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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映淮
【作者小传】
(1617—?) 字冒绿,小字阿男,江南上元(今江苏南京)人,卒于清康熙中期。纪青女,纪映钟妹,莒州杜李妻。少小善联句,婚后夫妇联韵,琴瑟偕美。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清兵南进,杜李约十数好友投知州景叔范部下守城抗清,城破战死。纪映淮负姑携子避难。自杜李去世后,纪映淮弃绝笔墨,自毁容貌,终日寻衣觅食,供老奉幼,以节孝闻名。著有《真冷堂词》,但作品大多散佚。
秦淮竹枝词
纪映淮
栖鸦流水点秋光,爱此萧疏树几行。
不与行人绾离别,赋成谢女雪飞香。
所谓竹枝词,原本由古代巴蜀民歌演变而来,后来逐渐转变成了文人的一种诗体。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竹枝词大体可分为三种类型:一类是由文人搜集整理保存下来的民间歌谣;一类是由文人吸收、融会竹枝词歌谣的精华而创作出的,有浓郁民歌色彩的诗体;还有一类是借竹枝词格调而写出的七言绝句,这一类作品文人气较浓,但仍冠以“竹枝词”的名号。这首《秦淮竹枝词》,无疑是属于第三种情况。
本诗一字不着“柳”字,但通篇全围绕秦淮秋柳而作。
“栖鸦流水点秋光,爱此萧疏树几行”。“秋”字点名季节。“栖鸦”“流水”化用秦观《望海潮》词句:“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在开篇先勾勒出疏朗的秋日光景,眼界开阔而无拘囿之感。“爱此萧疏树几行”,将视线从远处拉回目前,点出诗中要写的主角来。
下面两句分别化用两个典故。“不与行人绾离别”,暗和了古人“折柳送别”的习俗。在先秦时期,送葬时棺木上便有放柳条的习俗,表示眷恋之意。《诗经》中《小雅·采薇》一篇也写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因“柳”与“留”谐音,可以表示难分难离、不忍相别、恋恋不舍的心意。这一意象在后来的诗歌创作中被广为应用。如北朝乐府鼓角横吹曲中“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的《折杨柳枝》,正是应用了柳树的惜别之意。另外一个典故出于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谢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从此,“咏絮”即成为咏雪的代称,“咏絮才”则专指女子的非凡才华。在这首小诗中,作者“赋成谢女雪飞香”一句则巧妙反用了这个典故——用“雪”来比拟飞絮,同时“飞香”二字又化用李白“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的诗句,既让读者感受到杨柳飞絮时的情状,仿佛空中亦带上一丝雪般的清凉之香,又隐隐以谢道韫自况。在写尽柳树妙处的基础上,又抒写了内心的情思:今日这柳树,枝条都萧瑟了,也不复春日依依不舍留人住的情态,又有谁还记得,当柳色青青时,它曾激起过多少人的诗情啊。
这首小诗简短明艳。古人写秋,大多萧瑟悲凉。《礼记·乡饮酒义》中称:“西方者秋,秋之为言愁也,愁之以时察,守义者也。”秋天万物凋零,草木摇落,让人难免心生伤感。宋玉《九辩》里便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欧阳修《秋声赋》也写道:“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诗人并没有拘囿于凄凉萧条的“悲秋”气氛,虽然也是栖鸦流水,树木萧疏,但这首诗一反“枯藤老树昏鸦”的悲秋气氛,流露出类似孟浩然“兴是清秋发”般的闲情逸致。而原本令人生发愁绪的寒鸦、秋水、疏柳等萧瑟景物,在闲适快乐的心境观照下,也变得明媚可爱了。
除此之外,这首诗还牵扯出另外一段故事。康熙初年,诗坛巨匠王士禛对纪映淮的这首诗非常欣赏,曾经做过一首《秦淮杂诗》。诗中说:“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充满了对纪映淮的赞赏和未能亲睹其面的惋惜之情。纪映淮乃名门之后,又孀居在家。王士禛此诗虽然不能说轻佻,毕竟也有失庄重,纪映淮的哥哥纪映钟写信去责备王士禛:“公诗即史,乃以青灯白发之嫠妇与莫愁、桃叶同列,后人其谓之何?”王士禛接信,深为自己的孟浪绮语后悔,不仅以书谢过,后来还为纪映淮请诏于朝廷,令建木坊旌于杜府门前,彰其节烈。然而木坊落成次夕,纪映淮借得耕牛数头,将坊拉倾,以示国亡家破之恨,随之合家离城。相传,纪映淮弃家离走时,自书白纸对联于府门:“义士洒血照日月,节妇食泪赡孤亲。”地方官唯恐受到“反清复明”罪名的牵连,立即谎拟报文称:杜纪氏,居孀不贞,木坊始立而自倾。纪氏无颜见街坊父老,弃宅而逃,不知所往。直到清同治年间,彭九龄撰文略叙其事,但仍未敢提及毁坊之事。至民国《重修莒志》,纪映淮方入“列女”传。
(王陆正)
桃叶渡
纪映淮
清溪有桃叶,流水载佳人。
名以王郎久,花犹古渡新。
波摇秦代月,枝带晋时春。
莫谓供凭览,因之可结邻。
这首诗写得清丽流畅,将桃叶渡的美丽传说和现实中的渡口结合在一起,在时间和空间上打通了过去和现在,在时光的往复盘旋间,含蓄而圆美地表达了作者对于爱情的向往之情。
