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贤第九
文王问太公曰:“王人者何上何下[154],何取何去,何禁何止?”
太公曰[155]:“王人者上贤[156],下不肖,取诚信,去诈伪,禁暴乱,止奢侈。故王人者有六贼七害[157]。”
文王曰:“愿闻其道。”
太公曰:“夫六贼者:一曰,臣有大作宫室池榭,游观倡乐者,伤王之德[158];二曰,民有不事农桑,任气游侠[159],犯历法禁[160],不从吏教者,伤王之化;三曰,臣有结朋党,蔽贤智,障主明者,伤王之权[161];四曰,士有抗志高节,以为气势,外交诸侯,不重其主者,伤王之威[162];五曰,臣有轻爵位,贱有司,羞为上犯难者[163],伤功臣之劳;六曰,强宗侵夺,陵侮贫弱者,伤庶人之业[164]。
【注释】
[154]何上何下:意即应该尊崇什么黜退什么。上,这里是尊崇的意思。下,这里是黜退的意思。
[155]太公:《群书治要》本作“尚父”。
[156]王人者:《群书治要》本与《武经七书直解》本均无此三字。
[157]六贼:指六类害人的人。贼,贼人,害人的人。
[158]“臣有大作宫室池榭”三句:意谓大臣有大肆建造宫室园池台榭,以供君王游乐观赏的,这种人会损害君王的德行。朱墉引《翼注》曰:“君德以俭为美,乃为臣者不能导君以俭,而反自作宫室等项以倡淫乐,何以禁君不为乐乎?故曰伤王之德。”又,《群书治要》本“宫室池榭”作“宫殿台池”;“倡乐”作“淫乐歌舞”。
[159]任气:负气,任性,意气用事。《群书治要》本此二字作“作业作势”。
[160]犯历:违反。
[161]“臣有结朋党”四句:意谓大臣有勾结朋党,抑制贤智,阻碍君主明断是非的,这种人会损害君王的权力。障主明,挡住了君主的视线,意即阻碍君主明断是非。朱墉引《明说》曰:“贤愚进退皆属君权,乃今臣结党为之,所以为伤君权。”又,《群书治要》本“结”作“结连”;“蔽”上有“以”字,“以”上还有“比周为权”一句;无“障主明者”四字。
[162]“士有抗志高节”五句:意谓士人中有高扬志向节操,以此形成气焰权势,在外交结诸侯,不尊重君王的,这种人会损害君王的权威。抗,亢,高。气势,气焰,权势。朱墉引《指南》曰:“君威全在士为振之,乃今故抗志高节,以为气势,已为非矣,况复外交诸侯,不重其主乎?君威益不振矣。”又,《群书治要》本无“外交诸侯,不重其主者”二句;“王”作“主”。
[163]为上犯难:指为君王赴汤蹈火。犯难,冒险。
[164]伤庶人之业:《群书治要》本作“伤庶人也”。
【译文】
文王询问太公道:“身为君王,应该尊崇什么黜退什么?应该取法什么摒弃什么?应该严禁什么废止什么?”
