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草根工业

苏南农村这几年发展的工业，不是上头叫办的，而是农民自己创造出来的。与西方工业发展的历史相对照，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西欧工业的发展，是少数资本家，通过一股出自城市侵入农村的力量，把农村作为工厂的猎地，把农民变成工业发展的猎物，弄得农村破产、农民流离失所，不得不出卖廉价的劳动力。这种工业发展的结果必然是城乡对立、工农对立。所以马克思说几个差别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征。而中国农民发自自身的动力，冲破资本主义工业发展时期的老框框，根据自己的生活需要，让工业发展来适应自己。这与资本主义工业是有根本区别的。

中国工业化，要从农村开始。在苏南，农民办工业，是逼出来的。有限的耕地吸收不了不断增长的人口，而农民只有种田一条路，没有别的出路。他们在打破大锅饭以后，就在人口的压力下，千方百计地寻找活路，找到了工业这条路子。十年动乱，把城市工人、技术人员赶下乡，使城市技术和农村劳动力结合起来办工业。工业的发展要有原始的积累。葡萄牙、西班牙工业靠海盗起家，英国工业靠掠夺殖民地起家。日本工业靠赔款起家，中国工业靠什么？我们不能抢人家的钱，也不能靠赔款，只有靠农民的勤劳。中国农民办工业可以像长乐的农民一样两年不拿工资，这是城市工厂办不到的。农民办工业，以农业做基地，通过家庭这个细胞来发展。开头是靠农业积累资金，“以农养工”，随着工业的发展，收入的增加，反过来就“以工补农”。农村破破烂烂，农民节吃俭用，在农业里积累下资金，利用简单的机器设备办工业，有的有机器没有厂房，就把机器安装在自己家里，厂房就是农民的家，工人就是农民的子女。有的地方，机器放在农民家中两三年后才搬进新建的厂房，经过几年努力，逐步发展成为颇具规模的自动化、半自动化的工厂。草根工业就是从这里来的，从农村种地的人里长出来的，它的根深深扎在泥土之中。由于农民可以把住房让出来安装机器，自己的子女可以不计报酬地参与劳动，不要国家一分钱投资，这一切就赋予草根工业无限的生命力。亏本不认输，倒了又爬起来，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国家一办工厂，就要组织一批人马，往往搞得机构臃肿，养一大批工人，官僚化，赔老本。因此，城市里是工厂养人，农村里是人养工厂。草根工业有很强的生命力，几年时间就出现了一批系列化的小工厂。

江苏的草根工业，是集体性的合作经济。他们的发展已经历了三代人。第一代是由一批有一片热心的农村优秀基层干部带头办起来的。第二代是一些学徒出身有经营能力的中年干部。现在已发展到第三代，大多是高中生，精明能干，开始实现现代化、知识化、年轻化。他们有气魄，敢于同国营工业挑战。国营工厂经济效益较差，自己不行，就讨厌他们、排挤他们，刮起了乡村工业“以小挤大”等一阵阵冷风，他们顶住了。江苏省乡村工业产值相当于20世纪70年代全省工业总产值，今年已超过了上海。国营工厂弊端多，效率低，乡村工业的蓬勃发展，势不可挡，逼着它非来个脱胎换骨的改造不可。

中国是以农民为主的国家。在革命战争年代，我们主要是靠农民力量夺取民主革命的胜利。现在我们要实现工业化，也得靠农民。农民办起了工业，也不会放弃农业。因为草根工业是植根于农民的，它不仅靠从农业里挤出来的资金诞生，而且成长了也不忘本地不断“以工补农”，它与农业血肉相连，脉脉相通。

农民现在很注意智力投资，培养人才，有的地方自己办起了农民大学，如江苏的沙洲职工学院，请钱伟长同志当名誉校长。青年学生一进国家办的大学，就只求考试及格，等着毕业端“铁饭碗”。农民办的大学大不一样，国家不承认，没有文凭好拿，但他们不靠文凭吃饭。草根工业的蓬勃发展，农民自己起来办大学，逼出了一个经济体制的改革，又逼出了教育体制的改革。事实证明，乡村工业走出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一条农村工业化的道路。

1985年11月30日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