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热可贵
随着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我国人口的平均寿命确是增长了。以我自己的印象说,幼年时节看到六十岁上下的人,总是胡子一把,老态龙钟,而现在轮到自己年逾花甲,进入古稀之年,却还有一点不知老之将至的味道。老而未衰,看来是当前许多人共同的情况。也许正因为个人体质衰弱率的递减,社会新陈代谢作用的正常运行没有跟上,发生了老年人堵塞年轻人取得社会地位的渠道。换句话说,老年人占着社会岗位不退下来,年轻人也就上不去。于是这几年不能不提出“年轻化”的要求,这是完全必要的,不待我多说的了。
社会上各行各业工作岗位上的人年轻化的结果又发生了另一个问题,就是怎样正确对待体质未衰而已退休的老年人?怎样发挥他们在社会上的作用?用现在通行的语言来说,就是“余热利用”的问题。
从生产第一线说起:农村里是没有退休制的,但实际也存在着新陈代谢的规律。现在我们的农业主要还是靠强度的体力劳动。一般说五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的人,就不得不退出全劳动的队伍了。他们的接班人是隔了一代的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妇女先退,四五十岁就不再当正常农业劳动力使用了。她们体质并未衰老,但是工作岗位却转移到了副业和家务劳动上去了。男的一般逐步减少劳动强度,从全劳动变为半劳动,直到零星劳动,最后是一袋烟,晒日黄的老汉。我们可以说,现在农村里的人还是生活在自然调节的新陈代谢的过程中。
工厂里的工人和机关里的职工就不同了。他们都有退休年龄的规定。到了规定的年龄,他们就得从工作岗位上退出来,让年轻的人去接班了。这些退下来的人,女的大概在五十至五十五岁,男的大概在六十岁,生活还是由社会供给,虽则比他在工作期间多少要打一点折扣。这是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为社会服务过的人,退休之后,社会还要养活他们。当然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费用还是要由当时在社会上劳动的人负担的。因之,这里也就产生了一个承受力的问题。如果生产力不递增,而被赡养的人日益增加的话,也就会限制社会继续发展的速度。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社会承受老人赡养的负担,在今后几十年里会日益增加,而生产战线上的劳动队伍相对地要日益下降。我并没有对人口预测进行过科学的计算,单就大体上看,人口出生率在严格控制下,到20世纪末,全民中在生产岗位上劳动的人口总额应当比目前的为少,而退休的人数却相对地要增加。我们应当预先看到,生产者少,消费者多,差距扩大到一定程度是会出现严重的社会经济问题的。未雨绸缪,我们应当对怎样发挥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人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作用的问题多做些考虑。
一提到这问题,我立刻想到这几年在江苏农村调查时所见的情况。为什么江苏南部农村经济这几年发展得这样快?原因当然不少,其中之一是得力于上海工厂里退休下来的老工人。苏南农村的繁荣,主要是由于社队工业的兴起,社队工业的技术来源就是这些老工人。他们退休回乡,把工业生产的技术带了回去,加上其他的条件,就在家乡建立起许许多多小型工厂。在我的故乡吴江县,东南角上有个芦墟镇,原来是个荒凉的水乡,人口外流,甚至邪门歪道曾风行一时。但是今年我去一看,镇河两岸,崭新的厂房一所接一所,不到五年面貌一新。他们出产的净尘设备运销全国。我一厂一厂地问过来,开创之功几乎没有不牵连到上海退休的老工人。他们是城镇间的“红娘”,是科技知识的“货郎担”,是社队工业的催化人物。
这许许多多活生生的事实,给了我一个极深的印象。我当时就想,如果上海工厂里的那些工人老是在原岗位上工作,谁会到这些偏僻的水乡来呢?这里原是些留不住好汉的穷村庄,现在外流的人口出门学会了一身手艺的,退休回乡来,他们身体还很壮健,精神抖擞地闲着难过,怎么会不乐于为乡亲出主意、动手脚呢?大概就是靠这批人把上海的工业扩散了,把原来土气十足的乡村工业化了。
这样的好事,却也多磨。天下自有眼光短浅的人,看到这些为农村工业化出了这么大力的人,农民给了他们一些物质报酬,比待在上海吃退休金的人收入多而感到愤愤“不平”,竟然会在这些繁荣农村有功的人头上套个重重紧箍咒,限制退休工人下乡“吃外快”。苦哉,苦哉,损失的是谁呢?还不是我们社会主义建设?而为此仗义执言的人又何其少也!
再说一件事:这几年来有不少中小学教师,退出了工作岗位。这些人中有许多热力实际上尚未用尽,而退了下来。从整个国家来说是一大损失。但事已如此,就只能把他们当作“余热”来处理了。想不到这些余热却比原有的温度更高,发挥的作用更大。
情况是这样:近十五年来,国家没有认真培养过中小学教师,原来不太重视的师范教育,事实上停顿已久,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四人帮”时期,以普及教育为名,戴帽提升,把原来教小学的教师用来教中学,原来教中学的教师用来教专科、大学。这一下,师资质量被掏虚了。现在中学毕业教中学,小学毕业教小学,已经司空见惯。结果出现教育质量下降的恶性循环。
在这种情况下,退休下来的许多热力未减的老教师,从天天得教学生、改课卷的岗位上解放了出来,正可以当教师的教师了。事实上,有识之士正在这样做。民盟的福建省委和天津市委,去年已开始组织退休教师下乡办师资辅导班。他们受到地方领导、学校教师和学生家长的欢迎,说这是“雪中送炭”。
这件事对我深有启发。退休制度给现在实际上存在着的劳动力“单位所有制”开了个窟窿。把原来积压的使用不当的一般人才解放出来,在“余热利用”中可以重新对口,用其所长了。这个道理不仅限于中小学教师,我看涉及的范围可能是要大得多,广得多。问题是怎样有组织、有计划地进行“余热利用”,而且还得消除一些紧箍咒,实事求是地对待退休人员。
我国的科技和教育队伍本来就不很强大的,而且多年来利用不当,很大的一部分又被现有的种种规章制度牢牢缚住,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自从机构调整以来,加上其他种种原因,的确有不少体质未衰、还能发生余热的有经验的老手,从原岗位上退下来了。群众眼睛是雪亮的,有本领的,大家争着要。他们大多已经在不同方式下或不同名目下,转移到其他更能发挥作用的岗位上去了。上面所说的上海老工人促进了苏南社队工业,和一些地方的老教师在当教师的教师,等等,不过是我亲自看到的一些这类的事例罢了。
我想呼吁的是我们要大处着眼,采取积极态度,对这种“余热利用”加以支持和鼓励,并且纳入正道,加强领导,而不要消极地抑制。这种种都是符合“人尽其才”的大原则的,而社会主义建设正需要大大发挥每一个人的才能和作用。所以不宜因为这些人在退休金外多拿了一些物质报酬而“心存不平”,又想起用“大锅饭”“抓平王”那一套大棒来阻碍“余热”加温。我们要让点滴的热力都成为建设社会主义的力量。
198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