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疑第十七
武王问太公曰[106]:“予欲立功,有三疑:恐力不能攻强、离亲、散众,为之奈何[107]?”
太公曰:“因之,慎谋,用财[108]。夫攻强必养之使强,益之使张,太强必折,太张必缺[109]。攻强以强,离亲以亲,散众以众[110]。
“凡谋之道,周密为宝[111]。设之以事,玩之以利,争心必起[112]。欲离其亲,因其所爱,与其宠人[113]。与之所欲,示之所利。因以疏之,无使得志[114]。彼贪利甚喜,遗疑乃止[115]。
“凡攻之道,必先塞其明,而后攻其强,毁其大,除民之害[116]。淫之以色,啖之以利,养之以味,娱之以乐[117]。
“既离其亲,必使远民,勿使知谋,扶而纳之,莫觉其意,然后可成[118]。
“惠施于民,必无爱财,民如牛马,数喂食之,从而爱之[119]。
“心以启智,智以启财,财以启众,众以启贤,贤之有启,以王天下[120]。”
【注释】
[106]武王:银雀山竹简本作“文王”。
[107]恐力不能攻强、离亲、散众,为之奈何:意谓恐怕力量不能攻克强敌,不能离间敌人的亲信,不能瓦解敌人的民众,我该怎么做呢?散,分散,瓦解。施子美曰:“古之伐人国者,必有隙可投,有衅可乘,而后可以取之。今以其势求之,则其势强而不弱;以其情求之,则其情亲而不离;以其兵求之,则其兵众而不寡。若是则敌未有隙也,未有衅也,其何以能决胜而立功邪?此武王所以疑其不能攻之、离之、散之也。”
[108]因之,慎谋,用财:意谓要做到因势利导,慎用计谋,舍得花费钱财。因之,因势利导。因,顺应,利用。慎谋,慎用计谋。用财,舍得花费钱财。施子美曰:“强固难攻也,然有攻之道。项楚之势,始非不强,及张良之计行,而楚强不足恃矣。楚之君臣始非不亲,及陈平之计行,而楚亲不自信矣。楚之子弟,始非不众,及楚歌之声一闻,而楚众无复为楚矣。是则武王之所疑者皆不足疑矣。大抵欲伐人之国者,必因之而后可以成功。法有所谓践墨随敌、因形用权者,皆所以因之也。少师侈则请羸师以张之,绞人贪则纵采樵以诱之,所谓因者此也。因敌固可以制敌,然所以料敌则有谋,所以役人则有财。谋不可泄。马邑之役,匈奴觉之而去,此不能谨其谋也。财不可吝。卫国之民受甲者,皆不欲战,此不能用其财也。能因敌而制之,加以谨谋用财,则敌国可取矣。”朱墉引《明说》曰:“因彼之强,慎我之谋,用我之财。”
[109]“夫攻强必养之使强”四句:意谓攻克强敌必须养护它,使它强大起来,必须增强它,使它壮大起来,太过强大就必会遇挫,太过壮大就必有失误。施子美曰:“夫攻强之道,非强固可攻也,以有术也。尪羸者寿考,盛壮者暴亡。人既有所恃,而吾复养而益之,则彼之有所恃者,必将骄矣。骄则怠,怠则败,此所以可攻也。彼强矣,吾从而养之使强盛,此乃将欲取之,必因予之也。益之而使张大,此乃将欲翕之,必因张之也。彼既恃其强,乐其张,则必轻于自用,而忘其所戒。此所以必折必缺也。太强而折者,以其过于强则必折也。太刚而缺者,以其过于刚则必缺也。虢以骄而复有为田之胜,则晋之所以养之益之者极矣。亡夏阳不惧而又有功,天夺之鉴。此则强而必折,刚而必缺也。虢之亡也,可不求于此?”又,益之使张,银雀山竹简本作“哀盈使张”。
