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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维仪
【作者小传】
(1585—1668) 名仲贤,字维仪,桐城(今属安徽)人。明末清初著名女诗人、画家。方氏为桐城大族。方维仪工诗善绘,经史在胸,十七岁适桐城文士姚孙棨,出嫁一年丧夫,遗腹女早夭,于是请归母家守制。与归娘家孀居的堂妹方维则一起吟诗绘画,又与姊方孟式、弟媳吴令仪、令仪姊吴令则结成诗朋画友。方维仪被公推为师。五人常于清芬阁聚会,为时人称道。一生著作颇多,有《清芬阁集》七卷,又精心考究文史,收古今名媛诗作,编成《宫闱诗史》。
旅夜闻寇
方维仪
蟋蟀吟秋户,凉风起暮山。
衰年逢世乱,故国几时还。
盗贼侵南甸,军书下北关。
生民涂炭尽,积血染刀环。
古人常通过描述昆虫对气候变化的反应来表示时序更易。《诗经·豳风·七月》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唐风·蟋蟀》中也说:“蟋蟀在堂,岁聿其莫。”由蟋蟀入室,感慨一年的时光又到岁末,这种感物惜时,借物抒怀的写法,对后来的诗歌影响很大。本篇之中,诗人的思绪也是由窸窸窣窣的蟋蟀鸣声引起的。
那应该是一个失去了温度的秋天的傍晚:夕阳沉落,冷风从光线幽暗的远处山峦刮过来。时序的更迭唤起了诗人对于自身命运和时代的感慨。视线被起伏绵延的远山阻隔,此处的“故国几时还”,不仅是沉重的慨叹,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疑问。我年将老迈,却遇到了动乱的时代,眼前这不可挽回的沉暮,除了是一天的终结之外,也刚好与人生的困境相吻合,似乎象征着整个国家、整个时代的悲剧。腹背受敌的国家,南忧北扰战火遍地,逼迫得诗人以衰微之年仍要流离奔波。由眼前景物自然过渡到心中所想,却没有将关注点只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是将思绪继续延伸出去。
诗歌的后半段,作者勾勒出战火烽烟下的激烈惨状。“盗贼侵南甸,军书下北关。生民涂炭尽,积血染刀环。”就像高適《燕歌行》中提到的“相看白刃血纷纷”,从方维仪的描述中,我们也仿佛可以看见,有血色弥漫在昏暗山峦的背景之上,数不尽的铁马金戈、烟尘里扶老携幼逃难的无辜百姓、刀弓炮火里倒下的将士……画面一帧一帧,最后止于血迹残留的斑驳刀锋。“积血”一词,隐藏了多少逝去的生命,思之令人心惊。
方维仪的足迹不只限于小小绣楼,视线亦非仅限于闺房之内。年少时她曾随父宦游,至四川、福建、河北、京师各地,见名山大川,历京华胜地,颇有见识。她遭逢了明末清初改朝换代的乱世战火,并且亲身投入保家卫国的战斗之中——她的姐姐、姐夫为国捐躯,爱侄方以智也为反清复明奔走逃亡。因此,方维仪的诗作虽不乏细腻多情的个人命运之叹,但更多关注民生、感怀时政的激昂悲壮之作。后来,与侯方域、冒辟疆、陈贞慧齐列为明末“四公子”的方以智在文中写道:“智十二丧母,为姑(方维仪)所抚。《礼记》《离骚》,皆姑授也。”承认自己的学养和人格的形成,都与方维仪的教导分不开。而热烈投入反清复明活动的方以智,最终在惶恐滩守节自尽。
作为一位女性诗人的作品,这首诗完全超越儿女情长,通篇力道充沛,悲凉沉郁,充分显示着方维仪不让须眉的襟怀和胆识。
(王陆正)
死别离
方维仪
昔闻生别离,不言死别离。
无论生与死,我独身当之。
北风吹枯桑,日夜为我悲。
上视沧浪天,下无黄口儿。
人生不如死,父母泣相持。
黄鸟各东西,秋草亦参差。
予生何所为,死亦何所辞。
白日有如此,我心当自知。
方维仪有一篇《未亡人微生述》写自己的悲惨遭遇:“余年十七归夫子,夫子善病已六年……明年五月,夫子疾发……至九月大渐,伤痛呼天……遗腹存身,未敢殉死;不意生女,抚九月而又殂。天乎!天乎!一脉不留,形单何倚?”这首诗应该就是在短期内遭受丧夫丧女之痛的方维仪对无情的命运发出的泣血悲号。
