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道第十二
武王问太公曰:“兵道如何?”
太公曰:“凡兵之道,莫过乎一。一者能独往独来[210]。黄帝曰[211]:‘一者阶于道,几于神[212]。’用之在于机,显之在于势,成之在于君[213]。故圣王号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214]。今商王知存而不知亡,知乐而不知殃。夫存者非存,在于虑亡;乐者非乐,在于虑殃。今王已虑其源,岂忧其流乎[215]?”
【注释】
[210]“凡兵之道”三句:意谓用兵的原则,最重要的莫过于军事指挥权的集中统一。指挥权统一了,才能使部队不受羁绊,所向披靡。独来独往,指军队不受羁绊,所向披靡。施子美曰:“‘一’之为说,或以为心,谓用兵之道,不过乎守之以心。以兵法考之,有所谓攻守一法,有所谓奇正一术,有所谓车步骑三者一法也,是则‘一’者兵之至理也。且以圣人之道,尚欲以‘一’贯之,侯王之治,亦欲以‘一’正之,则‘一’者其至理也。兵之为道,不离乎至理之间,所以谓之莫过于‘一’也。惟抱乎‘一’则可以自用,而不为人所制,故能独往独来者,言无所制也。尉子亦曰:‘独往独来者,伯王之兵也。’是理也,即道也。”刘寅曰:“‘一’者,诚实而专一也。惟其诚实而专一,故能独往独来,犹言独出独入,谓无敌也。”朱墉引《指南》曰:“‘一’者,心也。凡理者俱从心出,即如兵道变化多端,而总不外乎一心之运用。故黄帝阴符、太公丹书、孙吴兵法,总是相传以心,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脉相承,亦只是此心。故谓‘一’者心也,心一而兵道无有逾于此者矣。”又引《佐议》曰:“‘独往独来’,是极形容行军用兵操纵自我之妙,却要紧抱‘一’字。盖惟宰制运用悉出神明,斯智虑筹画超神入微,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而能独往独来也。”又引许济曰:“兵之精微处,曰道;兵之变化处,曰神。是道与神,本心所运用,谓‘一’不可以阶几,则别无所以至道入神者矣。今用兵诚能独往独来于心焉,则所行曲当而所用不测,虽未能即与道合,而可以阶至于道,虽未能即与神化,而可以进于化境矣。”孔德骐说:“‘一’,就是指挥权的统一、专一。强调‘凡兵之道,莫过于一’,‘一者能独往独来’,‘一者阶于道,几于神’,‘一合一离,一聚一散’,等。就是说,用兵要集中兵力,集中指挥,行动一致。部队之‘合’、‘离’、‘聚’、‘散’,都要在统一的号令下进行,不得各行其是。部队的行动如能达到‘一’的要求,用兵就能达到‘道’的境地。”吴如嵩等著的《中国军事通史》第三卷《战国军事史》说:“‘一’即统一、专一。将帅统兵在外,有机断指挥的权力,能‘独专而不制’,不受国君牵制,能主动灵活地决定作战行动,驾驭战争规律,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而运用集中统一的指挥权在于随机应变,体现集中统一的指挥权在于造成有力的战略形势。《立将》对将帅的用兵指挥提出:‘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又说:‘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临敌决战,无有二心。若此则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君于后。’上不限于天,下不阻于地,前无敌人敢于阻挡,后无君主从中牵制,其指挥权完全集中在主帅一人之手。”《武经七书注译》曰:“对于‘一心’二字,历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一心者一众心也’,意思是‘统一意志’,也就是《孙子·始计》所谓‘令民与上同意’的意思。第二种解释是:一心,即事权专一,也就是《尉缭子·兵谈第二》‘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的意思。”按,本书倾向于第二种说法,但又不同于某些论者所谓兵权应集中于在外领兵的将帅之手的看法,认为《六韬》此处指的是兵权应统一于国君之手,故而下文才有“成之在于君”的表述。君王只有牢牢掌控军队的指挥权,才能真正拥有无上权威。
[211]黄帝曰:周凤五在《敦煌唐写本〈太公六韬〉残卷研究》一文(载《幼狮学志》1985年第4期)中说:“《太公六韬》的政治理论是黄老之学的理论,它主张‘法法’,亦即以‘法’为政治行为的最高指导原则,而‘法’的来源是‘天’。书中明引‘黄帝曰’,且有许多阐发老子思想的文字。这些迹象显示《太公六韬》书中不但有兵法,而且还有不少西汉初年盛行的‘黄老之学’。由《汉书·艺文志》将《太公六韬》笼统归入‘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列在诸子略道家类这一事实,也可以证明上述对《太公六韬》性质的理解是正确的。”