[110]“攻强以强”三句:意谓用让敌人愈加强大的方式去攻克强敌,用收买敌人亲信的方式去离间他的亲信,用争取敌人民心的方式去瓦解他的民众。施子美曰:“此因之之说也。夫敌必有可见之形,而后有可取之理,而不在于他求也,即彼之形因而制之耳。彼强矣,吾因其强而以攻之;彼亲矣,吾因其亲而以离之;彼众矣,吾因其众而以散之。以强攻强,则必有奇计以益之,而后其强可攻也。卑辞厚币,奉书推尊,皆所以益其强而攻之也。以亲离亲,则必有货赂以诱之,而后其亲可离矣。收其左右,赂以重宝,皆所以离其亲也。以众散众,则必有恩惠以及之,而后其众可散也。发政施仁,散财发粟,皆所以离其众也。太公养之使强,益之使张,此则以强攻强也。畀其所爱与其宠人,此则以亲离亲也。惠施于民,必无爱财,此则以众散众也。”朱墉引《大全》曰:“以强攻强,晏婴巧试之而毙公孙捷、田开疆、古冶子。以亲离亲,嬴秦阴间之而困信陵君。以众攻众,吕蒙阳结之而袭荆州。”钮先钟说:“以上所云是一种非常高深微妙的战略原理,也代表道家‘物极必反’的哲学思想。任何国家扩张过度则必然会自动崩溃。所以,‘凡攻之道,必先塞其明,而后攻其强’。简言之,即使其丧失理智(明),作盲目的扩张,以授我可乘之机。”
[111]凡谋之道,周密为宝:施子美曰:“谋以周密为贵。周,备也。密,秘也。阴其谋,密其机,此兵家之要法也。……盖计者兵之所用,而神者计之所贵。法曰‘将谋欲密’,其以此欤?”朱墉引王汉若曰:“兵之道,以谋为主。谋之道,以周密为主。谋而不周,则所虑不密。不密,则所计必疏,虽谋不成矣。‘宝’字正极言贵周密之意。”又引陈孝平曰:“《易》曰机事不密则害成,《书》曰匪谋弗成。使谋不周密则失之疏忽,岂能以成天下之事乎?”又引《句解》曰:“无一事不算定之谓周,无一计有可窥之谓密。”又,周密,银雀山竹简本作“周微”。
[112]“设之以事”三句:意谓巧施迷局以误导敌人,贿赂财货以玩弄敌人,这样敌人争斗的欲望就会被挑起。设,施行。施子美曰:“善为谋者,必设之以事,玩之以利,而以激其争心。设之以事者,谓本无此事而伪设之,所以误敌也。玩之以利者,谓彼本有贪心,而吾复以利乐之。彼既为吾所役,则必与吾争,此争心之所以起也。夫善为兵者,初不可激而怒也。今彼为我所役,而欲与我争,则彼非善者也,斯可得而利之也。汉王以梁王反书示项羽,设之以事也;封秦府库以遗项羽,玩之以利也。汉王惟以是设之,此项王所以必欲与之争而后已,非争心由是而起乎?”又,银雀山竹简本“必”作“乃”,此三句下有“其亲乃止”四字。
[113]“欲离其亲”三句:意谓想要离间敌君信任的忠臣,必须依靠他喜爱的奸臣与受他宠幸的小人。国英曰:“离亲之法虽不出‘五间’、‘文伐’之中,然变化奇正,如五色五味,相生靡穷。昔齐王私与范雎金而间须贾,张良奉玉斗而间范增,卒使亲者疏,合者离,是古人巧计,学者当慎防离亲之谋而堕敌计。”
[114]因以疏之,无使得志:意谓他们就会进谗言使敌君疏远忠臣,不让忠臣实现抱负。施子美曰:“既有以啗其所宠爱之人,则其君之所亲者固可得而疏间之矣,无使得以伸其志之所欲。”
