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土第七
文王问太公曰:“守土奈何[114]?”
太公曰:“无疏其亲,无怠其众,抚其左右,御其四旁[115]。无借人国柄,借人国柄,则失其权[116]。无掘壑而附丘,无舍本而治末[117]。日中必彗,操刀必割,执斧必伐[118]。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119]。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120];两叶不去,将用斧柯[121]。是故人君必从事于富[122],不富无以为仁,不施无以合亲[123]。疏其亲则害,失其众则败[124]。无借人利器,借人利器则为人所害,而不终其正也[125]。”
文王曰:“何谓仁义[126]?”
太公曰:“敬其众,合其亲。敬其众则和,合其亲则喜,是谓仁义之纪[127]。无使人夺汝威[128],因其明,顺其常[129]。顺者任之以德,逆者绝之以力[130]。敬之无疑,天下和服[131]。”
【注释】
[114]守土:守卫国土。
[115]“无疏其亲”四句:意谓不要疏远宗族,不要怠慢民众,安抚周边邻国,控制四方势力。亲,指国君的亲族,即宗室亲族。左右,指周边邻国。四旁,指天下四方的势力。孔德骐说:“这是对盟邦、友军采取的不同的外交政策,是孤立敌军、壮大自己的策略。其要旨在于‘敬其众,合其亲’,实行‘仁义之纪’。在做法上,对‘顺者任之以德,逆者绝之以力’,从而达到‘敬之勿疑,天下和服’的目的。这就是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周文王、武王在准备灭殷的战争时,实行的争取盟国、翦商羽翼的政策是很典型的。他们首先调解了虞(今山西平陆北)、芮(今陕西大荔东)等部落间的矛盾,争取其成为自己的盟国。以后,又用武力征服了东夷、犬戎(今陕西凤翔境)、邗(今河南沁阳西北)、崇等国,取得了‘三分天下有其二’(《论语·泰伯》)的地盘,成为商朝西方最强大的奴隶制诸侯国。”
[116]“无借人国柄”三句:意谓不要将国家权力交给别人,如果将国家权力交给别人,自己就会丧失威权。施子美曰:“柄者,上之所执,而下之所从也。不可以借人,借人则失其权,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也。”
[117]无掘壑而附丘,无舍本而治末:意谓不要挖掘深谷以增高山丘,不要舍弃根本而追逐末节。施子美曰:“既得其所以制人之权,则其于守土也亦宜矣。以至人之所侮者吾不之侮,人之所趋者吾不之趋。壑者,卑下之喻也。卑下者人之所侮,吾则不掘壑。丘者,崇高之喻也。崇高者人之所趋,吾则不附丘。本者农桑之务也,末者财货之事也。本易以弃,末易以滋,故无舍本而治末。”刘寅曰:“无掘壑而附丘:壑,深谷也;丘,大阜也。壑已深矣,而又掘之;丘已高矣,而又附之;如有权宠者而又以权宠与之,后则不可制也。无舍本而治末:中国,本也;四夷,末也;农桑,本也;技巧,末也。不治中国而治四夷,则内虚矣;不务农业而务技巧,则无储矣。”朱墉引《合参》曰:“壑,深谿也;丘,高山也。掘之附之,则深者益深,而高者益高,不几于损下益上者等哉?喻人有权势而又假以权势之意。”
[118]“日中必彗”三句:意谓到了晌午必须及时晾晒东西,拿起刀子必须及时切割物品,手中持有斧钺必须及时征伐。彗,通“熭”,暴晒。斧,指一种带锋刃的兵器。刘寅曰:“日至中天,必炽热而彗。彗,暴干也。操刀者必欲其割,执斧者必欲其伐。”
[119]“日中不彗”六句:按,此处是讲不及时决断而丧失时机的危害。施子美曰:“人不可以无断。断蛇不可不分,刺虎不可不毙,人其可无断乎?日中不彗,操刀不割,执斧不伐,是皆不断之过也。”刘寅曰:“日至中天而不彗,是谓失时矣;操刀而不能割,则失便利之期矣;执斧而不能伐,贼人将来害之矣。”刘庆在《〈六韬〉与齐国兵学》一文(收入《姜太公新论》一书)中说:“《孙子》对作战取胜诸方面条件的概括,采用了‘势’的概念。但它并不涉及巧妙捕捉战机问题。《六韬·守土》言:‘日中必彗,操刀必割,执斧必伐。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六韬·军势》亦言:‘善战者,见利不失,遇时不移。失利后时,反受其殃。’对战机的重要性已阐释得非常清楚。同时它还要求将帅耐心地等待和捕捉战机,一旦战机出现,不要犹豫不决,丧失获胜机会。这种以‘时’来说明作战条件成熟程度的言论在《管子》书中也可以看到,说明《六韬》等书的决策理论比《孙子》要深刻得多。”
