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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中楣
【作者小传】
(1622—1672) 原名懿则,字远山,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明宗室辅国中尉朱议汶女,侍郎李元鼎室。著有《随草》《镜阁新声》《随草续编诗余》等。夫妇唱和,有《文江倡和集》盛行于世。
春日感怀
朱中楣
青春作伴已还乡,赢得新诗富草堂。
苏圃漫添湖水绿,柴桑难问径花黄。
荒城处处伤离黍,旧燕飞飞觅画梁。
家国可堪寥落甚,怡情何地是沧浪。
《春日感怀》是朱中楣伤时感怀之作,朱中楣之父乃明宗室辅国中尉朱议汶,母汪氏亦为名家女。朱中楣于明崇祯十二年(1639年)归李元鼎,明亡后,李元鼎出仕清朝,官场几经沉浮,朱中楣随宦期间亦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和流离患难。至顺治十四年(1657年)举家南归,卜宅南昌,夫妇相守,吟咏自适。该诗作于朱中楣随夫举家南归后。
“青春作伴已还乡”句,化用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杜甫听闻捷报,欣喜若狂,归心似箭。而朱中楣作为明朝宗室之女,对于明朝的覆亡有着切肤之痛,而对于夫君出仕新朝的贰臣身份,内心是十分苦闷和痛苦的,还乡归隐一直是她的心愿。这里她化用杜甫的诗句,应该说与杜甫有着同样的还乡喜悦,但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原因,杜甫是因为官军击败安史叛军,收复失地,她却因为终能退隐新朝,实则是一个亡国之女的无奈之举。“赢得新诗富草堂”句其实也以杜甫自比,杜甫在安史之乱后于公元759年由甘肃颠沛流离到了成都,靠友人资助在城西浣花溪畔营建了草堂。他在这里居住了将近四年,写下了240多首诗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诗就是在那里写的。尽管杜甫的生活十分窘困落魄,但是忧国忧民之心不减分毫。朱中楣南归后度过了她人生中最为安逸的十余年,直至康熙九年(1670年)李元鼎去世。这期间,朱中楣创作了大量诗词作品,吟咏不断,题材广泛,其中包括很多表现黍离之悲的作品。“苏圃漫添湖水绿,柴桑难问径花黄”句以吟咏古迹来折射现实境况。苏圃位于南昌东湖的百花洲上,宋代隐士苏云卿曾在百花东洲灌园植蔬,后人称这里为苏翁圃。而今,一个“漫”字点出了曾经的一片世外桃源,现也终因战乱而杂草丛生,湮没荒残,湖圃一色。古之柴桑,即今之江西九江市,柴桑地处赣、鄂、湘、皖四省交界处,襟江带湖,背倚庐山,是兵家必争之地。此地尽江南之美,回廊亭榭,山色空蒙,烟水淼淼,如此佳地现也因战乱而一片荒凉、面目全非了。“荒城处处伤离黍,旧燕飞飞觅画梁”句则用刻露的笔调表达黍离之悲。《诗经·王风·黍离》小序云:“《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后人常以“黍离之悲”指代亡国之叹。朱中楣连用“离黍”与旧燕觅画梁,以表明亡国之悲和自己对前朝的眷恋。“家国可堪寥落甚,怡情何地是沧浪”句则进一步表达亡国之恨。“沧浪”,一指沧浪亭,位于苏州,为宋代苏舜钦所筑,是其被劾免官后避世隐居之所。从朱中楣诗集中《宗伯年嫂招集沧浪亭观女郎演秣陵春感赋》可以知道,作者曾在沧浪亭观看戏曲《秣陵春》。古代的江南,常利用华美的亭台楼阁,作为天然的歌台舞榭,进行艺术表演,像南京的秦淮河、苏州的虎丘山,均被当作临时戏台,位于苏州城内的沧浪亭,也有演剧的记载。想必那里曾经留下了作者的美好回忆。因此,此句从表面意思来看,是说家国寥落若此,何处还能使得自己重拾曾经观看沧浪亭表演时的美好情致呢?“沧浪”又化用了屈原《渔父》名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歌辞本表达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但对于朱中楣来说,经历了易代的惨痛,她唯一的心愿便是退隐归林,过上平淡宁静的日子,然战火无情,魂牵梦绕的家乡也已满目疮痍,那一方可供退隐、安然度日的净土已无处可寻。亡国之痛,憾恨无限。