全诗多用典故,却化用自然,浑然一体。“昔闻生别离,不言死别离”,开头两句劈空而来,化用屈原《九歌·少司命》的句子“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又翻案做出新文章——她自幼熟读诗书,可书中的道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此虚弱无力——这人世比“生别离”更艰辛的,是因为死亡而造成的分离。接下去“无论生与死,我独身当之”稳稳接住开篇。不论“生别离”还是“死别离”,诗人全部都遭遇了。没有呼天抢地,隐忍承担的一句“我独身当之”,活像是泪水流尽之后的冷冷控诉。正是这样的态度,却让人看了更加心下悲凉。
“北风吹枯桑,日夜为我悲”,凄凉的氛围衬托出心境的悲苦。北风,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枯桑,出自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的“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宋代汪元量《月夜拟李陵诗传》中也有“天风吹枯桑,日暮寒飕飕”。在这首诗中,枯败的叶子在风里挣扎出凄凉的声响。逼人的寒意中,作者有些恍惚地觉得,这声音是不是老天在替我伤心,发出的悲泣哀鸣呢?
下面两句仍然是化用典故。汉乐府《东门行》中写:“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苍天无情,不仅仅夺去了她的丈夫,就连她襁褓中小小的女儿都一起夺去了。作者仰头问天,苍天只是无语。幼女过世,怀中空空如也。一切的希望和期待都失去了寄托的对象。“人生不如死”,在这里就更加击中人心。不是信口开河,这是发自心底最最哀切的呼声。而父母看到她这个样子,伤心地拉着她,希望能够给她一点力量。
下面两句再一次转入景物描写。“黄鸟各东西,秋草亦参差。”《诗经》中有《黄鸟》篇。秦穆公死后要秦国三位贤人殉葬,国人都感到很哀伤,故而创作了这首诗,表达了深深的惋惜和不舍之情。三国时期曹植在《三良诗》中也提到:“黄鸟为悲鸣,哀哉伤肺肝。”将“黄鸟”的典故用在这里,也正符合作者“彼苍者天,歼我良人”的无边苦痛。另外,据朝鲜史书《三国史记·高句丽本记·琉璃王》记载,高句丽的君主琉璃明王有两个妃子,分别是高句丽人禾姬和汉女雉姬。一次琉璃明王外出狩猎,七天未归,禾姬和雉姬发生了争执。雉姬受辱,忿而出走,琉璃明王追之不及,只身回宫,途中歇息一树下,望天长叹。此时正有一对黄鸟飞来,栖树而鸣,于是琉璃明王有感而发,做了一首《黄鸟歌》:“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诗的意思是说,黄鸟飞翔得多么轻松愉快,成双成对十分亲近,而我却这样孤独,我心爱的人不能跟我一起回家啊。作者在此化用这一典故,贴切地表达了形单影只的伤心之情。除此之外,“秋草”一词本身也是一个象征着衰飒的意象,令人生出凄凉之感。古诗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中有“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失去孩子的痛苦勾连起丧偶的伤恸,方维仪的人生,已经和衰飒的秋草一起枯萎了。
“予生何所为,死亦何所辞。”虽然前面说过“我独身当之”,可是这里仿佛是从巨大的痛苦中又一次惊醒,撕裂样的深切伤痕,作者声声泣血,问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最最珍贵的东西都已经失去了,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在一切不能改变无可挽回之时,作者也只有发出一声“白日有如此,我心当自知”的深深叹息了。
整首诗情景交融,没有刻意渲染的伤感,作者纯是直抒胸臆,也因此更加弥漫着一种巨大的、深刻的痛楚,令人肠断。
(王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