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研究文集》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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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过去五十年里所写有关我国少数民族研究的文章里,选出一部分编成一本文集出版,这个建议是大约三年前刘俊同志向我提出的。她而且还表示愿意担任这书的编辑工作。我当时尽管心里有些犹豫,看到她那样的热情,实在不好意思否决。这几年来,她常常一清早兴冲冲地从城里赶来郊外,趁我还没有出门前,抓住时间跟我商量有关收集我早年所发表的文章的问题。我早年的文章大多已经散失,收集不易。她又这样不辞麻烦地寻找抄印,使我更难向她泼冷水了。去年冬季,全书编就,民族出版社同意出版,为了慎重起见,又请索文清同志从头替我重读一遍,对全书做了一些增删。事竣,出版社要我写篇序言,我自无法推却了。

一个人能及身见到自己过去所写的文章,汇编成册出版发行,应当是一桩值得自慰的事。说实话,十年前我连做梦都不敢有此非分之想的。可是一旦实现,再翻阅一下这些收集起来的文章,其中能自己感到满意的实在不多,这样就不免产生了犹豫的情绪。我心里总觉得在民族研究上欠着一笔账,至今没有回清,甚至怕这笔账今生已难以偿付。如果用这本集子来搪塞,我是问心有愧的。

我这种心情,读了本书开卷的《学历自述》,自会明白。五十年前发生的不幸事件使我欠下了这笔账。当时我确曾下过决心要继续研究我国的少数民族,而且要求自己要在这块学术园地上开放出一朵令人满意的花朵。我想,退而求其次,至少也要能像我在农村社会研究领域里写出一本《江村经济》那样的调查报告来。但这至今还是一个未实现的愿望。岁月易逝,筋骨已衰,看来可能实现的机会已经失去。从这种心情来对待这本集子,自谴也必然甚于自慰了。

其实,我这些年所做的研究工作也不能说完全违背了当年的决心。我所说的民族研究实际上是指对我国少数民族的研究,其中自当包括少数民族的社会研究,所以也可包括在社会学这个学科之内,要突出这部分研究的特点,不妨称之为民族社会学。我这些年的学术工作并没有离开这个大范围,而且最近这几年我正在把研究重点转移到我国边疆的少数民族地区。

从我那篇《学历自述》里,读者可以理解到我是不主张把社会学和社会人类学区别成两门学科的。在我看来,它们研究的对象是相同的,都是人类的社会。西方的学科分类有它的历史原因,他们认为现代工业化的社会和现代工业化以前的社会可以分成两门学科去研究,即社会学和社会人类学。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我自己的学术实践就在消除这个偏见,而把研究重点放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上。说得具体一些,我过去的中国农村研究正是从我所学到的社会人类学的基础知识上发展出来的。我在研究江村时所用的方法实际就是我曾用来研究广西金秀花篮瑶的方法,而且通过比较不同社区的材料,我写出《生育制度》这样的专题讲稿。

我心里感到的内疚是出于我对我国少数民族的研究,并不像我对汉族地区的农村研究那样深入。我1935年负伤离开广西大瑶山以后,研究的对象就转移到了家乡和内地农村,直到1950年我才参加中央访问团到少数民族地区去工作。我从事民族工作有七年之久,到过的地方不少,接触到的少数民族也不少,但并没有利用这机会在任何一个少数民族里蹲点,进行长期的观察和体验生活。往往是走马看花,得到一些印象和一般知识,科学的资料严格说来是很少的。这是我对自己的工作不能满意的主要根据。

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后期,至少有二十年我没有条件做学术研究,白白丢了二十年。80年代我才恢复学术工作,年龄已过七十,事实上已不可能和少数民族同吃同住同劳动地进行亲密观察和深入研究了。所以,我这些年来只能推动和帮助有条件进行这样研究的年轻一代去实现我的愿望了。我曾偕同胡起望等同志重访广西大瑶山,并帮助他们开展调查研究。1983年《盘村瑶族》出版时,我写一篇长序表达了我对瑶族研究的设想和构思。同时,听到四川有些同志有意开展六江流域的民族综合调查,我尽力予以支持,希望他们能坚持下去,取得成果。或者可以说,力虽不及,心向往之。

1984年,我在重建社会学上的工作告一段落,辞去了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的职务,这样使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到各地去开展社会调查工作。在沿海地区进行农村和小城镇的调查的同时,我提出了边区开发研究的课题。边区开发研究其实就是少数民族地区社会经济发展的战略研究。在过去的三年里,我在内蒙古和甘肃都开拓了研究课题。在这些课题上,我承担破题和开路的任务,就是我先到一个地区做初步的访问和观察,结合当地已有的调查研究材料,找出这地区在社会经济上的特点和发展上存在的问题,整理出一个研究方案,组织各研究机关的年轻同志进行具体深入的研究工作。为了便利和其他研究机关取得联系和合作,在北京大学成立了一个社会学研究所,对外亦称社会学及发展研究中心。这个研究所承担的“七五”计划期间的社会科学方面国家重点课题里就有少数民族地区社会经济发展研究这一项目。本集的最后一部分文章就是我在边区开发研究上所做的破题工作。如果天假以年,并能排除种种干扰,现有的研究计划能顺利推进,也许我五十年来的欠账可以在我的余生中偿还一部分。我早年所抱的愿望则有待于新的一代去实现了。

1987年2月6日


重刊潘译注《性心理学》书后《花篮瑶社会组织》重版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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