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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著
【作者小传】
字韬文,歙县(今属安徽)人。昆山王圣开妻。明崇祯年间,随父宦蓟邱。清军来犯,其父战死,尸陷于敌,毕著率士卒夜袭敌营,斩敌主将,夺回父尸,归葬金陵。后嫁王圣开,夫妇偕隐。有《织楚集》《韬文诗稿》。
村居
毕著
席门闲傍水之涯,夫婿安贫不作家。
明日断炊何暇问,且携鸦嘴种梅花。
这是一首表现夫妇偕隐生活的小诗。明亡之后,毕著与夫王圣开长期隐居于苏州,她的这段生活正是透过这首诗让世人所知的。首句点出隐居处临水的居住环境,正符合江南水乡的特点。一个“闲”字,也画出他俩悠然如水的意态。“席门”语本《史记·陈丞相世家》:“家乃负郭穷巷,以弊席为门,然门外多有长者车辙。”后世便以“席门”喻指贫士或隐者之居,这里是说生活虽清贫,家中却有高士往还。清代另一位吴江女诗人庞畹有句云“席门却有闲车马,自拔金钗付酒家”,也是讲夫妇安贫隐居之乐。
第二句中的“作家”即治家、治生之意。《三国志·杨戏传》裴松之注引习凿齿《襄阳记》:“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即以治理家庭来打比方之意。这句是说丈夫安于清贫,不屑汲汲于治生。这就自然引出了三、四句淡远洒脱的“明日断炊何暇问,且携鸦嘴种梅花”,正是因为丈夫没有治生、富家的愿望,所以她自己也完全不被外物所牵绊,连明天是否能开锅都不挂怀,真个是夫唱妇随、志同道合。“鸦嘴”即鸦嘴锄,是一种专门的花锄,《红楼梦》中林黛玉葬花时用过,《秋灯琐忆》中秋芙挖笋时也用过,所以一提“鸦嘴”,眼前就浮现出一幅袅娜清雅的美人与柔嫩单薄的花朵相伴的图画。“梅花”既是苏州邓尉一带的实景,也象征着隐士傲霜与暗香的高洁品性,是诗人夫妇衷心所爱。
恽珠在《国朝闺秀正始集》中说毕著是“室中椎髻,何殊孺仲之妻;陇上携锄,可并庞公之偶,孝女奇才真不可测”,将她比拟为汉代的孟光和王孺仲妻。这两名女子都是自身就有隐居志向的,王孺仲妻甚至比丈夫更加坚定。当孺仲的昔日好友遣子登门拜访时,孺仲见好友之子车马光鲜,而自己的儿子见了客人则自惭形秽,不禁心里难过起来,全赖妻子提醒他“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勿“忘宿志而惭儿女子”也,才又恍然大悟,“遂共终身隐遁”。可见在夫妇偕隐的关系中,妻子并不总是处在从属的位置上的,因为这种遗世独立的夫妻关系更需要彼此平等地扶持。
毕著亦是如此,所以恽珠说她有资格做东汉时隐于襄阳的高士庞德公的配偶。这首诗虽写到了梅花、夫婿、水之涯,充满了江南水乡的清美意象,却没有一丝脂粉气,没有一丝软弱、依附的味道。这就是毕著,一个经历过乱世战火的女子,她哪怕安静下来,隐藏在山水间,一句“明日断炊何暇问”,也依然是掩不住的豪气,“且携鸦嘴种梅花”的“且携”二字也透露出一种如流水般干净利落的潇洒。恽珠说她是“真不可测”,此言诚矣。只可惜《韬文诗稿》已佚,无从与之深交细语,只能无限神往,聊寄空中了。
(唐一方)
纪事
毕著
吾父矢报国,战死于蓟邱。
父马为贼乘,父尸为贼收。
父仇不能报,有愧秦女休。
乘贼不及防,夜进千貔貅。
杀贼血漉漉,手握仇人头。
贼众自相杀,尸横满垄沟。
父尸舆梓归,薄葬荒山陬。
相期智勇士,慨然赋同仇。