[212]一者阶于道,几于神:意谓指挥权一旦统一,就能掌握用兵的规律,接近神秘莫测的境界。阶,上达,到达。几,接近。邵鸿、徐勇说:“(《六韬》)作者实际上是把‘贵一’的思想,看成是兵学的最高准则和境界。”又说:“用兵贵一的军事思想,是《六韬》军事学说中的一个卓越见解。世界战争史上无数事例都证明了,军队的统一、集中与协调,是胜利的根本保证。在我国古代兵家著作中,很多都论及这一问题,其中《尉缭子·兵权》‘兵以静固,以专胜’与《六韬》贵一之论尤为近似(专,专一。所以《淮南子·兵略训》化用此句作‘兵静则固,专一则胜’)。但它们均不及《六韬》的‘一’字凝练、深刻和含义丰富。《六韬》以道家特有的哲学思想融构自己的兵学理论,因此能发他人所未发,言他人所难言。”
[213]“用之在于机”三句:意谓运用这一用兵原则的关键在于把握时机,发挥这一原则的关键在于因势利导,成功实践这一原则的关键在于国君。
[214]故圣王号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按,在对待战争的态度上,《六韬》的这一表述沿袭了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学派和《尉缭子》的慎战思想。《老子》第三十一章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惔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尉缭子·武议第八》曰:“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
[215]今王已虑其源,岂忧其流乎:意谓现在君王您已思虑治国的根本问题,难道还会忧虑枝节问题吗?源,水源,这里指治国的根本问题。流,河流,这里指治国的枝节问题。
【译文】
武王问太公曰:“用兵的原则是什么?”
太公答道:“用兵的原则,最重要的莫过于军事指挥权的集中统一。指挥权统一了,才能使部队不受羁绊,所向披靡。黄帝说:‘指挥权一旦统一,就能掌握用兵的规律,接近神秘莫测的境界。’运用这一用兵原则的关键在于把握时机,发挥这一原则的关键在于因势利导,成功实践这一原则的关键在于国君。所以圣王将战争称为凶器,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使用它。如今商王只知国家依然存在,却不知已濒临灭亡,只知享乐,却不知祸殃。这种存在不代表长久存在,一定要考虑国家有可能灭亡;这种欢乐不意味着真正的欢乐,一定要考虑未来可能遭受祸殃。现在君王您已思虑治国的根本问题,难道还会忧虑枝节问题吗?”
武王曰:“两军相遇,彼不可来,此不可往,各设固备,未敢先发,我欲袭之,不得其利,为之奈何?”
太公曰:“外乱而内整,示饥而实饱,内精而外钝[216]。一合一离,一聚一散。阴其谋,密其机,高其垒,伏其锐士,寂若无声,敌不知我所备[217],欲其西,袭其东[218]。”
武王曰:“敌知我情,通我谋,为之奈何?”
太公曰:“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219],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220]。”
【注释】
[216]“外乱而内整”三句:意谓部队要做到表面看起来混乱不堪,实则内部严整有序;士卒看起来饥饿,实则吃得很饱;是精锐之师,但表面看起来却迟钝愚笨。施子美曰:“形人之说,兵家之要术也。羸师以示,楚人以胜。形人是用,越人以伯。曳柴以从,可以胜齐。曳柴伪遁,可以胜楚。是则不有以误敌,不足以胜敌也。孙子十三篇,大抵以形人为上,如曰‘形人而我无形’,如曰‘形兵之极,至于无形’,如曰‘形之而敌必从之’,皆形人之说也。外乱内整,示饥实饱,与夫精钝离合散聚,皆所以形之也。”
[217]“阴其谋”六句:意谓要隐匿自己的计谋,秘藏自己的事务,加高自己的壁垒,埋伏好自己精锐的士卒,阵地上寂静若无声响,敌人不知我军的防备部署。施子美曰:“既有以形之,必有以取之。自阴谋密机之下,又所以取之也。兵之未用,则其为计也,不可使人窥。兵之既用,则其为用也,不可使人知。阴其谋者,所以秘其计也。密其机者,所以藏其用也。高其垒,所以固守。伏其锐,寂若无声,所以示弱。在我者既无形之可见,则在敌者必怠于所备,故敌不知所备,而可以计取矣。”
[218]欲其西,袭其东:陈亚如在《〈六韬〉论》一文(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2期)中说:“‘欲其西,袭其东’,其意义不止于调动敌人,也用于直接打击敌人之目的,后世所谓‘声东击西’,为一般将帅所习用,例如前汉周亚夫破吴王濞军,‘吴奔壁东南陬,亚父使备西北,已而其精兵果奔西北,不得入’(《汉书·周亚夫传》)。作为一条军事原则,实脱胎于《六韬》。按本条的意义有异于战术的性质,而臻于战略的范畴,因而也就更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
