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第八回主要内容，是宝钗的侍女莺一一三三一

儿微微露出金玉良缘的信息，黛玉看到宝玉和宝钗的交往多少有点吃醋。金玉良缘还没正式在贾府登场，黛玉也还没有把金玉良缘当成

对自己的威胁。这时三个人还小。信笔描画众生相

我读小说，既愿看到情节人物有趣，又特别喜欢小说家有雅谑情绪。曹雪芹是好小说家，又是无处不在的雅谑大师。宝玉去看宝钗，路上遇到两拨人，曹雪芹信笔一描，把我们的肚子快笑破。

第一拨人是贾政的清客詹光和单聘仁，两个人名谐音“沾光”和“擅（长）骗人”。这两块料一见宝玉，上来抱住腰，拉着手，说“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多有趣的称呼，贵族公子成菩萨。宝玉故意绕开他爹的书房，清客告诉他，“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可见宝玉怕他爹像怕老虎，清客们知道。

另一拨人是荣国府的男仆，一个叫吴新登，管银库的，名字谐音“无星戥”，“戥”是称银子的小秤，秤上没星怎么

量银子？这说明荣国府的银子没法管。另外两人，一个叫戴良，一个叫钱华。也是用谐音调侃荣国府大量财务流失，钱都开

花了。

这帮人见了宝玉，就找他要字。说我们看到二爷写的斗方儿越来越好，什么时赏我们一个。十二三岁男孩练字，竟给当成书法家，有人来要字。为什么？因为他是未来的荣国公。老仆人故意忽悠少爷。宝玉信以为真，说你们要字，找我的小厮就成。

这都是闲板。但长篇小说不能像一支射出的箭，一箭射到最后，得不断有些闲板。像曹雪芹自己说的，小说写成适趣闲文，才好看。宝玉去看宝钗，遇到父亲的清客和管库房的仆人，这类闲板，《红楼梦》俯拾皆是。读者看《红楼梦》，觉得有趣，又那样悠闲，就是这个道理。

薛宝钗的“贵妃色”

宝玉去看宝姐姐，是宝玉宝钗第一次聚首。在宝玉眼中，宝钗什么样儿？“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这和宝玉眼中神仙似的林妹妹相同吗？绝对不一样。宝玉看丰满亲切的表姐姐，没有任何心灵感应。接着曹雪芹写了四句对宝钗的评价，“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是意在言外的描写。宝钗不需要装愚，她大智若愚；她安分随时，也不是为了守拙，因为她根本不拙。她

是为了搞好和周围的关系。宝玉没看到黛玉穿戴什么，却看到宝钗穿的是“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半新不旧，是不是挺朴素？其实宝钗的衣服相当贵。比如，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外表是玫瑰紫绸缎面用银丝银线织了花纹。里面是轻暖贵重的银鼠皮，宝玉为什么能看出是银鼠？因为皮毛在领口和袖口下摆露出来，这叫“风毛”。这样一件七分袖外套就够刘姥姥家生活好几年。宝钗日常就穿这么贵的衣服，半新不旧更舒适。

我看《红楼梦》与好多红学家不一样，因为我也写小说，特别喜欢琢磨细节。我琢磨到宝钗的衣服不仅贵，颜色还大有文章。她穿蜜合色棉袄，淡黄色，蜂蜜一样的棉袄。穿葱黄绫棉裙，黄绿色带花纹的丝制棉裙，上浅下深，很美观。初看，像普通的服饰描写。但是我觉得曹雪芹有意识叫宝钗穿黄。我把它叫做“贵妃色”，因为杨贵妃平生最喜欢黄裙子。后来宝玉不是当面说宝钗像杨贵妃吗？第二十七回回目就是“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宝钗和杨贵妃有联系，这是曹雪芹早就暗暗设定的。

