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娴

【作者小传】

字瑞卿，号文如子，直隶华亭（今上海松江）人。解元王献吉姊，宜春县令张本嘉妻。自幼聪颖，工文墨，有诗名。夫逝后，艰辛自誓，抚其子女。生有一子二女，皆亦能诗词。有《焚余草》。

空闺

王凤娴

壁网蛛丝镜网尘，花钿委地不知春。

伤心怕见呢喃燕，犹向雕梁觅主人。

王凤娴有《悲伤二女遗物四首》，分咏空闺、闲针、剩粉和废线。王凤娴与二女张引元、张引庆感情深厚，常有诗词唱和。不料丈夫去后，二女亦皆早亡，白发送黑发，自是肝肠寸断；看到二女遗物，更是睹物思女，悲从中来。这是第一首，尤为感人。

首联开篇就紧扣标题，描绘了人去闺空、伤感寂寥、满目萧索的景象：第一句写墙壁和玉镜本该清洁明亮，如今已结网积尘；第二句写珠宝首饰散落在地，无人收拾。“花钿委地”出自白居易《长恨歌》“花钿委地无人收”：杨贵妃在马嵬兵变中香消玉殒，身所佩精致的首饰散落一地也再无人收拾。诗人借用此语既是实写闺中景象，又在暗示自己对二女的刻骨思念。想当年，母吟女和，其乐融融；到如今，物是人非，悲戚难当。“不知春”点明时值春日。春天给大地带来勃勃生机，让人满怀美好希望，而感觉不到春天的人必有伤心事。李白在《拟古十二首》中写道：“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是生者为死者哀痛，这里的“不知春”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二女皆逝，花钿再无收拾、佩戴之人。而诗人痛失爱女，亦和那散落在地的花钿一般，感受不到春天的温暖。

第二联抓住“呢喃燕”这个细节，明写“伤心”：房外一片春色，雕梁上的燕子依旧叽叽喳喳，飞进飞出，仿佛一切如故，却不知女主人早已不在房中。闺中一片凄凉，闺外生机盎然，这种场景的鲜明对比，让独自承受丧女之痛的母亲情何以堪！一个“怕”字，写尽心酸。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清施补华《岘佣说诗》评曰：“若作燕子他去，便呆。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作寻常百姓矣。如此则感慨无穷，用笔极曲。”此诗亦用此笔，不写燕子他去而写在梁间呢喃，似在寻找旧主，而旧主早已谢世，如此，失女之伤，感慨遂深，其情弥漫纸面，沁透人心。

悼亡的作品容易写得出色，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真”。《玉镜阳秋》评曰：“‘哭女’诸绝，最真挚可颂。”说的正是这一点。作者选取了墙上的蛛网、镜上的灰尘、散落的首饰这三处细节，没有丝毫夸张的成分，只是直写白描，真实记录，不说“空”，已自“空”。燕子哪知人间事，冬去春来，年年如此，但在伤心人看来便仿佛无视她的痛苦，不能给予丝毫安慰，更何况是失去两个女儿的母亲。孤独之人最怕见热闹，却也最容易看到热闹，只要有一丁点儿的欢乐都能引发强烈的自怜自伤。情感到了这里已经呼之欲出，不需要作任何委婉的表达，直言“伤心”，直说“怕见”，正是真实的写照。这首七绝简短明白，没有华丽的词藻，不用含蓄的典故，只是真实地表达出一个母亲对已故女儿的深切怀念，这种深情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最难以割舍也最容易产生共鸣。

（桂珊）

临江仙

王凤娴

秋兴

珠帘不卷银蟾透。夜凉独自凭阑。瑶琴欲整指生寒。鹤归松露冷，人静井梧残。 天际一声新度雁。翱翔似觅回滩。浮生几见几悲欢。三秋今已半，枫叶醉林丹。

悲秋，是古代文人尤其是女性词人常用的题材。此词读来，颇有“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之感。

上片描绘出一幅极其幽静孤寂的画面。第一句写景，皎洁如银的月光（蟾代指月亮）从还没卷起的珠帘中透射进来，开篇就透出丝丝寒气。王昌龄《长信秋词》其一：“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王诗写的是被冷落的宫妃，此词化用其诗意，写的是失去家人的自己。“珠帘不卷”不仅与孤独落寞的心情有关，更暗含冷清寂寥、无人问津的悲苦。第二、第三句写人，这样的秋夜，一个人倚着栏杆伫立许久，凉意阵阵袭来。意欲拨弄瑶琴，但弦线凉透，手指也已冰冷，不能弹奏。第四句再写景，这样的夜晚，野鹤已归山林，松叶上的露珠冰冷。第五句人、景并写，倚栏之人还在静静地站着，陪伴她的只有井边已经凋残的梧桐。第四、第五两句对仗工整，用字凝练，读来却无雕琢痕迹，可见手法的高超。短短五句三十字中就连用了“透”“凉”“独”“寒”“冷”“静”“残”等一串冷暗字眼，整个基调就是压抑落寞、沉闷寂寥、郁郁寡欢，读来有点透不过气，却正是诗人此刻心绪的真实写照。

如果说上片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块沉沉的黑幕，仿佛屏住呼吸，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下片首句，即过片，就突然打破这一切，出现了生气和动态：天边突然传来一声雁鸣，那是大雁正准备南飞迁徙。第二句，词人随着这鸣声看到大雁在空中盘旋，仿佛在寻觅可栖息的河滩。“雁南飞”历来是悲秋的重要意象。宋玉《九辩》：“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李清照《摸鱼儿》：“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元好问《摸鱼儿》（雁丘）：“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王实甫《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个意象承载了前人的伤痕记忆，如今则寄托了词人自己的身世之感，词人的满腔情感终于不得不发，于是第三句触景抒情：“浮生几见几悲欢。”浮生，说的是一种状态，谓世事无常，生命短促，人就像大海中微小的灰尘，漂泊不定。浮生若梦，悲欢离合，冷暖自知。藏族诗人仓央嘉措说：“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词人倍感身世凄凉，夫逝女亡，留下她孤零零一个，尝遍世间百味，全词的情感在此达到高潮。最后两句回到“秋兴”上来，以景结尾：光阴荏苒，三秋过半，一片枫林点缀层岭，人为之醉。古时人们将秋季的七、八、九三个月份分别称为孟秋、仲秋、季秋，合称“三秋”，代指秋天。词人面对秋景，与其说是陶醉其中，不如说是悲到极致，悲无可悲，所谓“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丑奴儿》）。

这首词乍看主要是写景，其实处处寓意于景，寓情于景。字里行间情意缠绵，满腹心事欲说还休，悲伤哀叹欲言又止，极尽婉曲之能事，颇有韵味。

（桂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