[219]密察敌人之机:朱墉引《指南》曰:“敌人之机,指敌人意欲乘袭我之机,言一速一疾之间,正弈家所谓先着也。”
[220]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按,相近的表述亦见于《六韬·临境第三十七》,即“发我锐士,潜袭其中,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强调在战争过程中争取主动、出奇制胜,这是对《孙子兵法》思想的继承。《孙子兵法·计篇》曰:“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施子美曰:“用兵之法,大抵乘机。不乘其机,而徒欲以力争,胜负何自而决邪?孙子有曰:‘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又曰:‘出其不意。’是皆乘机之说也。李靖曰:‘兵,机事,以速为神。’吴明彻曰:‘兵贵在速。’亦乘机之说也。太公之意,非欲使武王得其机而乘之乎?既得其机,复加以速,宜其可以击其不意也。”朱墉引《开宗》曰:“此言用兵当有先虑,密图其机,而又密察敌人之机,以完上文未竟之旨。”朱墉《全旨》曰:“此章言兵道莫微于‘一’。‘一’者,独来独往,潜天潜地,神明变化,可以独运而不可以众解,可以密藏而不可以轻泄者也。故非得机,则‘一’胡由用?非得势,则‘一’胡从显?非得君,则‘一’胡能成?下节复言外乱内整,示饥实饱之诡道。诡正所以成其‘一’也。速乘疾击,胜术先操于我,无非一心之敏捷。”钮先钟:“这一篇的篇名为《兵道》,其内容即分析用兵之道,放在《文韬》中是明显地不太适当,吾人认为应该放在第二卷《武韬》之内为宜。但从该书的编排上来看,文武二韬每篇的引语都是‘文王问’,而以后四韬每篇的引语则均为‘武王问’,这似乎可以算是一种规律。但《文韬》中的《兵道》篇,以及《武韬》中的《三疑》篇为例外,其篇首的引语均为‘武王问’,而非‘文王问’。因此,也许比较合理的想法是这两篇本来都是属于《龙韬》,以后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而被误置。这当然只是一种揣测,不必深究。至于《兵道》篇的内容……这一段中最难懂的就是‘一’字,用现代术语来解释,即为‘主动’。简言之,用兵必须保持主动,然后始能独往独来,制人而不制于人。在此不仅提到‘黄帝’,而且也说‘兵为凶器’,可以暗示《六韬》与《尉缭子》在思想上有相当的渊源,也可能是同一时代。这一篇最后又说到‘外乱而内整,示饥而实饱,内精而外钝’,这就是孙子所说的‘诡道’。至于‘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则无异照抄孙子的‘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孙子·九地》)。”黄朴民说:“兵道,即用兵的基本原则和方法。本篇主旨有以下几点:一是强调‘凡兵之道,莫过乎一’,就是用兵要集中兵力,统一指挥。部队的行动如果能够做到‘一’的要求,就能‘独往独来’,达到‘阶于道,几于神’的境界。二是‘存’与‘亡’以及‘乐’与‘殃’虽然是对立的,但它们在一定的条件下又可以相互转化。因此,应该存时虑亡,乐时虑殃,灵活用兵,促使形势向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转化。三是在两军相遇、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要取得胜利,必须示形动敌,欺骗敌人,声东击西。四是兵贵神速,击敌不意。通过料敌虚实来明察战机,一旦战机出现,就应该捕捉和利用,‘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
【译文】
武王问道:“两军相遇,敌人不能来攻,我军也不能反击,双方各自设置坚固的防御工事,都不敢首先发起进攻,我军想偷袭敌人,却不具备有利条件,该怎么办呢?”
太公答道:“部队要做到表面看起来混乱不堪,实则内部严整有序;士卒看起来饥饿,实则吃得很饱;是精锐之师,但表面看起来却迟钝愚笨。无论合拢还是分离,无论聚集还是散开,都要隐匿自己的计谋,秘藏自己的意图,加高自己的壁垒,埋伏好自己精锐的士卒,阵地上寂静若无声响,敌人不知我军的防备部署,要攻击西边的敌人,却先袭击东边的敌人。”
武王问道:“敌人若了解我军的实情,掌握我军的计谋,该怎么办呢?”
太公答道:“用兵获胜的方法在于周密地侦察敌人的情况,先迅速凭借有利形势捕捉战机,再出其不意地对敌人予以猛烈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