[115]彼贪利甚喜,遗疑乃止:意谓他们获利后会非常高兴,就会不再对我们产生怀疑。施子美曰:“彼所宠爱者既为利所啗而喜于利,则必无疑于我矣,故遗疑乃止而无少疑也。太宰嚭为越所遗,而吴王之志不获申矣。岂非其心为利所惑,故轻于君而不复致疑于我哉?”一说:一旦敌君有所怀疑,我们的计谋就中止不用。朱墉《直解》曰:“遗疑,令彼君生疑忌也,乃止吾谋,即止而不用也。”
[116]“凡攻之道”五句:意谓若要攻克强敌,首先必须闭塞敌君的耳目,其后必须攻克他的强大军队,摧毁他的庞大国家,铲除民众的祸患。大,指国家。施子美曰:“凡攻之道,此又伸言攻强之道也。必塞其明而后攻其强、毁其大者,盖人惟明于机则不可得而倾,必先塞其明,使彼不知其或亡,而欲恣其所为,则彼虽强可得而攻,虽大可得而毁。越人于吴,必去其直谏之臣,而卜以贷粟之事,所以塞其明也。夫然后因其伐齐之举与夫黄池之会,而吴之强大,为可谋矣。”
[117]“淫之以色”四句:意谓用女色迷惑他,用厚利诱惑他,用美味供养他,用音乐腐蚀他。啖(dàn),利诱,引诱,诱惑。施子美曰:“不有以养成,则其恶不彰,而民心不离。淫以色,啖以利,养以味,娱以乐,皆所以养成之也。太公于文伐十二节,有所谓辅其淫乐以广其志,厚赂珠玉,娱以美人,是亦将以逢其欲而去之也。彼既得以遂其所欲,则其亲者离矣。”又,银雀山竹简“娱之以乐”句下有“异之以□”一句。
[118]“既离其亲”六句:意谓已经离间敌君的亲信,还必须使他疏远民众,不要让他知道我们的计谋,搀扶敌君,把他推入陷阱,而敌国上下均未察觉我们的意图,这样做了以后就可以取得成功了。扶而纳之,莫觉其意,意即诱导敌君,把他推入陷阱,而敌国上下均未察觉我们的意图。扶,搀扶,这里是诱导的意思。纳,收入,这里是推入陷阱的意思。朱墉《纂序》曰:“令彼不知不觉如扶而纳之吾之阱中,上下皆莫觉其意。”施子美曰:“既离其亲,岂复有意于民?故必使远民,言使之不亲民事也。是谋也,乃阴谋也,不可使人知。是谋一行,则可以挤之于危亡之地,故扶而纳之,莫觉其所以挤之之意,则吾之志始可得而有成矣。此正太公以阴谋之说告武王,而与之倾商政也。”又,银雀山竹简本“纳”作“入”,“成”作“试”。
[119]“惠施于民”五句:意谓施恩于人民,一定不要吝惜钱财,民众就像牛马,要经常喂养它们,民众才会追随与爱戴你。施子美曰:“欲施惠于民,必不可以爱财。盖财可以聚民也。无财不可以为悦。《易》曰:何以聚民?曰:财。则惠民者不可以爱财也。盖民如牛马,必有以饲之,而后可以用之。数喂食之,所以爱也。饲而不爱之,则彼必悖而不驯,故必当爱之。”又,银雀山竹简本“惠施”作“施惠”,且句上有“敬之才(哉)”三字。
[120]“心以启智”六句:意谓用思考开启智慧,用智慧开启财富,用财富赢得民心,用民心赢得贤才,能够拥有贤才,就可以依靠他们称王天下了。施子美曰:“财固可以得民也,而所以理财则出于圣人之心术。圣人推是心以开启其智,用是智以开启其财,则所以理是财者本于圣人之心术也。圣人惟以是心术而理财,故用财而可以得人心。因财以致众,因众以致贤,皆财之所由启也,人心其有不归之乎?人心既归,则因之而可以成王业。盖贤人之心,盖为我所致,则必与吾共兴王于天下矣。盖得贤则可以立邦家之基,宜其可以王天下也。太公之于文武,其所以告之者皆此意也。观其告文王,则有所谓‘以饵取鱼,鱼可杀。以禄取士,士可竭’,推而至于以国取天下,天下可毕。是亦以财启众,以众启贤,以贤王天下之意也。