通灵宝玉和宝钗金锁是一对吗

宝玉看了宝钗，宝钗该看宝玉了。宝钗看宝玉不像黛玉看宝玉，黛玉注意脸什么样，眉什么样，眼什么样，宝钗只注意宝玉的穿戴。黛玉后来讽刺宝姐姐对人身上穿戴最留心。黛玉最想说出来的是，宝姐姐最留心宝玉戴的通灵宝玉。

果然，宝钗第一次和宝玉接触，马上要求看通灵宝玉。“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拿过来看了正面看反面，看了反面重新翻过来看正面，还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给谁听？宝玉整天戴着，不必念给他听，宝钗也不用自念自听，她念给不认字的莺儿听。这一念，就把莺儿的话引出来了：“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一听，当然就要求看项圈，宝钗猫逗耗子不给看。越不给看，宝玉越要看，宝钗好像不太情愿地让他看。宝玉一看，金锁上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宝玉很天真，马上承认，真和我的是一对。可惜黛玉来晚一步，没听到这番话。

金锁和通灵宝玉是不是一对儿？不是，通灵宝玉是天生的，宝玉落生时衔下来，其实质是顽石。宝钗的金锁，是富贵之家给小姐定做的。一块无材补天的顽石怎么可能和金光

灿灿的金锁是一对儿？薛家人说金锁是癞头和尚送的。我认为这金锁是薛家打造的，是为了造舆论，促成宝玉和宝钗的婚姻。

宝玉闻到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幽香，就问姐姐熏什么香？

宝钗说是早上吃了药丸的香气。宝玉就说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了，“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通灵宝玉、金锁都看过了，冷香丸香气宝玉嗅到了。该换角色了，黛玉来了。

兰心玉骨莲舌冰神林黛玉

黛玉看到宝玉说，我来得不巧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话说得没道理，但是黛玉情绪的自然流露。实际上黛玉是跟踪宝玉来的。他们住得很近，黛玉总要找宝玉玩。宝玉不在房，她一推测或问问丫鬟，知道他去找宝姐姐，她就跟来了。她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实际是“知道他来我才来”。宝钗问，你这话怎么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黛玉不愿意看到宝玉宝钗在一块。但她不能说，她说：“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这位下凡的绛珠仙子太聪明了，好像她不过把他们之间看成是表姐表弟表妹之间玩耍，不涉及谁跟谁好。宝钗这时

想骂黛玉，都没处下嘴，因为黛玉无懈可击。但黛玉不喜欢宝玉宝钗一起玩，这情绪始终存在，一定要表现。黛玉为人率直、不会掩饰。这时宝玉要喝冷酒，薛姨妈告诉他不要喝，他没听。宝钗就给他说一番不能喝冷酒的道理，他马上说烫了来我再喝。这不就是听宝姐姐的话？

读者熟悉一个词“吃瓜群众发言”，就是吃瓜子的群众对现实做尖锐评价。《红楼梦》的“吃瓜群众”黛玉嗑着瓜子，抿着嘴笑，琢磨怎么嘲笑挖苦敲打宝玉。恰好雪雁来送手炉，说紫鹃叫送的。黛玉一闪之念，马上指桑骂槐：“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表面上说的是雪雁，实际上说的是宝玉，你不能听宝钗的，你得听我的，怎么平时我说的当了耳旁风，她说了你就当圣旨呢？不喝冷酒微不足道的小事听了宝钗的，黛玉就不舒服，就挖苦上。太神奇了，指桑骂槐很多人都会，关键在灵机一动，借题发挥，神乎其神，真是冰雪聪明。

宝玉听懂了，假装不懂，宝钗也听懂了，不去睬她。宝钗宽宏大度，知道黛玉的脾气，不理就是。但薛姨妈不懂，就要问黛玉：你身子弱，怕冷，他们记挂你不好吗？黛玉又回答了一番话：“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馀，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