太公答道:“身为君王,应该尊崇贤人,废黜奸邪,取法诚信,去除诈伪,禁止暴乱,废止奢靡。所以君王应该警惕六种贼人与七类坏人。”
文王说:“我愿意听您讲讲其中的道理。”
太公说:“六种贼人分别为:一是大臣有大肆建造宫室园池台榭,以供君王游乐观赏的,这种人会损害君王的德行;二是民众有不从事农业生产,意气用事,交游侠士,违反法令条规,不服从官吏管教的,这种人会损害君王的教化;三是大臣有勾结朋党,抑制贤智,阻碍君王明断是非的,这种人会损害君王的权力;四是士人中有高扬志向节操,以此形成气焰权势,在外交结诸侯,不尊重君王的,这种人会损害君王的权威;五是轻视爵位,藐视官员,耻于为君王赴汤蹈火的,这种人会损害功臣的辛劳。六是强宗大族恃强掠夺,欺负贫弱的,这种人会损害民众的生业。
“七害者:一曰,无智略权谋[165],而以重赏尊爵之故,强勇轻战[166],侥倖于外,王者慎勿使为将;二曰,有名无实[167],出入异言[168],掩善扬恶[169],进退为巧,王者慎勿与谋;三曰,朴其身躬,恶其衣服,语无为以求名,言无欲以求利[170],此伪人也,王者慎勿近;四曰,奇其冠带,伟其衣服[171],博闻辩辞,虚论高议,以为容美[172],穷居静处[173],而诽时俗,此奸人也,王者慎勿宠;五曰,谗佞苟得,以求官爵[174],果敢轻死,以贪禄秩[175],不图大事,得利而动[176],以高谈虚论说于人主[177],王者慎勿使[178];六曰,为雕文刻镂,技巧华饰,而伤农事,王者必禁之;七曰,伪方异伎,巫蛊左道[179],不祥之言[180],幻惑良民[181],王者必止之。
【注释】
[165]权谋:《群书治要》本作“大谋”。
[166]强勇轻战:逞强恃勇草率开战。
[167]有名无实:《群书治要》本作“有名而无用”。
[168]出入异言:言行不一。
[169]掩善扬恶:《群书治要》本作“扬美掩恶”。
[170]利:《群书治要》本作“得”。
[171]奇其冠带,伟其衣服:伟其衣服,穿着打扮新异突出。又,《群书治要》本无此二句。
[172]虚论高议,以为容美:《群书治要》本作“高行议论”,无“以为容美”四字。
[173]穷居静处:《群书治要》本无此四字。
[174]谗佞苟得,以求官爵:《群书治要》本无此八字。
[175]果敢轻死,以贪禄秩:秩,官吏的品级次第。又,敦煌写本无“秩”字,“禄”字以上残缺。《群书治要》本作“苟以贪得尊爵重禄。”
[176]得利而动:敦煌写本及《群书治要》本“得”字皆作“待”。
[177]以高谈虚论说于人主:说,同“悦”。又,《群书治要》本无此句。
[178]慎勿使:敦煌写本作“无得使”。
[179]伪方异伎,巫蛊左道:巫蛊,用巫术毒害人。又,此二句《群书治要》本作“为方伎咒诅,作蛊道鬼神不验之物”;敦煌写本作“伎咒诅蛊作(左)道”。
[180]不祥之言:《群书治要》本作“不详讹言”。
[181]幻惑:《群书治要》本及敦煌写本皆作“欺诈”。
【译文】
“七种坏人分别为:一是没有韬略智谋,却因获得重赏高位的缘故,逞强恃勇草率开战,企图侥幸战胜外敌,君王切记不要让这类人当将帅;二是有虚名无实才,言行不一,遮掩别人的优点,夸大别人的缺点,做事投机取巧,君王切记不要与这类人谋议国事;三是行为质朴,衣着劣质,嘴里说着无为,内心却谋求声誉,口头讲着无欲,内心却谋求利益,这类人是虚伪的人,君王切记不要与他们接近;四是装扮奇特,穿着新异,见多识广,能言善辩,谈吐空洞,议论玄虚,自以为美妙可观,身居简陋安静之处,恶意诽谤时事风俗,这类人是奸诈的人,君王切记不要宠幸他们;五是谗言佞行,苟且获利,以此求得官职,果断勇猛轻视死亡,以此贪得俸禄品阶,不谋划国家大事,有利可图才有所行动,凭借玄谈空论以取悦君王的,君王切记不要使用这类人;六是制作雕刻讲究、工艺精巧的装饰物,却对农业生产有损害的,君王必须禁锢这类人;七是骗术异能,害人巫术,旁门邪道,不祥言论,以此迷惑善良民众的,君王必须禁用这类人。
“故民不尽力,非吾民也;士不诚信[182],非吾士也;臣不忠谏,非吾臣也;吏不平洁爱人,非吾吏也;相不能富国强兵[183],调和阴阳,以安万乘之主[184],正群臣[185],定名实[186],明赏罚,乐万民[187],非吾相也。夫王者之道如龙首[188],高居而远望,深视而审听,示其形,隐其情[189],若天之高不可极也,若渊之深不可测也[190]。故可怒而不怒,奸臣乃作;可杀而不杀,大贼乃发[191];兵势不行,敌国乃强[192]。”
文王曰:“善哉[193]!”
