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虚第二
文王问太公曰:“天下熙熙[39],一盈一虚[40],一治一乱[41],所以然者,何也?其君贤不肖不等乎?其天时变化自然乎[42]?”
太公曰:“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43]。祸福在君,不在天时[44]。”
【注释】
[39]天下熙熙:天下纷乱扰攘的样子。《史记·货殖列传》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40]一盈一虚:时而强盛,时而衰弱。盈,满,此处意为强盛。虚,空,此处意为衰弱。
[41]一治一乱:时而太平,时而混乱。治,治理得好,太平。
[42]天时:天地自然演变的时序,此处指天命。
[43]“君不肖”四句:意谓国君若不贤,则国家危亡,民众生乱;国君若贤明,则国家安定,民众平安。朱墉引《醒宗》曰:“国安所该者广,无奸宄,无盗贼,无兵戈,无土木之役,无重敛繁刑之苦。”孔德骐说:“关于战争的起因及其防治方法,《六韬》认为有三种因素:一是君主推行错误的政策,会引起被统治阶级的起义,或统治阶级之间的内战。‘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盈虚》)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就是由于商纣王的暴虐统治所致。当然这是较开明的奴隶主集团与腐朽的奴隶统治集团之间的战争。要避免这类战争发生,就要效法帝尧那样的贤君,从事‘无为’而治。二是官僚‘不肖’、‘君邪比周’,也会引起战乱,甚至使‘国不免于危亡’(《举贤》)。显然这是被统治阶级反抗统治阶级的战争。要避免这种战争,就要对劳动人民进行让步,实行各种‘去诈伪,除暴乱,止奢侈’(《上贤》)的政策,举用贤才,缓和阶级矛盾。三是经济实力薄弱,也会引起战争,甚至会受到外来的侵略。如果国家致力发展经济,‘三宝各安其处,民乃不虑,无乱其乡,无乱其族’。‘三宝全,则国安’(《六守》)。所以,该书的作者多次阐述‘富国强兵’的思想。”又,则国安而民治,《群书治要》本作“则国家安而天下治”。
[44]祸福在君,不在天时:施子美曰:“盈虚治乱,虽若有数,实人君有以致之也,非天时必然也。建中卢杞之祸,唐文宗实基之。而乃且引桑道茂之语,谓天命当然,曾不知天理人事,本一律也。人事尽处,是为天理,不修其所以在人者,而泥其所以在天者,亦惑矣。尧舜桀纣,不可同日而语也久矣。宽简之化,慈俭之德,尧舜之所以治也。暴虐之政,矫诬之行,桀纣之所以亡也。故国之安危,民之治乱,在乎君之贤圣不肖,而不在于天时也。”国英曰:“盈虚治乱,固在君,不在天。然辅君出治,其责尤在臣。君子进则所引皆君子,同力共济。小人进则嫉贤妒能,营私树党,甚至彼此攻击,势同水火,必至小人胜,君子败,于是内乱外患相因而至,故用人须有知人之明。”邵鸿、徐勇说:“本篇一开头,作者就提出了一个重要命题:人类社会和国家的治乱,取决于君主的贤否,而不是上天的意志。‘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祸福在君,不在天时。’不言而喻,这个命题闪烁着唯物主义的思想光芒。同时,它又是《文师》‘道之所在,天下归之’思想的哲学基础。《六韬》在天人关系上的这种进步的认识,是它在思想上的一个突出点。在书中,类似的精彩文字还有很多,如‘天道鬼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索之不得,不可治胜败,不能制生死,故明将不治也’;‘顺天道未必吉,逆之未必凶,若失人事则三军败亡’(《群书治要》引《六韬》);它还直斥龟蓍为‘枯草朽骨’,‘何以辨吉凶’(《太平御览》卷三二八引)。这种鲜明的唯物主义观点,可以与战国时期任何一个唯物主义思想家相媲美。《六韬》所以能够提出许多比较正确的政治主张,首先就应该归因于此。”
【译文】
文王问太公道:“天下纷乱扰攘,时而强盛,时而衰弱,时而太平,时而混乱,导致这些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国君贤与不贤的不同呢?还是决定时序变化的天命使然呢?”
太公答道:“国君若不贤,则国家危亡,民众生乱;国君若贤明,则国家安定,民众平安。国家祸福的根源在于国君,不在天命。”
文王曰:“古之贤君可得闻乎?”
太公曰:“昔者帝尧之王天下[45],上世所谓贤君也。”
文王曰:“其治如何?”
