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若璞

【作者小传】

（1592—1681） 字和知，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上林署丞顾友白女，贡生黄茂梧妻。顾氏早寡，遂尽心抚教子女。诸孙、女孙辈皆能诗。有《卧月轩集》六卷。

修读书船

顾若璞

闻道和熊阿母贤，翻来选胜断桥边。

亭亭古树流疏月，漾漾轻凫泛碧烟。

且自独居杨子宅，任他遥指米家船！

高风还忆浮梅槛，短烛长吟理旧毡。

《修读书船》的序文，见《卧月轩稿》，原文如下：

秋日为灿儿修读书船，泊断桥合欢树下。雨山峭蒨，空水澄鲜，断烧留青，乱烟笼翠，与波上下，倏有倏无。忽焉晴光爽气激射于丛云堆黛之中，令人心旷神怡，不复知有人间世矣。览物兴思，为诗以戒。

从序文可见，这首诗是写顾若璞在秋天的时候，为了鼓励儿子读书而为他修了一艘读书船，并停泊在西湖断桥边。断桥是西湖名胜，“断桥残雪”就是西湖十景之一，景色醉人不在话下。因此，顾氏“览物兴思，为诗以戒”，应勤奋好学，以免过分沉溺于四周景物。

这首七律以“闻道和熊阿母贤”入题。《新唐书》记柳仲郢“幼嗜学”，母韩氏“尝和熊胆丸，使夜咀咽以助勤”。这就是后世母教著述及女诗人篇什中常见的“丸熊”“和丸”等主题。首联用这个典故带起下文，显然由于作者想效法古代贤母助勤的故事，但她并没有为儿子炮制苦涩的熊胆丸，反而是选了一个上佳风景位置——断桥——来停泊这艘为他而修的读书船。颔联写桥边有亭亭古树，月光经过树叶缝隙泻在地上，飞凫写意地在碧波上翱翔，真是好一幅醉人的风景画。

诗的下半部才是母亲给儿子的告诫，其中最重要的话是颈联：“且自独居杨子宅，任他遥指米家船。”“杨子宅”是什么？它是指西汉文学家扬雄寂寞著书的居处。左思《咏史》说：“寂寂杨子宅，门无卿相舆。”案扬雄又作杨雄，故曰“杨”子宅。母亲叮嘱儿子要甘于处身“寂寂杨子宅”中，好好读书，不要广心博骛。至于“米家船”的故事，是指北宋名书画家米芾常把书画载于游船上。元好问《钱过庭烟溪独钓图》有“小景风流二百年，典刑来自米家船”句。其实顾若璞是在告诫儿子，即使有人嘲笑自己，说自己好像置身“米家船”一样，满载书画而志在游览，也“任他”好了，不必介怀。换言之，顾若璞要儿子“独居杨子宅”，无异是缔建一个优雅的读书环境给儿子用功。

尾联大意是勉励儿子要继承家学传统。早寡的顾若璞不断提醒儿子他们家庭是书香世代。虽然他们的父亲黄茂梧只系贡生，但祖父黄汝亨为万历进士，官至江西布政司参议，有相当多著述（包括《浮梅槛集》）存世。顾氏《卧月轩稿》卷首就有《同夫子坐浮梅槛》一诗，序文详细交代浮梅槛的由来：“家学宪公用竹筏施阑幕浮湖中，仿志梅湖以梅为筏故事，题曰浮梅槛。”陈芸《小黛轩论诗诗》以“浮梅卧月苦丸熊”咏顾若璞诗，亦取意于“浮梅槛”及其诗集《卧月轩稿》。陈氏原注亦说：“其先世尝用竹筏施阑幕浮西湖上曰浮梅舰，因修之使子灿居之，曰读书船。”直以浮梅槛为读书船之前身，备一说。又，本诗尾联，《国朝闺阁诗钞》作“修成莫误浮梅槛，好载青缃守旧毡”，似比其他集子“高风还忆浮梅槛，短烛长吟理旧毡”更为有力。青缃亦作青箱，此处指青缃学或青箱学，即传家史学。《宋书》王淮之本传谓其祖“博闻多识，练悉朝仪，自是家世相传，并谙江左旧事，缄之青箱，世人谓之‘王氏青箱学’”。苏舜钦《黎生下第还乡》有“无废青箱学，穷愁古亦然”句。其实，顾氏的娘家亦四代有文名，因此作者的寄望，就是儿子能够克绍箕裘，青箱传学。

