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这不光彩的一页
·写澳大利亚之四
如果按历史顺序写澳大利亚,讲到这个大陆上的人,就得先写土著居民,他们是最早居住在这地方和最早开发这地方的人。我是写旅游随笔,当然可以不必拘泥于这个顺序。同时,我做客方回,澳洲给我的美好印象犹历历在目,加上主人们对我的殷勤优待,余情未已;到了家,自然不会开口就提不愉快的旧事。这是人情之常。
这也许是出于我的多心。我在介绍澳大利亚时,写下这段不愉快的旧事,很可能非但不会引起澳大利亚朋友们的见怪,而且会得到他们的鼓励。他们的先人和我们的先人一样都在历史上留下过值得纪念的功绩,但也做过许多令后人惋惜的错事。前人之过,后世之师,用不着掩饰。在这次访问中,只要一提到澳洲土著过去的遭遇,我所接触到的朋友们没有不深感痛心的。事实上,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澳大利亚人民在对待土著居民的态度上已有很大改变,反映在政治上的是政府对土著居民开始采取所谓“保护政策”。这种改变无论怎样应当肯定它是进步的。在这种情况下,对土著居民问题提出意见,进行讨论,会受到群众的欢迎和注意。一般说来,澳大利亚人民存在着一种对不起土著居民的心理,愿意做一些多少带一点赎罪味道的事,来减轻自己的内疚。这是近年来议会里通过不少对土著居民救济措施的背景。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我的老同学斯坦楠教授。1936年到1938年我和他一起在伦敦经济学院读人类学。课后在茶室里聊天时,他喜欢讲澳洲土著的情况。他经常用最尖刻、猛烈的言词攻击当时澳洲的民族绝灭政策。他不仅在茶室里高谈阔论,而且写文章在报纸上暴露当地的实情,还向伦敦政府提出申诉。这个为被压迫民族抱不平的青年学者受到班里同学的赞许。我们这个班里的“老大哥”是后来被誉为非洲肯尼亚“国父”的肯尼雅塔[11]。我和斯坦楠于1938年分别后一直没有过联系。我只是知道他回到了澳大利亚去了。
这次我访问澳大利亚,一到堪培拉就打听我这老同学的下落。他在澳大利亚学术界是个老前辈,已退休好几年了。朋友们告诉我,他从伦敦回国后没有几年就发生日本轰炸达尔文港的事件。他投笔从戎,参与北部领地的防御工作。这并不是偶然的,因为在北部领地土著居民在国防上还占一定的重要地位。他多年在土著居民中调查研究,同他们建立了友好关系。他在团结土著,共同抗日的工作上做出了贡献。战后,他回到学术工作岗位,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任人类学教授。他以学术上已有的权威地位和在抗战中赢得的声望,为土著居民争取平等权利数十年如一日。几年前在一次讨论土著问题的学术会议上,他突然中风,虽经医治,但说话和行动至今不能恢复自如。
我和这位老同学相隔四十三年,能再度握手言欢,对双方都是喜出望外。他潮润的眼睛,哆嗦的双手,喃喃的语音,流露着激动的心情。他的话很多我并不能辨别,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相互的心领神会。我明白他要告诉我的是当年他在伦敦茶室里许的愿,现已成了历史事实。他确是为澳洲土著工作了一生。值得安慰的是,他的辛勤劳动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临别时,他赠送我一本新出版的论文选集《他们没有梦想》。这本书记录下了澳洲土著的苦难遭遇,同时也记录下了澳大利亚各族人民在民族关系上的觉醒。《他们没有梦想》是土著居民对白种移民的深刻评语。这个评语对斯坦楠说是不适用的,因为他是有梦想的,想要实现一个民族平等的澳大利亚。当然这只是个梦想呢,还是将实现的前景,现在还不是做出答复的时候。
有些为澳洲土著抱不平的朋友倾向于把他们在和白种人接触之前的生活描写得美好些,以此来突出白种人所做的坏事是有意义的;但是实事求是地分析这个悲剧,我们也应当看到澳洲土著社会长期不发展,以致在骤然和西方的现代文明相接触时,无以自保的一面。我们固然反对人和人之间讲“优胜劣败”,但同时也要提倡自强不息。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认为在当今世界上要真正消灭以强凌弱的局面,弱者必须团结起来自力更生地赶上强者;只有在各民族达到事实上的平等时,才能实现一个各民族共同繁荣的和平世界。我们在澳大利亚土著的遭遇里应当得到这个教训。
澳洲土著在这块大陆上已经有三万年的历史。学者们一般都同意,他们是最后冰川期从亚洲移居这个地方的。这时他们已进入了石器时期。这就是说,当他们的祖先到达这个地方时,已经懂得制造石器来进行简单的生产活动,经营狩猎和采集的经济。到目前还没有令人满意解释的是,为什么自从澳大利亚这块大陆和欧亚大陆之间交通断绝后,在这样长的时期里,澳洲土著社会经济基本上没有发展。17世纪初欧洲的航海者“发现”这个大陆时,他们还是“用石器生活的人”。19世纪英国有一千多人到这里建立囚犯流放地时,他们依然用石器生活。以一个个人说,澳洲土著天赋的智力并不低于其他民族,他们传统的艺术更表现了深厚的造诣。但是由于现在我们还没有明白的原因,他们的农业、工业、科学技术都停滞在原始的阶段,结果在现代火器面前他们无力保卫自己而走上了绝灭的道路。