而其终篇,有所谓乐哉,圣人之虑,兹非以心启智之意乎?太公既以是意而告文王,岂非欲使之成其志于天下?周家社稷之立,太公之立欤!”朱墉《全旨》曰:“此章总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之意。因武王攻强、离亲、散众之问,对此因之、慎谋、用财,所以释三疑也。‘攻强以强’三句,皆是因之之事,而慎谋、用财,又所以运其因利制权之妙。三节、四节、五节,分疏离亲、攻强、散众皆当出于一慎。至攻强而言先塞其明者,凡强每生于明,惟明故能强也。欲攻其强,必先养之色、利、味、乐,蔽惑其聪明,而后强可攻。凡众之聚,皆以其亲。既离其亲,众将自远,令彼不知不觉纳于吾谋之中。凡谋如是,又何功之不成哉?若国以民为本,民以财为命,民从无不爱财者。我不私其所爱,则民必转而爱我,而又何强不攻、何亲不离、何众不散哉?而财又有所由生而递相开启者也,非智无以开财之源,故心开智而智开财。众庶需财最急,故财开众焉;贤人爱众甚殷,故众开贤焉;王非贤无以辅,故贤开王焉。凡此皆由得财为用,欲立功者可不知所以用财哉!”黄朴民说:“本篇论述的是攻强、离亲、散众的三种策略。指出攻强以强,离亲以亲,散众以众。具体说来,就是因之、慎谋、用财。因之,就是因势利导,对强敌‘养之使强,益之使张’,助长敌人的气焰。使敌人忘乎所以,自取败亡。慎谋,就是责在周微,以谋制敌,离间敌君亲信。用财,就是以利乱敌,舍得花费财物,收买敌国臣民,从而达到攻强、离亲、散众的目的。”又,此六句银雀山竹简本作“……以叚(假)众,众以叚(假)贤,……叚(假)则有(又)叚(假)……叚(假)则有(又)叚(假),以王天下”。
【译文】
武王问太公道:“我想建立功勋,却有三点疑虑:恐怕力量不能攻克强敌,恐怕不能离间敌人的亲信,恐怕不能瓦解敌人的民众,我该怎样做呢?”
太公说:“要做到因势利导,慎用计谋,舍得花费钱财。要攻克强敌必须养护它,使它强大起来,必须增强它,使它壮大起来。太过强大就必会遇挫,太过壮大就必有失误。用让敌人愈加强大的方式去攻克强敌,用收买敌人亲信的方式去离间他的亲信,用争取敌人民心的方式去瓦解他的民众。
“在使用计谋的方法当中,以思虑周密最为重要。巧施迷局以误导敌人,贿赂财货以玩弄敌人,这样敌人争斗的欲望就会被挑起。想要离间敌君信任的忠臣,必须依靠他喜爱的奸臣与受他宠幸的小人。送给这些人想要的好处,许给这些人贪图的利益。他们就会进谗言使敌君疏远忠臣,不让忠臣实现抱负。他们获利后会非常高兴,就会不再对我们产生怀疑。
“若要攻克强敌,首先必须闭塞敌君的耳目,其后必须攻克他的强大军队,摧毁他的庞大国家,铲除民众的祸患。用女色迷惑他,用厚利诱惑他,用美味供养他,用音乐腐蚀他。
“已经离间敌君的亲信,还必须使他疏远民众,不要让他知道我们的计谋,搀扶敌君,把他推入陷阱,而敌国上下均未察觉我们的意图,这样做了以后就可以取得成功了。
“施恩于人民,一定不要吝惜钱财,民众就像牛马,要经常喂养它们,民众才会追随与爱戴你。
“用思考开启智慧,用智慧开启财富,用财富赢得民心,用民心赢得贤才,能够拥有贤才,就可以依靠他们称王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