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要买汽车——给《小城镇建设探讨》的编辑同志的一封信

前几天我收到南京汽车制造厂给我的一封信，信里说：他们读到了《瞭望》杂志第五期我写的《小城镇、大问题》。在这篇文章里我提到吴江县松陵镇的同志来信要我帮助他们买一辆卡车，以便把他们生产的凤尾菇运到苏州市场上去出售，而且说了“我们应当支持鼓励生产者自己组织起来作集体流通的新尝试”。但是“买汽车我是毫无办法的”。南京汽车厂的同志们看到了这话，见义勇为，决定从他们“极其有限的自销指标中，挤出两辆‘跃进牌’134型三吨汽车给吴江县松陵镇”。他们把这个决定通知了我。我除了立刻把信转给吴江的同志外，心里有不少话要说，因此想借你的篇幅，一述所怀。

首先，我应当对汽车制造厂同志们这种精神表示赞赏。我这段时间很为城乡间商品流通问题着急。形势是很清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中央决定了正确的农业政策后，在生产责任制下，农业首先翻身，这几年生产成倍增长，全国欢腾。在农业繁荣的基础上，接下来，乡镇工业迅速发展，特别是在长江三角洲大幅度成长，势不可挡。农村经济正大踏步地从自给或半自给经济向商品经济转换。这是历史性的大事。目前这股势头正冲击着已经不适应形势发展的城乡流通渠道，今年中共中央一号文件就明确地把“疏通流通渠道，发展商品生产”提到了工作重点的地位。

农村里发展重点户和专业户是目前必须坚持的方向。但是如果流通渠道没有相应的发展，这个趋势难免受到遏制。一个专业户如果生产了较大量的商品而卖不出去，他怎能继续经营下去呢？我在吴江农村里就看到前年兔毛降价，销路不旺，原来越养越多的养兔户痛心地开始杀了吃兔肉。去年兔毛价格有所回升，但是这些吃过苦头的农民却摇头不干了。这个教训说明发展专业户有赖于大大疏通流通渠道。

为了疏通流通渠道，有各方面的工作要做，其中有一项也许是最基本的是流通的物质条件，即运输工具。商品要从甲地流通到乙地，自己不会动，需要运输。最简单的运输是肩挑背负，就是用人力来移动商品。我们现在市镇上的集市贸易很多就是这一类的流动。农民早上从自己的园地上挖了几棵青菜，挑到附近市集上去等人来买；或是养几只母鸡生蛋，积上一篮，挽着上街出售。这是不用人力以外其他动力进行运输的最初级的交流。单靠肩挑背负，不但运输量少，而且费时多，又走不远。初级交流就是“日中为市”的集市，云南人叫“赶街子”，一个交流中心的“街子”只能集中附近十多里范围之内的农民，苏南人叫“乡脚”不大。要扩大乡脚，就得利用运输工具，江南水乡传统的工具是船。水道是自然提供的，摇条船，四通八达。这也许是苏杭之所以在传统经济里成为“人间天堂”的一个优越的天赋条件。水上运输固然有它的优势，但也有它的局限。水道不通，人们得自己开路。人类很早就懂得用轮子来载运东西，出现了陆上运输的车辆。从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史蒂文森的火车，到福特的汽车，都是随着人们的需要而不断发明的陆运工具。现代工业和现代都市的发展就是以现代交通运输的不断发明和改进为前提的。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在《访美掠影》里曾提到过美国经济起飞的一项物质基础就是“车、油、路三位一体”。在20世纪之初，有效和廉价的汽车试制成功“把美国装上了轮子”。汽车是用内燃机为动力的，于是石油就成了工业的血液。有了汽车，有了石油，还得有平滑的路面，四通八达的路线，才能使汽车吃饱了油有用武之地。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出现了布满全国规模宏大的高速公路网，这才构成了他们所谓“第二次浪潮”里美国这座财神庙里的“三位一体”。