编得天衣无缝，黛玉确实像前辈评论家所说的，“兰为心，玉为骨，莲为舌，冰为神”，太聪明了。

喝酒总得吃菜，我们不是常说，贾府钟鸣鼎食，骄奢淫逸？这次家常饮酒吃鹅掌鸭信。宝玉说宁府鹅掌鸭信很好。薛姨妈说我这儿也糟的，拿来你尝。想象一下，鹅掌倒也罢了，鸭信是鸭舌头，我们平时觉得吃北京烤鸭弄个大腿，就很不错，很上档次。当年周恩来总理招待尼克松总统吃北京烤鸭，美国总统以为吃到中华美食了。但美国总统吃的是烤鸭大腿、

翅膀，贾家、薛家，都吃鸭子的舌头，多少鸭子才能做出一盘菜？这才叫四大家族的享受。

宝玉吃着鹅掌、鸭信喝酒。奶妈上来劝别喝。宝玉说，好妈妈，我再吃两盅就不吃了。李嬷嬷大概40岁左右，在那时就很老了，宝玉的丫鬟们说她老背晦了。李嬷嬷说：“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哪把壶不开提哪把，宝玉最怕他爹，偏偏喝着酒这么高兴时提他爹！宝玉一听，慢慢放下酒，垂下头。宝玉不好反抗奶妈。但黛玉是什么人？黛玉一切为宝玉着想的，宝玉想干什么，黛玉就得帮着他干什么，宝玉想喝酒，黛玉就要维护他，忙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给宝玉争取喝酒的权利。李嬷嬷不懂事，黛玉已这样说了，还悄悄推着宝玉，叫他赌气，我们只管乐我

们的。李嬷嬷还要跟黛玉辩论，也不想想她的嘴能说过黛玉吗？她说：“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

还听些。”黛玉又来了一段话：“我为什么助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这就把李嬷嬷的嘴堵得死死的了，你认为在姨妈这里就不能吃吗？但是黛玉没有想想，她这一段话，就得罪了两个老太太，一个是把姨妈说成外人，一个是把李嬷嬷得罪狠了。李嬷嬷又是急又是笑：“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宝钗特别会做人，这个时候就在黛玉的腮上拧了一把：“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

这时恐怕心里最难过的还是黛玉。宝钗有亲妈疼着，宝玉有亲妈疼着，还有亲姨妈疼着。而黛玉有谁疼？薛姨妈不仅疼女儿，也疼外甥。这些细节都写得非常好。

黛玉晴雯的深情蜜意

吃完又喝了茶，要回去了，黛玉就问宝玉你走不走？宝玉醉得眼都成了一条缝了，说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

就起身说：“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

这两个人关系何等亲密！黛玉要走，得叫着宝玉走；宝玉说你要走，我就跟你一块走。而黛玉一口一个“咱们”。有意思的是，宝玉那么多大丫鬟，一个也没跟了来，偏偏跟了个笨手笨脚的小丫鬟过来，要给宝玉穿外衣戴帽子，笨手笨脚地把大红斗篷一抖就往他头上戴，上面还带个斗笠。宝玉火了：“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就说，“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黛玉轻轻地用手整理，就把宝玉的斗笠和斗篷都给他戴好了。

这一段特别的温馨。黛玉对宝玉事事关心，事事用心，连宝玉外出怎么样戴斗笠披斗篷，黛玉都知道要怎么做。黛

玉肯定能成为好妻子。因为她对宝玉充满柔情和蜜意。我每

次看到这一段，都想到我母亲说的话。我母亲说过，有人说宝玉应该娶为人周到的宝钗做妻子，不能娶只会写诗的黛玉。其实黛玉肯定能做个好妻子，为什么？因为心中有了爱，就能对你所爱的人无微不至。

宝玉和黛玉回去，贾母知道他们从薛姨妈那来，更欢喜，说宝玉赶快歇着去，不要再出来了。宝玉回来以后，却有个人等着他，谁？晴雯。晴雯说你早上叫我磨那么多墨，就写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我等了一天，你给我把这些墨都写完了！宝玉这才想起早上磨了墨要写字。问晴雯，我写的那三