蛾贼一扫尽,国家固金瓯。
《国朝闺秀正始集》中毕著的小传云其父是“与流贼战死”,即闯献一流,这其实是为清朝讳了。清昭梿在《啸亭续录》中说沈德潜将这首诗选进《清诗别裁集》是“失于检阅”,因为诗中所叙“乃崇德癸未饶余亲王伐明,自蓟州入边,其父战死,故诗有蓟邱语,非死流寇难也”,实是抗清之战。而且毕著作此诗时,“海宇未一,不妨属词愤激”,称清军为贼众,居然逃过了沈德潜、乾隆帝、内廷诸公的法眼,“此与商辂《续纲目》滁州之战,书明太祖为贼兵同一笑柄”。
沈德潜是“失于检阅”还是别有怀抱或者不能割爱我们则不得而知了,因为他热情洋溢地赞扬毕著“机智、义勇、忠孝于一诗见之”,也点出了这首叙事诗最大的价值——为后世留下了一个光辉夺目的巾帼英雄形象,毕著及其父的一生志行都赖之以传。
全诗按时间顺序平实道来,可分为三段。前六句为第一段,叙述这个报仇故事的起因。毕父战死蓟邱,连尸首都被敌人掳去,想到父亲的尸体必遭凌辱,不能归土安葬,作为女儿的毕著既急且痛,血脉贲张,有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之感。她以秦女休为榜样,秦女休的事迹最早见于三国时魏国左延年所作的乐府杂曲《秦女休行》,是讲一个女子在兄弟皆懦弱无能的情况下,毫无畏惧,冒死为宗族长辈复仇的故事。
中间六句为第二段,则叙述复仇的过程。毕著当机立断,趁敌人庆功之时疏于防范,率一千精锐之士夜袭敌营。“貔貅”乃见于古籍的一种猛兽,此处用来比喻勇猛的军士,文天祥也有“百万貔貅扫犬羊”(《吊惠利夫人》)之句,意气相似。夜幕笼罩下,敌营乱成一团,敌军在惊恐之下自相残杀,尸横遍野,毕著更是擒贼先擒王,手刃敌军主将,这次突袭取得了完胜,不但大仇得报,还挽回了战局。这一段音节铿锵有力,情绪慷慨激昂,毕著的机智、义勇尽现于此。
最后六句为第三段,情绪略微平缓,“父尸舆梓归,薄葬荒山陬”带着淡淡的忧伤。虽然父尸业已夺回,但国家大势如此,四方不靖,无法回乡大葬,只能走到金陵,就草草安葬在附近无名的荒山脚下,毕著心中怎能不觉得苦涩呢?但此时还不是可以尽情忧伤的时候,她必须强压住内心的悲痛,振作精神也激励将士们奋起忠勇之心,同心协力来抵御外敌入侵,保护国家和人民。“慨然赋同仇”,源出《诗经·秦风·无衣》的“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即同仇敌忾之意。女英雄还盼望着有朝一日能灭尽敌军,还一个固若金盆、完整无缺、百姓安居乐业的国家。这个前景是支撑她和将士们继续战斗的动力。“蛾贼”与“蚁贼”差不多,都是表示对敌军的蔑视。“蛾贼一扫尽,国家固金瓯”让全诗结束在一种斗志昂扬、充满希望的情绪中。由此可见,毕著不仅仅是一个为父报仇的孝勇女子,还是一个抗击异族入侵的忠义女呢!
沈来远为《韬文诗稿》作序时有“梨花枪万人无敌,铁胎弓五石能开”之语,毕著是一个真正的女战士,这首诗也如同一首战歌。诗人善于使用重复叠沓的字词和结构来加强节奏感,如第一段中不避连用四个“父”字,“父马为贼乘,父尸为贼收”读起来有一种咬牙切齿之感,将仇恨情绪引向高潮;“杀贼血漉漉”一句也是用叠字表现出一种淋漓尽致的复仇与得胜的快感。所以,这首诗为后人所津津乐道,各种选集都有它的一席之地,并不是勉强的以诗存人,它的艺术表现力也足以彰显诗人的精神,与之互相辉映。
(唐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