[120]“涓涓不塞”四句:意谓细小的水流不加堵塞,将会汇集成江河;微弱的火星没有熄灭,就会蔓延成熊熊大火而无可奈何。涓涓,指细小的水流。荧荧,指微弱的光星。炎炎,指熊熊大火。施子美曰:“事不可以不防微。履霜有坚冰之戒,挑虫有维鸟之成,微其可不防乎?涓涓不塞,荧荧不救,两叶不去,是皆防微之戒也。”刘寅曰:“涓涓之水不能窒塞,后来将为江河而不可制矣。涓涓,水流貌。荧荧之火不能救止,后来将成炎炎之势而无可奈何矣。荧荧,火光也。”
[121]两叶不去,将用斧柯:意谓草木初生时不除去,一旦长成大树就要用斧头才能砍掉。两叶,刚长出的嫩叶,这里指草木初生。柯,斧柄。刘寅曰:“两叶初生而不能除去,后来将用执斧柯而伐之矣。皆言其时之不可失,而事之不可不早图也。”按,贾谊曰:“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汉书·贾谊传》)“日中不彗”至“将用斧柯”数句,《太公兵法》引黄帝语,有类似表述,作:“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为虺弗摧,行将为蛇。”由此可窥知《六韬》中的黄老思想色彩。又,《太平御览》卷七六三引《六韬》“两叶”作“繁华”,“用”作“为”。
[122]是故人君必从事于富:朱墉引胡君常曰:“守土之君,不专意于国富,而惟期于民富,务使家给人足,而礼义自兴。”又引沈定远曰:“‘富’指富民言,熙熙皞皞无一不从‘富’出也。‘富’之一字,是又为仁义本领也。”
[123]不富无以为仁,不施无以合亲:《太平御览》卷四七二引《太公六韬》作“弗富不足为人(仁),弗与无以合亲”。
[124]疏其亲则害,失其众则败:王联斌在《〈六韬〉的军事伦理思想》一文(载《军事历史研究》1994年第6期)中说:“先秦时期,大多数军事思想家在战争的实践中都体验到:人民群众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孙子兵法·计篇》中所谓‘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也’,即在于告诫国君与将帅们:只有和人民同心同德,赢得人民的支持和拥护,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吴起强调:‘是以有道之主,将用其民,先和而后造大事。’(《吴子·国图第一》)商鞅、荀子也都把‘壹民’(即‘一民’,使人民团结一致,同心协力)作为‘用兵攻战’之本(参见《商君书·画策第十八》、《荀子·议兵》)。《六韬》继承了前人的军事民本主义思想,强调要使战争得到胜利,必须动员人民群众;只有人民群众广泛地支持和参加战争,才能达到胜敌‘守土’之目的。所以,它在《文韬》、《武韬》等多卷中,反复地强调‘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就在于说明得天下之‘人’者得天下,失天下之‘人’者失天下的道理。在《守土》中则更明确地指出:‘疏其亲则害,失其众则败。’这里所说的‘人’与‘众’,即指包括农、工(手工业工人)、商等各个阶层在内的天下民众。而且更具有历史唯物主义真理意义的是将这三大最基本、最下层的劳动阶级的人民视为得失天下的根本力量。如在《文韬·六守》中,就高度重视和评价了农、工、商的价值,认为‘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在《武韬·三疑》中又说:‘民如牛马,数喂食之,从而爱之。’”又,敦煌写本此下有“既得之”三字。
[125]“无借人利器”三句:意谓不把国家权力借给别人,将国家权力借给别人就会被人所害,最终身死国灭。不终其正,不能寿终正寝,指身死国灭。刘寅曰:“喻人君不可以权假人,以权假人反为人所害,如主父见囚于李兑、胡亥见杀于赵高之类是也。”
[126]何谓仁义:敦煌写本无“义”字。
[127]“敬其众则和”三句:意谓敬爱民众,民众就会和谐,团结宗亲,宗亲就会欢喜,这就叫做仁义的准则。纪,法度,准则。朱墉引李卓吾曰:“敬众合亲是仁义大头脑处。”又,合,敦煌写本作“分”。银雀山竹简本“是谓仁义之纪”上有“殆”字,无“义”字;“是谓仁义之纪”句下有“方冬甚寒,不能凌冻。方夏甚暑,不能聚攻。贤民群居,国有大凶。数……”数句;此数句敦煌写本作“方冬甚寒,不能凌冻。方夏甚暑,不能聚攻。贤人群居,国人有凶。设而备之,必阖汝怀”。
[128]无使人夺汝威:刘寅曰:“威,即权也。首曰无借人国柄,中曰无借人利器,此曰无使人夺汝威,甚言其权之不可失也。主权一失,则如三家之于鲁、六卿之于晋矣,此太公所以拳拳而致诫也。”又,汝,银雀山竹简本作“之”。