“清溪”是南京一处古河道的名称。“桃叶”指的是桃叶渡,又叫南浦渡,位于秦淮河与古青溪交汇处附近,是十里秦淮的古渡口,六朝时著名的送别之处,后来被列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作者开篇先将清溪水、桃叶渡引到读者眼前,像是打开一幅水光潋滟的流水画卷。顺应着头一句带出的蜿蜒流水,“流水载佳人”一句将美丽的典故引入诗中。“王郎”即指王献之。王献之,字子敬,是东晋著名书法家、诗人王羲之的第七子。王献之自幼聪明好学,在书法上专攻草书、隶书,也擅长绘画。“古渡”指“桃叶渡”。相传东晋时水面宽广,水流湍急。王献之常在这个渡口迎接他的爱妾桃叶渡河。并且为她作了三首《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而桃叶在船上应和:“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此后,人们为纪念王献之,将他当年迎接桃叶的渡口命名为桃叶渡。
在诗篇的开始,时间就被打通了。流淌的水流中不变的渡口、穿越时光的美丽传说、历史上的著名人物,都增添了小诗的流动性。而在思路和眼界沿着旧时人物传说越走越远时,“花犹古渡新”一句又将思绪和时光拉回了现在:现在眼前绽开的鲜艳娇媚的桃花,给旧的风物增添了新的活力和魅力。将过去与现在完美融合,浑化无迹。
旧传秦淮河开凿于秦代,由此得名。桃叶渡又是晋朝王献之的故事。“波摇秦代月,枝带晋时春”两句思路依然承接上文,一条秦淮河碧波荡漾,勾连起古今悠悠岁月。
春秋时秦晋两国世为婚姻,故两姓联姻又被称为“秦晋之好”。“莫谓供凭览,因之可结邻”,不要以为这流水、这渡口是高高在上,只供人仰望凭吊的,今人或许也可藉此交通往还,生发出一段旖旎传说呢。
整首诗歌流畅自然,朗朗上口。将自己的心绪和历史传说很好地连接在了一起,显得生机盎然。
(王陆正)
春日幽居
纪映淮
细竹深阴覆碧纱,石床书帙尽抛斜。
半帘细润侵寒雨,一衲孤馨染落花。
流水穿林寻野鹤,夕阳归树护栖鸦。
春山淡漠无人共,遥倩诗囊贮乱霞。
纪映淮的父亲纪青是天启年间进士,江南有名的才子。这首诗是纪映淮听说父亲不愿在清朝为官,因而隐居天台山时创作的一首七律。
中国文人向来偏爱竹子,把它作为君子的象征。以竹自喻、与竹为邻,是历代文人骚客表达高洁抱负、崇高人格的常见手段。比如《二十四诗品·典雅》中的“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王维《竹里馆》中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在本诗中,首句“细竹深阴覆碧纱”,勾勒出森凉一片幽然景致。竹已是绿色,况有“深阴”,“深阴”之外,更有碧色窗纱。开篇便是清凉世界,极符合诗题中的“幽居”二字。供人坐卧用的“石床”也给人一种清凉之意。据《西京杂记》卷六载:“魏襄王冢,皆以文石为槨……中有石床、石屏风,宛然周正。”古代读书人常常会提到自己的读书生活。卢照邻《长安古意》有“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李清照有“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宋朝的蔡确有“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在一片幽凉闲寂的环境下,醒在书中,梦在书中,最是读书人喜爱向往的生活状态。
“半帘细润侵寒雨,一衲孤馨染落花。”或许是春寒未褪,又或许是纱窗碧竹增添了凉意,薄薄的细雨飘下来,带着寒意,无声地濡湿了半垂的帘幕。而雨丝风片吹落了枝头的花朵,吹送到帘内人的身上。“衲”是僧衣,落花又给缁衣增添了淡淡的香气。颇有孤芳自赏之意。
“流水穿林寻野鹤,夕阳归树护栖鸦。”野鹤在传统诗歌中,往往用来表达孤标傲世,不与时俗同流合污的追求。比如李商隐《西溪》诗中写道:“野鹤随君子,寒松揖大夫。”唐代方干在《书桃花坞周处士壁》中写道:“自学古贤修静节,唯应野鹤识高情。”刘长卿《送上人》诗说:“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而栖鸦又往往与日暮时分相联,让人产生归家之思,如李清照《忆秦娥》“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秦观《望海潮》“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这两句是眼前景,清流在林间蜿蜒流淌,其间可以看到野鹤的踪影。夕阳西下,鸟倦知还,到了日暮众鸟归巢的时候。“流水”“夕阳”都是寻常景物,可一“寻”一“护”,仿佛流水、夕阳对野鹤、栖鸦也含着脉脉深情。自然万物都被塑造成了有情的形象。正反衬后面“春山淡漠无人共”的清寂。
“春山淡漠无人共,遥倩诗囊贮乱霞。”“诗囊”就是贮放诗稿的袋子。唐代诗人李贺最著名的故事,就是他“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诗人想象着父亲眼中的山峦叠翠,则是另外一种的淡漠超然。环顾四周,而无人共同欣赏眼前的景致,无人分享内心的情绪。那满腔如天边云霞一样纷乱美丽的思绪情怀,不如都付诸笔端,写成诗句投入诗囊吧。
纪映淮诗中的“春日”不见煦暖轻艳,而纯是一派幽静。全诗平和恬淡,值得玩味。
(王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