【注释】
[182]士不诚信:《群书治要》本及敦煌写本此下均有“而巧伪”三字。
[183]相不能富国强兵:孔德骐说:“(《六韬》)在物资准备方面,十分强调‘富国强兵’(《上贤》)。这一思想和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小国寡民’的思想是不同的。认为‘人君必从事于富’,‘不富无以为仁’(《守土》),把‘富国强兵’看做是治国要道。做君主的,做宰相的,做百姓的,都要把促使富国强兵看做自己的天职。……只有举国上下,致力生产,才能国富兵强,否则,‘兵势不行,敌国乃强’(《上贤》)。战国时期,孙膑、商鞅、荀况等军事家都提出过‘富国强兵’的思想。‘秦用商鞅,富国强兵’(《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六韬》强调这一思想,反映了当时的军事学术向前发展的状况。”又,《群书治要》本及敦煌写本“相”字均作“宰相”,下同。
[184]万乘之主:指大国君主。
[185]正:《群书治要》本作“简炼”。
[186]定名实:即“循名责实”的考核方式,核定名分与实质是否一致。
[187]乐万民:《群书治要》本及敦煌写本皆作“令百姓富乐”。
[188]夫王者之道如龙首:意即君王的治国之术犹如龙首。施子美曰:“若夫王者之道,则俨然可畏如龙首焉。龙者,人君之象也。《易》于乾象,以龙明之。至九五之位,乃人君之位也,则以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为言,则王者之道,如龙首也明矣。”朱墉引《句解》曰:“龙首不过借以象其变化,恩威莫测耳。”又引王汉若曰:“龙最变幻莫测,其首则尤阳刚而无其形者,故《易》云:‘群龙无首,吉。’王者履至尊,绍大统,君天下,而伺其上,使无变化运用以宰之,则人得窥其意旨,而盗弄其权柄。惟如龙首,则微示以形,而不露其情,使天下可仰而不可测,可望而不可扳,盖欲人君朝纲独运而威福互施的意思。”又,《群书治要》本及敦煌写本“王者”均作“王人”。
[189]“高居而远望”四句:意谓处在高处,眼望远方,仔细观察问题,审慎听取意见,显示自己的形貌,隐藏自己的实情。施子美曰:“九重之上,黼坐之间,垂衣拱手,俯监四海,非高居而远望乎?前旒蔽明,黈䌙塞耳,非深视而审听乎?天威不违咫尺,其形必有所示也。独运陶钧之上,其情不亦隐乎?盖不有以临乎下,则不足以得其心。不有以密其机,则不足以乘其时。示其形者,所以临之也。隐其情者,所以密之也。”又,深视,《群书治要》本作“徐视”。示其形,隐其情,《群书治要》本及敦煌写本皆作“神其形,散其情”;《艺文类聚》卷一一及《太平御览》卷七六引《六韬》皆作“神其形而散其精”。
[190]若天之高不可极也,若渊之深不可测也:意谓就像天空之高,没有尽头,又像渊水之深,无法测量。施子美曰:“此言王者之道高深,如天地不可俄而测度也。人君之道唯若是,其不可穷。故其用之,亦欲其当。”张烈在《〈六韬〉的成书及其内容》一文中说:“法家也讲无为,《韩非子·扬权篇》写道:‘权不欲见,素无为也。’清人王先慎为之释曰:‘用人之权,不使人见,虚以应物,不必自为,执要以观其效,虚心而用其长,即权不见素无为之理。’(见陈奇猷:《韩非子集释》)《六韬》一书也有法家这种无为的权术观念。其中《上贤篇》写道:‘夫王者之道如龙首,高居而远望,深视而审听,示其形,隐其情,若天之高不可极也,若渊之深不可测也。’这里所说的高居远望、深视审听、隐匿真情,即是韩非‘权不欲见’的无为观,也即是法家‘法术势’理论体系中‘术’的思想核心。”又,渊,《群书治要》本作“川”。