由于朱中楣宗室之女的敏感身份以及夫君出仕清朝的缘故,加之一直以来其所具有的全身远祸、避世隐居的思想,尽管朱中楣对明朝的覆亡十分悲痛,然从数量上看,其表现黍离之悲的作品并不是很多,且情感表达一般都比较委婉含蓄,而此诗尤其是后两联,黍离之悲,亡国之叹,表现得相对直接,这在朱中楣的作品中实属少见。
(徐燕婷)
雨余登避暑台
朱中楣
晚妆才罢试齐纨,夏木阴阴落照残。
欲向层台窥远堞,偶飞疏雨染重峦。
湿云缓度莺声老,凉月还生燕语欢。
共挹荷香思茗饮,轻风有意送梅酸。
《雨余登避暑台》盖朱中楣随夫举家南迁南昌后所作。全诗表现了作者隐逸生活的怡然自得。李元鼎《随草序》云:“自南州结缡以至于今,差十六年于兹矣。而此十六年中,从余宦燕邸者,不过十之二三。此外者浮湘泛蠡,涉长江,济黄流,往来于齐鲁燕赵之间,又复寄托淮海,去而复返,真不免津梁为疲。”身为忠臣之后,历经亡国之痛,丈夫历仕二朝宦海沉浮,流离患难,境遇良苦,愁怀莫展,退隐还乡一直是朱中楣的愿望。其词《长相思·思归》云:“忆家山,盼家山,世乱纷纷求退难。罗衣泪染斑。 昔为官,又为官,甚日归兮把钓竿。空看枫叶丹。”词中不仅表达了她对丈夫出仕新朝的隐隐不满,更流露出其渴望退隐之切。终于顺治十年(1653年)初夏,李元鼎因总兵任珍事牵连被逮脱罪后,出都南归,侨寓江苏宝应县甓社湖邸舍,顺治十四年(1657年)冬举家南还,朱中楣偕隐归里的愿望终于实现,也终于过上了平静的生活,直至李元鼎康熙九年(1670年)卒于家。远离了宦海风波和颠沛流离,夫妇唱和,坐看云起云落,子女绕膝,共享天伦之乐,朱中楣自然是满心欢喜的,这种平静自得的生活也一直是其所追求的。《雨余登避暑台》正是朱中楣归隐后闲适生活的写照。
“晚妆”句用白描手法。“晚妆”交代了登避暑台赏景的大致时间,“齐纨”借指团扇,汉班倢伃《团扇歌》云:“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夏木”则交代时序,呼应“避暑台”。夏日的傍晚,她上好晚妆,轻摇团扇,夕阳的余辉散落在树荫丛中。闲适、安逸之情,漫笔写出。“夏木”“残照”运用静态描写,“欲向”句则由静及动。“堞”指城上如齿状的矮墙,她想要登上层台一窥远处的城墙,突然一阵飞雨染湿了那层层群山。一“窥”字,使诗句充满了灵动,活泼调皮之态尽现。“远堞”与“重峦”本为静物,“飞”字则使整个画面动了起来。“湿云”句继续运用动态描写,空中湿云缓缓漂移,宛转莺啼不断。月儿已渐渐爬上天空,燕子仍呢喃不休。“湿云”对“凉月”,“莺声”对“燕语”,对仗极工。一“湿”一“凉”使云和月似成有触感之物,十分生动。“缓度”和“还生”则将云月之动态传神绘出。“老”和“欢”则赋予莺声和燕语感情色彩,移情于物,实则是她此刻欢快心情的写照。“共挹”句,描写了夫妇伉俪情深,相濡以沫的美好情景。夫妇携手,共同挹取醉人荷香。荷叶具有独特的清香和清热解毒的功效,乃炎炎夏日之消暑良饮。然念及的茗饮又不仅仅是茗饮,实则是对闲适生活的享受和怡然心态的追求。元好问有诗云:“一瓯春露香能永,万里清风意已便。邂逅化胥犹可到,蓬莱未拟问群仙。”(《茗饮》)此时她正于避暑台上赏景,因荷香而思茗饮的欲念,自然更令她在这个暑气未消的夏日傍晚徒增干渴而已,而徐徐轻风似解风情,送上阵阵梅香,暂解口渴。王国维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人间词话》)移之论诗,亦复如是。此一“送”字,炼字新奇,将轻风拟人化,也颇富情味,别有境界。
朱中楣诗词作品极少脂粉气,更少柔肠百媚、香艳浮糜之作。全诗用夏木、残照、远堞、疏雨、湿云、莺、凉月、燕等意象勾勒一幅夏日傍晚闲游图,意境绝美。笔调轻快,娓娓道来,字句清丽流转。在朱中楣的作品集中,颇多此类轻松明快之作,足见其退隐林下的闲适与自足。而这样的生活自其退隐也一直维持到了李元鼎去世,两年后朱中楣亦随之而逝。退隐的十余年,是朱中楣努力摆脱明朝覆亡阴影,心境逐渐走向恬淡平和的时期。此诗可了解诗人在该时期的隐逸生活。
(徐燕婷)
满庭芳
朱中楣
花朝,偕陈浣花君、朱女琴士宴集熊姑母东湖草堂,随过杏花村舍,风雨骤作而归,因订尼庵之约
才过春分,又将寒食,烟光处处宜人。欲邀仙侣,选胜趁芳辰。尚卜阴晴未稳,重游意、兀自逡巡。城南畔,招提小小,桃李亦纷纭。 闲评,伤往事,王孙草绿,帝女花芬。渐苔侵古径,蒿满闲门。胜有方池碧涨,凝情处、树古亭新。还怊怅,踏青期阻,微雨杏花村。