太公曰:“帝尧王天下之时,金银珠玉不饰,锦绣文绮不衣[46],奇怪珍异不视[47],玩好之器不宝[48],淫佚之乐不听,宫垣屋室不垩[49],甍桷椽楹不斫[50],茅茨遍庭不剪[51]。鹿裘御寒,布衣掩形,粝粱之饭,藜藿之羹[52]。不以役作之故[53],害民耕绩之时[54]。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55]。吏忠正奉法者尊其位,廉洁爱人者厚其禄。民有孝慈者爱敬之,尽力农桑者慰勉之,旌别淑德[56],表其门闾[57],平心正节,以法度禁邪伪。所憎者,有功必赏;所爱者,有罪必罚[58]。存养天下鳏寡孤独,振赡祸亡之家[59]。其自奉也甚薄[60],其赋役也甚寡。故万民富乐而无饥寒之色,百姓戴其君如日月[61],亲其君如父母。”
文王曰:“大哉!贤君之德也[62]。”
【注释】
[45]尧:传说中的远古帝王,姓伊祁氏,一作“伊耆氏”,名放勋,号陶唐。曾为黄帝嫡裔高唐氏部落长,故史称唐尧。后成为黄河下游强大的部落联盟首领。命羲、和掌管天文、历象,命鲧治理水患。在确定继承人选时,广泛征求部落长意见,最后确定舜作为继承人。
[46]金银珠玉不饰,锦绣文绮不衣:意谓不用金银珠玉装饰,不穿精致华丽的丝织衣服。绮,有花纹的丝织品。衣,作动词讲,意为穿衣。又,饰,《太平御览》卷八〇引《六韬》作“服”。
[47]珍异不视:《太平御览》卷八〇引《六韬》作“异物弗听”。
[48]玩好:指人们喜好玩赏的物品。
[49]垩(è):原指粉刷墙壁的白土,这里作动词讲,意为粉刷。又,《群书治要》本及《太平御览》卷八〇引《六韬》作“崇”。
[50]甍(méng)桷(jué)椽楹(yíng)不斫(zhuó):不雕饰宫室的屋脊椽柱。甍,屋脊,屋檐。桷,方形的椽子。椽,椽子,放在檩上架着屋顶的圆木条。楹,柱子,特指堂上两柱。斫,砍,削,此处意为雕琢。又,此句《太平御览》卷八〇引《六韬》作“桷椽柱楹不藻饰”。
[51]茅茨(cí)遍庭不剪:不修剪庭院杂草。茅,茅草。茨,蒺藜。又,此句《太平御览》卷八〇引《六韬》作“茅茨之盖弗剪齐”。
[52]“鹿裘御寒”四句:粝,粗米。藜藿,分指灰菜和豆叶,这里指粗劣野菜。按,自“帝尧王天下之时”至此描述尧之简朴生活的内容,亦见于《韩非子·五蠹篇》,作:“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斲;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又,此四句《太平御览》卷八〇引《六韬》作“黻黼之絓履不弊尽,不更为也;滋味不重糁,弗食也;温飰暖羹不酸馁,不易也”。黻黼之絓履,《太平御览》卷六九〇、六九七皆引作“黻衣絓履”。滋味不重糁,《太平御览》卷八五〇引作“滋味重累”。
[53]役作:《太平御览》卷八〇、八二二引《六韬》皆作“私曲”。
[54]害民耕绩之时:《群书治要》本及《太平御览》卷八〇引《六韬》作“留耕种之时”。
[55]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老子》第二章曰:“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第四十八章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朱墉引《指南》曰:“无为不是一无所为,只是削心约志,不以多事自扰,即不以多事扰民,所谓垂裳恭己是也。其忧勤咨警,未尝一刻暇逸,而实未尝有一事之扰。君心为万化之原,惟其无欲,所以无为。”张烈在《〈六韬〉的成书及其内容》一文中说:“在《六韬》一书里还有不少无为思想的阐述。这些无为思想与道家、儒家、法家的无为观都有联系。原来道家讲无为,儒家也讲无为。孔子就说过:‘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公》)《六韬·盈虚篇》所说的‘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便与孔子所说的无为思想相吻合,具体表现为仁民爱物的休养生息观。再者,法家也讲无为,《韩非子·扬权篇》写道:‘权不欲见,素无为也。’