（刘咏聪）

追和夫子西溪落梅

顾若璞

逶迤入西溪，溪深深几曲。

断岸挂鱼罾，茅檐覆修竹。

翠羽何啁啾，满林香扑簌；

晴雪飞残英，坐爱倾蚁绿。

鹿门迹未湮，与子同归宿。

顾若璞婚后早寡，不过她现存的诗篇之中倒有相当数量是和她的丈夫黄茂梧有关的。除了这首诗外，其他例子如《同夫子坐浮梅槛》《新春和夫子韵》《读夫子诸经颂》《读夫子鹦鹉赋》《慰夫子副榜》《观梅月下意夫或乘云而来》《自君之出矣》《忆夫子》《喜西园桃李开盛因感夫子诗以招之》《悼亡诗》等等。其中有反映夫妇唱随之乐的，也有哀悼感念亡夫的。

本诗诗题，《国朝闺阁诗钞》作《和夫子西溪落梅》；《卧月轩稿》则作《追和夫子西溪落梅》，并附《夫子原唱》于后，引录如下：

短棹随飞鸥，引我西溪曲。

溪路何萦迂，古梅映深竹。

二月雪始晴，春风吹簌簌；

翠障落寒香，相对眉发绿。

日暮憺忘归，抱影和云宿。

读了这首诗，就会更加体会顾若璞和作的神髓。两诗必须并观。

西溪位于杭州，“自古荡而西，并称西溪”（《西溪志》），与孤山、灵峰合称为西湖三大赏梅胜地。又清代有慎思主人《西湖十八景图》，“西溪探梅”即为其中一景。黄茂梧原作及顾若璞和作两首诗都在回味夫妇同游西溪的乐趣。原唱写夫妇所乘轻舟随着飞鸥的带引，驶入迂曲的西溪，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古梅和深竹。和作亦写夫妇同游西溪的行程游移曲折（即所谓“逶迤”），一路上看见渔网（“罾”即方形鱼网）、茅檐和修竹。原唱写初春雪晴，和风扑面，吹来带有寒香的绿叶，令夫妇两人有“相对眉发绿”的有趣一幕。和作则写鸟儿微啾，溪边林香令人心旷神怡，晴雪与残英（花）共舞纷飞，夫妇二人则互相斟美酒品尝。“蚁绿”指新酿之酒的浮沫。白居易《问刘十九》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句。原唱写眉发绿叶，和作写杯中绿蚁，极尽呼应之能事。实际上也是巧妙地运用最朴素细微、看似最无关痛痒的生活小情节来彰显夫妇俩与世无争、傲然物外的人生志趣。原唱又带出日落忘返，愿与云宿的诗意，和作则提升而为弃富贵、隐鹿门，与丈夫双宿双栖以终老的承诺。鹿门山在湖北襄阳。东汉庞公数为荆州刺史刘表延请，不就，称不遗子孙以“危”（官禄），而遗子孙以“安”，遂与妻同登鹿门山，称采药而不返，事见《后汉书·逸民列传》。后世遂以鹿门指隐居地。孟浩然《夜归鹿门歌》有“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句；杨慎《霞邱归引》亦有“鹿门栖隐处，行与老庞邻”句。

总言之，黄茂梧及顾若璞一唱一和，兼步原韵，极其工整有致。可惜天不假年，佳偶瞬即阴阳永隔。

（刘咏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