词人在经历了明清易代之变后,其词中感时伤怀,缅怀前朝之感偶或流露,但或鉴于自己特殊的宗室身份,甚或对丈夫身仕二朝的敏感,她很少直接表达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往往以含蓄深隐的笔调,委婉诉说黍离之悲。此首《满庭芳》即是如此。此词表面上是一首游春词,却暗含江山易主、青春易逝、伤怀往事之意。《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收录的朱中楣词集《镜阁新声》中有一首《行香子·题陈伯玑浣花居图》词,下阕云:“仙尘遥隔,幸睹芳真。何时揽袂羡宁馨。秋高月小,花满庭芬。期怜香伴,清闺里共论文。”词人将浣花居中陈伯玑所绘之自画像喻作仙子,并希冀与现实中的她论文游玩,可见两人交情不浅。此又暗合《满庭芳》词上阕之“欲邀仙侣”句。又因陈伯玑著有《浣花居图》,由此可以推断词人所谓“陈浣花君”应该指的就是陈伯玑。小序中提到的东湖草堂,应在南昌东湖某处。南昌东湖中百花洲名扬天下,明代戏剧家汤显祖也曾登洲泛湖并赋诗一首:“茂林修竹美南洲,相国宗侯集胜游。大好年光与湖色,一尊风雨杏花楼。”词人携女伴游的“杏花村舍”是否就是汤显祖诗中所说的“杏花楼”所在之处?此亦不无可能。此词当写于朱中楣与夫偕隐南昌后。
上阕起三句交代踏青的大致时间。“春分”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寒食”即寒食节,是每年清明节的前一天,这一日禁烟火,吃冷食,也叫“禁烟节”。“烟光”即春光,三四月之交,气温渐高,冰雪消融,草木复苏,鸟语花香,春光明媚,景色宜人。“欲邀仙侣”句以下写踏青之事。我国自古就有踏青习俗,杜甫诗作就曾记载皇家游春踏青的盛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丽人行》)。白居易《春游》一诗亦有“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之句。良辰美景,词人欲邀友人,选择佳处尽情游玩。“阴晴未稳”呼应“才过春分,又将寒食”,因时近清明,常阴雨绵绵,杜牧便有“清明时节雨纷纷”之句。“逡巡”,因为有所顾虑而徘徊不前。天气阴晴不定,使得游兴骤减,在杏花村舍处盘桓。失望之余,词人用“城南畔,招提小小,桃李亦纷纭”作结,“招提”为寺院的别称。桃树和李树三四月份花开正艳,词人定下尼庵重游之约,聊以慰藉此次踏青不尽兴之憾,与小序呼应。春光佳日,风景优美,然天气阴晴不定,使得游兴骤减。以天气的阴晴难测暗示局势的变化无常,隐隐流露出心事的彷徨凄恻。
下阕用“闲评”二字话锋一转,通过今昔对比,描写易代前后景物的变化,以对往事的留恋,抒写亡国之痛。回首,曾经这里绿草如茵,菊花怒放,清香袭人,生机盎然。而今,青苔爬满古老的小径,废置已久的庭院也被杂草包围,一片荒芜景象,不禁令人黯然神伤。这与《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词人所伤怀的往事又不仅仅因为景物之荣衰,实则有更深一层的意思。“王孙草”,根据汉代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指牵人离愁的景色。“帝女花”,是菊花的别称。“王孙”“帝女”又暗指词人的宗室身份,“王孙草”与“帝女花”表达自己在前朝拥有的辉煌,如今已凋零无主,徒剩下凄凉与哀婉。“渐苔侵古径,蒿满闲门”句用庭院之荒芜影射因战乱所带来的萧条景象。此番荒凉之景诚然令人黯然神伤,好在尚有一潭碧泉雨后微涨,稍添几许生气。词人企图以此慰藉心头那一份落寞,然终究无法逃脱低落情怀。凝眸专注处,“树古亭新”,隐晦道出世事更易,江山易主的家国之痛。然这份亡国之痛未免愈演愈烈,词人赶紧将情感拉回到此次踏青事件,以感慨因遇雨致使踏青未成作结,再次与小序呼应。然江山易主、河山旷邈,往事犹如昔日的碧草繁花,风光不再,面对破败萧条的景象,词人不免发出身世飘零、青春易逝以及家国不再的唏嘘。这场微雨何尝不是词人心中之泪凄然而下!
熊学堂少宰称朱中楣诗余:“秾纤倩丽,不减易安。”《满庭芳》当是此中代表。全词笔调闲淡,处处写景,却字字寄情,明写游春,实则伤怀,感情收放自如,深得含蓄蕴藉之旨。
(徐燕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