据估计,在白种人来到之前,澳大利亚的土著大概有三十万人,到1901年只剩六万六千人,1921年又减少了六千人。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开始回升:1947年是七万三千人,1971年达到十万六千人。最近1976年的普查达十六万人,占澳大利亚总人口的1.2%。他们的人口增长率目前是0.2%,如果按这个速率增长,大约三十二年后可以达到三十二万,恢复两百年前的数字。
在人类学的课堂上讲到民族绝灭时经常被引用的例子是澳大利亚南端的大岛塔斯马尼亚岛(这岛在澳大利亚的位置,有点类似海南岛之在我国)。该岛在1804年英国人建立囚犯流放地时有土著二千五百人。大约三十年后,当地政府决定把这岛上的土著集中起来送到另一个小岛上去,这时只找到了二百人。这些人中最后一个是在1876年死去的,正是白种人移民澳洲百年纪念的前一年。
大体上说来,澳洲土著在和白种人接触后的一百五十年中死亡了五分之四。如果澳大利亚对土著的政策一直不变,按过去的消亡率计算,现在应当已经绝灭了。
澳洲土著绝灭的过程和北美印第安人似乎有点区别。在北美印第安人和入侵的白种人打过仗,硬是一批一批地死在战场上。在澳大利亚据说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形。他们的土地是一寸一寸地被白种人侵占去的;他们是一个人一个人被枪杀或是自己贫病而死的。这是一场没有声音的战争,一年一年地到处是战场,到处是死亡。
澳大利亚土著怎样会发生这种形式的绝灭过程的呢?话得分两头说起。澳洲的自然条件,对只能利用石器进行生产的土著来说,既不富裕,也不贫瘠。这大陆的大部分地区比较干旱,以狩猎和采集为生的土著并不能长期定居在一个地方,他们经常要按水源的变动而移动。天然的菜蔬和果实可以随地采集,加上不难捕捉袋鼠和鸵鸟等可充野味,一般说来,日子是容易过的。但是这种经济基础不可能发生人数众多的群居生活。他们分成无数小群,每群不过十人到百人上下,占有一定的土地。由地理上的山川河流的形势,若干小群松松散散地联系成一个地方性的大群。这种大群并没有集中的权力,所以实际上并不能说是一个有组织的、能发挥集体力量的部落。这几万个小群分散在七百六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大陆上,确是地广人稀。他们和平共处,各自谋生,形成了一个帝力于我何有哉的世界。就是这种建立在极低的生产力基础上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引起过许多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里搞得焦头烂额的人们的无穷幻想,把他们形容得像陶渊明所描写的桃花源那样美妙。
澳洲土著对他们传统生活是否满意那是另一回事。白种移民一进入这个大陆,他们就遇到了一种使他们这种生活无法继续下去的压力,而且这种压力也显然不是他们原有的传统社会组织和保卫力量所能抵得住的。
据说,押送囚犯到澳大利亚来建立流放地的长官们在出发前受到过训令,必须与当地土人和平相处。但是这些外来的移民不是些自带粮食的游客,他们不但要在这地方自谋生活,而且还要世世代代繁殖下去。他们不能没有土地。主客之间发生了土地之争。土著居民跟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是分不开的,离开了他们原来的土地就不能按熟悉的方式生活下去。如果他们有较强大的社会组织,他们必然会用武力来保卫他们的土地,因而发生战争,和我们在北美和南美所见到的一样。但是澳大利亚的土人没有这种强大的组织,他们一小群一小群地被外来的白种人从他们原有的土地上撵走了。个别的人企图抵抗,被枪杀了。大多是被抛在陌生的地方,漂泊无依,饥寒贫困,一个个无声无息地折磨死去。
最近的三十年,澳大利亚人民已有所觉醒,否定了过去那种对土著的民族绝灭政策。澳大利亚的联邦政府和还有较多土著居民的北方领土的地方政府已采取了一系列“保护”政策,保证土著居民对他们现在居住的保留地具有土地所有权,就是说防止有人再掠夺土著的土地。同时还拨款配给他们生活必需品和允许他们享受澳大利亚一般的公民权利,不加歧视。
在法律上承认土著的平等权利并且能在政府收入中拨出一部分经费,用来维持他们的生活,当然应当说是件好事,特别是对照了过去那种民族绝灭政策,更应当欢迎这三十年来的转变。但是从长远看这些慈善性质的“保护政策”果真能使土著居民在澳大利亚社会里取得平等地位和发展机会么?这是值得考虑的问题。
现在澳大利亚土著里有两种人:一种人是还在偏僻的地方保持他们小群的聚居生活,留恋他们原有的生活方式,但生活上已经日益西化,依靠政府的配给和资助过日子。另一种人是已经散居在城市里,脱离了他们原有的社会,但事实上也进入不了白种人的社会,在就业上竞争不过白种人,只能以廉价出卖劳动,成为目前澳大利亚都市社会里最贫困的底层。
我的澳大利亚朋友中有不少怀疑政府执行的政策能根本扭转土著绝灭或同化的趋向,认为不靠自己的劳动而依赖救济过日子只能造成一些寄生虫,对个人和对社会都没有好处。但是怎样才能帮助土著居民克服当前文化和经济上的差距,自力更生地发展起来呢?那就是既要帮助又不要包办代替地为土著居民建立起一个经济上能自给,政治上能自治的基础,一个向前发展的台阶,用我们的话说,就是一个民族自治地方。至于怎样实现这个目标,那正是斯坦楠教授下一代人的任务了。我相信澳大利亚的朋友们中一定会有人勇于把澳大利亚历史上这不光彩的一页真正地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