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

【作者小传】

字木屏，号个山人，江西安福人。明扬州知府刘铎女，庐陵王蔼妻。铎因反抗魏忠贤，被逮入狱，至死不屈。禀承家教，自幼攻读经史，幼年丧父，新婚丧夫。清军入庐陵，淑倾尽家资招兵买马准备抗清。不料途中为永新守卫张先壁羁押，最后张释放了她并遣散其部。清军再克江西，刘淑携老母稚子，辗转避难湖南、四川等地。后半生报国之心并未泯灭，曾以尼姑身份在江西、湖南、广西等地联络遗民和反清志士。清廷曾严令缉捕她，隐居深山得脱。遗稿多有仇视清朝的词句，直至民国初年，才刊刻为《个山遗集》。

感遇（其四）

刘淑

文山死日忠难尽，诸葛扶天策未谐。

莫笑钗环锋不利，时危却尽数应乖。

王伯秋先生在《重印〈个山遗集〉序》中称赞刘淑为“千古仅见之奇女子”，杨树达先生曾作诗赞叹：“人称奇女何奇尔？无非忠孝节义耳！多少须眉愧对此，我今濡毫颡有泚。”以“忠孝节义”施之明末清初参与抗清斗争的任何巾帼女将都无不准，如写《纪事诗》的毕著也是“义勇、忠孝”的代表，但这似乎还不足以表达刘淑生命中那种感人至深的力量。

为什么她会被清廷列为要犯严令缉捕？为什么她的诗集历整个清朝都无人敢予刊刻？因为在她有生之年一直没有放弃过反清斗争，她对清廷的仇恨也在诗稿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毫无隐晦之辞。她不像毕著那样二十岁杀敌葬父后就返乡隐居，不问世事。刘淑当明亡之后，清军已打到南方，还是在顽强抵抗。其实这时候的抵抗已经不是一个理性的追求成败的选择，而是如陈寅恪表彰柳如是时所说的，乃是“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重要的是从中彰显出了“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刘淑的《感遇》共有七首，每一首都是字字血泪，从中可以看出，这支“夫人城下不降军”已经“半化啼鸟半化云”了，她虽抱着“断头常寄月痕团，月缺头飞月合安”的必死决心，虽有“折股为刀”“漆身”变容以报仇复国的牺牲精神，却也只能痛苦地承认“乾坤疥癞无能疗”，只能接受“三放归来死亦羞”的结局了。这首《感遇》则最集中和明确地表达了这种绝望和悲壮的心情。

一、二句她用了文天祥和诸葛亮的典故，文天祥是忠宋抗元的民族英雄，诸葛亮是扶蜀汉反曹魏的小国臣子，从参与战争的性质上来说刘淑与文天祥是一样的，和诸葛亮则略有不同。但这不是刘淑用典的重点，他们的一生有许多功绩，而刘淑抓住的只是他们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一刻他们迸发出了共同的情感——对自己国家和君主的忠诚，虽有智出常人的天赋、坚韧不拔的意志、倍经艰险的战斗，却都无法避免最后失败的悲痛。这些才是引起刘淑深深共鸣的。

虽然只是写的英雄最后一刻，但如果不了解在此之前文天祥是如何第一次被擒，逃脱出来四处流窜寻找自己的部队，又被自己人怀疑通缉，既要躲避敌人，又要防备自己人，历仪征、扬州、南通几地才找到接纳自己的二王，重新集结部队开始战斗，苦战东南，从江西一路败退到广东也坚持不投降，最终兵败被俘的经历，是无法理解“忠难尽”这三个字的重量的。他真是已经尽了全力了，他的《绝命词》说是“义尽仁至”，就个人品行来说是“庶几无愧”了，但“国亡不能救，作为臣子，死有余罪”，这个“忠”字确乎是难尽了。同样，如果不了解诸葛亮是如何拖着最后一口气七出岐山，最终命丧战场，实践了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誓言，也无法理解“策未谐”这三个字的沉痛。“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早已写出了诸葛亮一生最大的悲剧。

回天无术，空呼奈何，这样的失败非关男儿将相或巾帼弱质，所以是“莫笑钗环锋不利，时危却尽数应乖”，世人啊，不要取笑说因为我是女子所以力有未逮，纵然是历史上难得的将相之才，当大势已去、局面危殆走到尽头时，除了感叹天意如此、命数难逃之外又能如何呢？刘淑本不是个怨天认命之人，但一次次的振作，一次次的努力，最后都化为泡影，希望已经渺茫，她也只能说“已明幻业无牵绊”了。这时候将一切归结为天数、天命只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也不必用封建迷信思想的局限性去批评它。我们只需要从这首诗中去体会那力尽而继之以死、为自己所忠诚的事业不计结果地战斗到最后一刻的精神就足够了。我们民族历史上这些英雄人物的精神确实令人心魂震荡，足以光耀千古。

（唐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