我提起这段旧话，无非是想指出，我们如果想扩大城镇的“乡脚”，使商品流通的范围不限制在利用帆船、马拉车所能达到的极限，那就必须提供现代运输工具和公路设备。南京汽车制造厂这封信对我是一个不寻常的讯息。它透露了我们社会主义大厦兴建的钟声。

南京汽车制造厂来信中说，“中央一号文件发表后，广大农民受到极大的鼓舞，纷纷来人来函到我厂要求订购‘跃进牌’三吨农用汽车”。这说明吴江县松陵镇要我帮助购买汽车并不是偶然的或个别的事，而是最近农村发展形势里出现的较普遍的要求，意味着农民已经切身感觉到流通不畅的压力，正标志着农村经济要更上一层楼了，他们在找楼梯。这楼梯的物质设备是汽车和公路。

我又记起了好几年前，有一位外国朋友看到了我们公路有不少用拖拉机在搞运输，曾对我说，这是很不经济的办法，为什么不多造一些农用汽车呢？我不是内行，不敢对他的建议做出评定，更不知道为什么拖拉机不去搞农活而用来搞运输。这些实际上是值得我们注意研究的问题。无论怎样，目前我们是应当及时把加速生产农用运输汽车提到日程上来了。

看来，发展农用运输汽车来配合农村经济的起飞和促进流通渠道的疏通，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在南京汽车制造厂的来信中有这么一段话：“南京汽车制造厂生产的‘跃进牌’汽车已有几十年历史，在广大农村和小城镇历来有着广阔的市场，并担负着为农村生产各种专业汽车的重任。”这是说，生产农用运输汽车是这个厂所应承担的任务。当前形势下，它确是已感到农村需求的压力，但是来信接着说：“目前工厂由于原材料的短缺，在国家计划内的指标中，也需要企业自筹材料，生产上有一定困难，农村买车渠道仍然阻塞，计划分配上拿不到车。”这段话告诉我们：已经自觉到有为农村提供运输工具责任的汽车制造厂却被一些条条框框绑住了手脚，对纷纷来厂购买的农民爱莫能助。其实绑住汽车制造厂手脚的那些因素无意中也正间接地在为农村经济进一步发展设置障碍。农村经济的发展是谁也挡不住的，所以我相信这些障碍总是会逐一被冲开的。农民不久的将来也一定会买得到他们所需要的运输汽车，汽车制造厂会门庭若市。但是“不久的将来”究竟要等多久，那就得看我们怎样努力争取了。

在这件事里，我们还可以看到，在我们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上正在出现一条具有中国特点的新的工业化道路。这条道路不同于资本主义国家早期的工业化，他们是以农村破产为代价得来的工业化，而我们是在农村繁荣的基础上促成的工业化。你看：农村商品生产的发展需要疏通流通渠道；疏通流通渠道需要物质条件，运输汽车就是其中之一。这样，汽车制造厂立刻受到加速生产的压力，不能安于现状了。这是一环促一环，是一个系统性的连锁反应。农业促进了工业，工业又回过头来促进了农业。这就是我们社会主义的建设模式，和早年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业化道路是有区别的。如果容许我想得远一些，我有一种想法：在政治上我们以农村包围城市取得了革命的胜利，在经济上我们是否也会从农业促进工业的道路上取得现代化的成功？这话也许说得还过早一些。

人的主观认识总是容易落在实际的后面，所以需要不断在和实际接触中修正和改进自己的认识。我在半年前写《小城镇、大问题》这篇文章时，眼中还只看到：资本主义是“大鱼吃小鱼”，而我们的社会主义却是“大鱼帮小鱼”。经过了这一段时间，我逐渐意识到我们社会主义模式里还有“小鱼帮大鱼”的一面，说得更完整些应当是个“大小相辅相促”的模式。

作为一封给编者的信，也许已经写得太长了，就在这里打住吧。顺致敬礼。

1984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