[191]“故可怒而不怒”四句:意谓所以应该发怒却不发怒,奸臣就会作恶;应该诛杀而不诛杀,坏人就会生乱。施子美曰:“古人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故可怒不怒,可杀不杀,皆当断而不断也。是以奸臣得以作,而大贼得以发。此成帝所以养成王凤之奸,而曹操所以不能除司马懿也。”刘寅曰:“若汉元帝之于弘恭、石显是也。”又,奸臣乃作,敦煌写本作“臣反为虐”;《太平御览》卷七六引《六韬》作“臣乃为虎”。
[192]兵势不行,敌国乃强:意谓应该兴兵讨伐却没有行动,敌国就会强大。施子美曰:“兵势不行,是不能因天时以取之也,故敌国乃强。此吴王栖越王于会稽,而越王卒以伯是也。”
[193]善哉:朱墉引《开宗》曰:“此言王者当辨贤奸诚伪,严奢乱贼害之防。”朱墉《全旨》曰:“此章责人主之明断以察臣民之奸邪。虽篇名《上贤》,而实重在去奸锄恶,所以安良逐邪,所以进正也。盖国家之乱原于风俗之衰,而风俗之偷始于一二人之倡。国有奸邪,所以诱惑倾动愚氓,上不能察识而屏绝之,国本一摇,莫之能救,此所以威权贵自上操也。”国英曰:“简任将相,君之权也;举劾贤奸,臣之责也。六贼以蔽贤结党为伤王之权,如汉之十常侍,蔽主之聪以致群雄蜂起而天下分;唐之藩镇、宋之党锢,连兵构祸而天下亡,可见为害甚烈。七害中,勿近伪人。盖伪人,大率外君子,内小人。以操莽之巨奸,其初假仁冒义,掩过饰非,似非急急于名利者,一为所愚,贻患无穷。故选才须求笃行之士。”黄朴民说:“本篇兼容道、法、儒三家的政治理念。作者首先指出,作为君主,应该做到‘上贤,下不肖,取诚信,去诈伪,禁暴乱,止奢侈’。接着论述了作为君主,应该警惕和防止‘六贼七害’,所谓‘六贼’,就是‘伤王之德’、‘伤王之化’、‘伤王之权’、‘伤王之威’、‘伤功臣之劳’、‘伤庶人之业’的六种人和事。所谓‘七害’就是有碍于统治民众治理国家和军队的七种人和事,对这七种人应该禁止勿用,不让其扰乱国政。”又,此处敦煌写本作“于(呜)乎!不与人游,何求之望,何时之须,何远之求。敬受命矣”。
【译文】
“所以民众若不尽力,就不是国家的良民;士人若不讲诚信,就不是国家的善士;大臣若不忠心进谏,就不是称职的大臣;官吏若不公平廉洁爱护百姓,就不是称职的官吏;宰相若不能富国强兵,协调天地阴阳,以此安定君王,端正群臣言行,核定名分与实际,明确赏罚,安乐万民,就不是称职的宰相。君王的治国之术犹如龙首,处在高处,眼望远方,仔细观察问题,审慎听取意见,显示自己的形貌,隐藏自己的实情,就像天空之高,没有尽头,又像渊水之深,无法测量。所以应该发怒却不发怒,奸臣就会作恶;应该诛杀而不诛杀,坏人就会生乱;应该兴兵讨伐却没有行动,敌国就会强大。”
文王说:“您讲得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