梦》写梦，每个梦都和别的梦不相雷同，每个梦都有前因后果。我多次说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可惜没有以《红楼梦》作重要依据。但弗洛伊德总结的“梦是愿望的达成”，仍可以从小红的梦得到印证。小红想和贾芸建立联系，掌握自己人生的命运，就通过她的梦表现出来了。
第二十四回，主要写小人物的经历。两个小人物都惦记着往上爬，这两个小人物都是伶牙俐齿，他们和王熙凤、贾宝玉演出自己的人生故事。这也是《红楼梦》作为封建社会百科全书的内容之一。
四二五
上一回结尾小红梦见了贾芸，梦醒后没
N 情没绪，第二天早晨起来，连梳洗打
扮都不想，躲在海棠花后面出神。恰好袭人打发小红到潇湘馆借喷壶。小红就到潇湘馆去借喷壶了，路上远远看到贾芸在那监工种树，但她不敢去接近贾芸。小红的事情稍做交代，就进入二十五回主要内容的描写，马道婆受赵姨娘之托用诅咒法，令凤姐和宝玉被恶鬼缠上，重病垂危。关键时刻，一僧一道到荣国府把通灵
宝玉持诵一番，保护两人渡过难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红楼梦》中嫡庶矛盾始终存在，主要表现为王夫人和赵姨娘的矛盾。封建社会嫡妻和妾的待遇天差地别。王夫人和她的内侄女凤姐又是真正当权者，而宝玉最得宠，被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