清人王先慎为之释曰:‘用人之权,不使人见,虚以应物,不必自为,执要以观其效,虚心而用其长,即权不见素无为之理。’《六韬》一书也有法家这种无为的权术观念。其中《上贤篇》写道:‘夫王者之道如龙首,高居而远望,深视而审听,示其形,隐其情,若天之高不可极也,若渊之深不可测也。’这里所说的高居远望、深视审听、隐匿真情,即是韩非‘权不欲见’的无为观,也即是法家‘权术势’理论体系中‘术’的思想核心。所以《六韬》一书关于无为观的阐释,休养生息与阴谋权术的内容兼而有之,与道家、儒家、法家都有着密切联系。”按,《六韬》的“无为观”,既有道家、儒家尊重自然、休养生息的成分,更有法家所主张的权术,即君主高居隐秘,严密观察并牢牢控制臣子,使其感到深不可测。
[56]旌别淑德:甄别善恶良莠。旌别,识别,甄别。
[57]表其门闾:表彰良善人家。门闾,指良善人家。闾,里巷的大门。
[58]“所憎者”四句:刘寅曰:“平日所憎恶者,有功必赏;平日所亲爱者,有罪必罚。”
[59]存养天下鳏寡孤独,振赡祸亡之家:刘寅曰:“存养天下鳏寡孤独之人,孟子云:‘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幼而无父曰孤,老而无子曰独;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又赈济赡养有祸患丧亡之家。”
[60]其自奉也甚薄:意即他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很俭朴。
[61]百姓戴其君如日月:百姓像爱戴日月一样爱戴他。朱墉引《衷指》曰:“如日月者,言其德化普同毫无遗漏也。百姓戴尧德之光被,即如仰日月之照临。尧即日月也,可谓日月即尧,亦无不可。”又引《合参》曰:“日月之戴,言日月之在天,未有不共知共见共戴之理。天下之人没有个不共戴日月的,便没有不戴尧的。盖由尧之君道如日月,故百姓戴之亦如日月也。”
[62]大哉!贤君之德也:贤君帝尧的德行真伟大啊。朱墉引徐象卿曰:“玉杯、象箸、钜桥、鹿台,较之珠玉不饰、珍异不玩、椽桷不斲、茅茨不剪,相去甚远。大哉贤德一叹,正有冀望天王明圣之思。”朱墉《全旨》曰:“此章言气化盈虚治乱,皆人事所致。人事动于下,天道应于上,人事即天道也。”“圣人有参赞位育之能,有斡旋转移之力,惟其修德于己,则虽天地之所不足者,皆可有以补救之。若纯用气数,是圣人亦囿于天地之中,无贵为圣人矣。太公论盈虚而归之于人君,明以拨乱反治之权,望文王复以帝尧为言,见必德如帝尧,方可以回天道。”钮先钟说:“这一篇以阐明‘君道’为主题。不仅说明君之重要性,而且也解释君德之要件。诚如,文王问太公曰:‘天下熙熙,一盈一虚,一治一乱,所以然者何也?其君贤不肖不等乎?其天时变化自然乎?’太公曰:‘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祸福在君,不在天时。’可见《六韬》的基本观念与《尉缭子》颇为相似,即重人事而不重天命。于是也可想见二书成书之时可能很接近。”
【译文】
文王问道:“能让我听听古代贤君的治国之道吗?”
太公答道:“过去帝尧在天下称王,他就是上古人民所称道的贤君。”
文王问道:“他是怎么治理国家的?”
太公答道:“帝尧在天下称王的时候,不用金银珠玉装饰,不穿精致华丽的丝织衣服,不观赏奇珍异物,不珍视古玩器皿,不听淫佚靡乐,不粉刷宫苑房室,不雕饰屋脊椽柱,不修剪庭院杂草。以鹿皮御寒,以布衣遮体,吃粗粮饭,喝野菜汤。不因为劳役的缘故,耽误百姓耕田纺织的农时。抑制欲望,无为而治。对官吏中忠正守法的,擢升其职位;对官吏中廉洁爱人的,增加其俸禄。对民众中孝顺仁慈的,就热爱敬重他;民众中尽力于农桑的,就慰问勉励他。甄别善恶良莠,表彰良善人家,揄扬公正品节,以法制禁止奸邪诈伪。对他所憎恶的人,能做到有功必赏;对他所喜爱的人,能做到有罪必罚。赡养天下的鳏寡孤独,救济遭受天灾人祸的人家。他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很俭朴,他征用的赋税劳役非常少。所以他治理下的万民富足安乐而没有饥寒之苦,百姓像爱戴日月一样爱戴他,像亲近父母一样亲近他。”
文王说:“贤君帝尧的德行真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