个字在哪里？晴雯说，我亲自登高爬梯给你贴上了，现在还冻得我的手僵冷。宝玉一听，我替你渥。

晴雯对宝玉也事事上心，但晴雯和袭人不一样。袭人一切以宝玉的愿望做愿望。晴雯还有自己的愿望，我既然给你磨了墨，你就得给我写完，小丫鬟有个性，两人关系也亲密。宝玉给她暖着手，看门上那三个字。曹雪芹的高明就在于，这时那三个字没出来，得谁出来才出来这三个字？黛玉来了，宝玉说，好妹妹，你看看我这三个字写得好不好？黛玉一看，门斗上贴了三个字“绛云轩”。读者朋友注意这三个字，绛，红。《红楼梦》写红楼儿女梦，始终要出现红色，通灵宝玉是红色，怡红院是红色，怡红院之前宝玉的房间叫绛云轩。黛玉一看这三个字，黛玉多聪明，黛玉的字肯定要比宝玉写得好。宝玉的字也只能中学生水平，但是黛玉说，“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她这是夸奖呢，还是讽刺？朋友们自己琢磨就行了。但是黛玉在这些问题上，总是给宝玉捧场的，你愿意写字，我说你的字写得好。所以宝玉笑着说，“又哄我呢。”这个时候宝玉身边又出现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宝玉又问晴雯：“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说，给李奶奶拿走了。宝玉喝了碗茶，想起早上泡的茶，问茜雪，那个枫露茶，是泡三四回才好喝，那茶呢？茜雪说，李奶奶喝了。

贾宝玉气得把茶杯往地下一扔，哐啷一声，打个粉碎，宝玉说：“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他有点喝醉了，马上要去回贾母，撵她的奶妈。这时袭人一直没露面，晴雯茜雪跟宝玉说话，她都听见了却装睡，希望宝玉主动来看自己。一听说宝玉火了，贾母那里有人来问怎么了？袭人说：“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又安慰宝玉，你要撵她，连我们一块撵出去算了，你再找好的服侍。因为宝玉和丫鬟关系好，和袭人更好，“连我们一齐撵了”是威胁宝玉。宝玉没话可讲。袭人就把他的玉拿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子底下，叫宝玉睡觉。

像这一回的描写，如果现在看到这样的小说，读者大概会说，这不是满地鸡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没任何重要事。但《红楼梦》就能写到这个程度，写的是“满地鸡毛”，但是红鸡毛有红鸡毛的色彩，绿鸡毛有绿鸡毛的特点，黄鸡毛有黄鸡毛的好看。每个细节都对写人物起作用。

贾蓉带着秦钟拜了贾母，贾母喜欢，送了礼物，同意叫秦钟陪宝玉读书。这时作者就交代秦钟家是怎么回事。曹雪芹给秦家所有的人的名字都暗加谐音。父亲秦业，“业”谐罪孽之“孽”，“秦可卿”谐音“情可轻”，“秦钟”谐“情种”。秦业乃营缮郎。因为没孩子，从养生堂抱一儿一女，后来儿子死了，女儿长大嫁到贾府。将近50岁，生了秦钟，爱如珍

宝，现在要和宝玉一块读书。秦业知道，贾府上下都是富贵眼睛，但读书是儿子终身大事，就恭恭敬敬凑了二十四两银子，

作为给贾府家塾掌管的贾代儒的礼物，亲自带了秦钟到贾代儒家拜见。

第八回最后有两句诗：“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怎么读书还读错了？因为宝玉读书非但无助追求功名，反而闹出一场闲气。

秦钟等贾宝玉挑个好日子一起上学。贾宝玉为和秦钟一起上学，更确切说一起玩，不分什么黄道吉日，说后天一早请秦钟到我这里会齐了上学。贾宝玉想得周到，秦家贫寒，而宝二爷有车有马，可带他一块去。贾宝玉上学，袭人一再嘱咐，念书时想着书，不念书时想着家。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