[129]因其明,顺其常:意谓要依靠人心的明察,顺应天道的常理。因,依靠,凭借。按,这两句有多种解释。施子美曰:“因其明则无作聪明也,顺其常则不悖其常也。或谓因人之明,是以天下之目为目也。顺人之常,以天下之制为制也。或以明为晓然之理,天下之所共见者,吾从而因之。”刘寅曰:“因其人心之明,顺其天道之常。”又,此二句银雀山竹简本作“息其明,因顺其常”;敦煌写本作“因其所明,以顺其常”。
[130]顺者任之以德,逆者绝之以力:意谓对于顺从你的人,要以怀柔姿态去使用他;对于反对你的人,要动用武力去消灭他。任,任用,使用。德,德行,这里指一种怀柔手段,使人感恩戴德。绝,断绝,消灭。施子美曰:“顺者任之以德,谓彼不悖于理,吾则抚之以善。彼不顺而逆,兵之所必加,故绝之以力。”刘寅曰:“顺者任之以德,如小邦怀其德是也;逆者绝之以力,如伐崇而是绝是忽是也。”又,绝,银雀山竹简本作“㧉”。绝之以力,敦煌写本作“化之以德力”。
[131]敬之无疑,天下和服:刘寅曰:“人君能敬其事而无疑,则天下之人心和服矣。孔子论道千乘之国而首曰敬,亦此意也。”朱墉引《开宗》曰:“此章言保守疆土在明仁义之本统,亲贤驭众而不借人以柄。”朱墉《全旨》曰:“此章言保守疆土者在得亲众之心。而所以得亲众之心,则在明仁义之用。所谓仁义者,非是一味姑息优容,须是宽中有严,使威权自我操,防微杜渐,令臣下畏威而怀德,则疆土自可长守而无虞。威福之柄,人主所以驾驭一世者也。故说个富,说个施与,而归重于君德。”钮先钟说:“这一篇中有两个观念特别值得重视。其一是强调一切行动都必须趁早,迟了就会来不及。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战略原则,法国现代战略大师薄富尔将军(Andre Beaufré)对此也曾一再强调,他说:‘过去一切失败经验都可以归纳为二字——太迟,为了预防再犯错误,必须了解的战略要义是预防而非治疗。’《六韬》书中也用比喻方式来说明此一观念:‘日中必彗,操刀必割,执斧必伐。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其次,在此篇中又有另外一项相当特殊的观念:‘人君必从事于富,不富无以为仁,不施无以合亲,疏其亲则害,失其众则败。’此在战国时代可谓独树一帜的见解。几乎所有的书都只确认富国为强兵的基础,但《六韬》在此不作强兵之论,反而强调‘不富无以为仁’。这也就是认为仁政必须以均富为基础。就根本而言,可以显示其代表儒家的传统思想。”黄朴民说:“本篇论述保卫国土和政权的基本策略。具体说来,有以下几点:对内团结宗亲,‘无疏其亲,无怠其众’;对外抚御左右四方,‘抚其左右,御其四旁’;政治上‘无借人国柄’,防止大权旁落;经济上行‘仁政’以富国殷民。作者认为,只要不舍本治末,做到以仁义敬众合亲,就能达成‘天下和服’的目的。”邬锡非说:“本篇论述了守卫国土的问题,实即君主如何维护自己的统治问题。文章开门见山即提出了‘无疏其亲,无怠其众,抚其左右,御其四旁’的内政外交重要指导原则,而全文中指出的不少具体要求,也都是为君主者所必须注意的,其中对于君主的‘无借人国柄’,两次三番,强调尤力。”又,天下,银雀山竹简本作“国家”。服,敦煌写本作“伏”。
【译文】
文王问太公道:“怎样才能守卫好国土?”
太公答道:“不要疏远宗族,不要怠慢民众,安抚周边邻国,控制四方势力。不要将国家权力交给别人,如果将国家权力交给别人,自己就会丧失威权。不要挖掘深谷以增高山丘,不要舍弃根本而追逐末节。到了晌午必须及时晾晒东西,拿起刀子必须及时切割物品,手中持有斧钺必须及时征伐。到了晌午却未能及时晾晒东西,这就叫丧失良机;拿起刀子却没有及时切割物品,就会失去有利的时机;手持斧钺却没有及时征伐,坏人就会来施暴。细小的水流不加堵塞,将会汇集成江河;微弱的火星没有熄灭,就会蔓延成熊熊大火而无可奈何;草木初生时不除去,一旦长成大树就要用斧头才能砍掉。所以君主必须致力于国家富足,国家不富足就无法讲求仁义,不施恩泽就无法团结宗亲。疏远宗亲就会受害,丧失民众就会败亡。不要把国家权力借给别人,将国家权力借给别人就会被人所害,最终身死国灭。”
文王问道:“什么叫仁义?”
太公答道:“所谓仁义就是敬爱民众,团结宗亲。敬爱民众,民众就会和谐,团结宗亲,宗亲就会欢喜,这就叫做仁义的准则。不要让人夺去你的威权,要依靠人心的明察,顺应天道的常理。对于顺从你的人,要以怀柔姿态去使用他;对于反对你的人,要动用武力去消灭他。国君无所迟疑地敬奉这些原则,天下就会和顺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