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引元

【作者小传】

字文姝，又字蕙如，直隶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人。王凤娴长女，杨安世妻。容止婉娈，天姿颖拔，六岁能诵唐诗，母凤娴教读《左传》《国语》《离骚》《文选》等。年二十七卒。与妹引庆俱工诗，有合集《双燕遗音》一卷。

送夏

张引元

鸣蝉声断夏云徂，愁里翻惊日月驱。

香袅篆烟浮鹊尾，竹分清影护虾须。

采莲暂解湖中棹，沽酒先须江上鲈。

最是小窗今夜月，又将诗思到庭梧。

这首七律题为“送夏”，实则寄寓了诗人对美景难留、韶华不再的感慨和及时行乐、借酒浇愁的心境。

首联先写夏末秋初的景色：在炎夏中终日不断的蝉声此时已经停歇，似奇峰叠叠、变幻万状的夏云也已悠悠远逝（徂，消逝，变迁之意）。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云淡天高万木清疏的秋日图景。随后直接抒发诗人的悲慨：“愁里翻惊日月驱。”张引元出身书香世家，其父张本瑞为明代进士，其母王凤娴素擅诗歌，其妹张引庆亦喜吟咏，可谓一门风雅。张引元嫁名士杨安世为妻，二十七岁即谢世，是一位学有渊源、才高命促的女诗人。多愁善感，原本是诗人的天性，而蕙质兰心的女诗人更是如此。她们日处深闺，才华和抱负极少有施展的机会，常会对月伤怀、临风洒泪，若是遇人不淑、命运多蹇，或独守空房、难得知音，则更是痛苦不堪。诗人本就处于清愁幽怨之中，奈何光阴如梭，夏去秋来。繁荣茂盛的花草树木即将凋零，正如人生易老、青春难再，怎不叫人暗自心惊、更增悲慨！故此句中的“愁”字，实是一现即隐、隐伏于全诗的一条感情线索。

颔联二句，用含蓄烘托的笔法，状物写景，点染环境，寄寓愁思。室中长柄香炉中焚烧着名贵的篆字盘香，香烟回旋缭绕，袅袅不散；庭中的亭亭翠竹，遮映着精致细巧的门帘，绿影幽幽。以“鹊尾”代炉，“虾须”代帘，字面典雅形象；“袅”“浮”绘烟之形，“分”“护”摹竹之影，炼字生动准确。此两句表面上是描写极其清雅幽静的景物，不着一个“愁”字，却处处可见诗人的百无聊赖、郁郁寡欢，如同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所表现的羁旅行役之苦一样，是高明而又传统的表现手法。

颈联两句则是诗人的想象。人生苦短，还是愁中取乐，以乐消愁吧。夏末初秋，湖中的荷花将谢未谢，暂且去解缆放船，荡桨清波，采撷莲蓬，或是先买江鲈，再沽佳酿，以助诗兴。这两句假想乐事，以乐掩愁，“暂”“须”二字极有分寸，运笔委婉，含义深厚。

尾联第一句“最是小窗今夜月”把诗人从想象拉回现实，点明时间。第二句中，“又”字颇合李清照“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之意；“将”是动词，有牵引之意。月照梧桐，秋风落叶，更增诗人的哀感。明月东悬，清凉皎洁的月光照映着闺房的小窗，洒落在阶前的梧桐树上，牵引了缕缕诗情、绵绵愁思。二句即景抒情，情景交融，情韵凄清，境界幽远，不写“愁”而愁自浓。

这首诗情调偏于低沉，不够昂扬开朗，这与作者的身份及其所处的社会环境是分不开的。然而作者的艺术手法娴熟巧妙，笔调含蓄婉曲，意境深幽清远，章法浑成，炼句老到，值得我们欣赏品味。

（桂珊）

寄妹

张引元

金风初度井梧枝，正是怀人病起迟。

两地离愁悬一镜，九秋新恨上双眉。

久虚咏雪联芳句，每忆挑灯共课时。

塞雁已归书未达，江城寒月照相思。

这首七律是张引元寄给妹妹张引庆的诗。

首联第一句，写景起兴，点明是初秋。瑟瑟秋风吹拂井畔梧桐，暗示诗人悲凉的心境，引出下一句。“度”字写出初秋凉风徐来、悄穿林叶的景象。诗人抱病在身，更加怀念远方的亲人。“怀人”，点题抒情，因想念妹妹而寄此诗；“病起”，点出病将愈未愈只能勉强起身；“迟”，既指抱病已久，迟迟未愈，又点明起床时间已是傍晚。五字前再加“正是”二字，既紧承首句又加强分量：秋风萧飒、万木初凋的时候抱病怀人，不正如金风摇撼的井梧？此句表面看来平淡，实则意又层次曲折，感情沉重。首联二句，即景抒情，笼罩全篇。

颔联二句，既是诗人笔下的真情实景，又是她推己及彼的想象，具有高度概括力。诗人强支病体，对镜理妆，发现镜里容颜大非往昔，新愁旧恨，蹙损双眉。这正是久病思乡、愁上加愁所致，自然会联想到分隔两地、同样多愁善感的妹妹此时大概也是独自颦眉、长吁短叹吧。句中的“镜”字，既是实指妆台之镜，又是暗喻结句中的“寒月”；“双”字，既指自己亦指妹妹。镜月高悬，离人双照，秋风频拂，两地同愁。二句中连用“两”“一”“九”“双”四数词，属对精巧工稳，“悬”“上”二动词锤炼精确。虚实交融，情意绵邈，境界深远。

颈联紧承上联，回忆往事，倾诉衷肠。“久虚咏雪联芳句”，借谢庭咏雪联诗的典故，抒发对妹妹的思念；“每忆挑灯共课时”，回想在母亲的教导下，与妹妹共习诗书的情景。张引元的母家，一门风雅，正与东晋才女谢道韫家相似，引元、引庆姊妹也确有咏絮之才。当年与母、妹挑灯夜读、对景联吟，这令人陶醉的诗书气氛，温暖欢愉的天伦之乐，确实难忘。然而韶光易逝，这种欢乐和温馨只能留在回忆中，再也无法重现。“久虚”二字饱含诗人的无穷怅惘，“每忆”二字写出诗人的无限眷恋，“联”“共”二字紧扣姊妹往事，凝聚血缘深情。此联叙事抒情，用典妥帖，平淡之中蕴蓄着深长的情思。

尾联二句即景抒情，首尾呼应。传说中传书的使者——从北方边塞南归的鸿雁已飞鸣而过，病中书信未成没能寄出，诗人夜不能寐，凝视着那一轮寒月。“寒”字既写出月光的清冷彻骨，体现出诗人秋夜病中的寒冷感，更暗示了她心境的寂寞凄凉。“塞雁”与首联中的“金风”相照应，切秋景秋时，“寒月”与颔联中的“一镜”相照应，浑然一体。二句收束全篇，加重渲染了本就十分凄切的气氛，音节苍凉，余韵悠悠不尽。

张引元和张引庆都是擅长诗词的才女，二人既有骨肉之亲又兼朋友之义，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姊妹情谊。此诗当是作于张引元出嫁之后，她远嫁他乡，离群索寞，对妹妹格外思念。全诗感情真挚深厚，诗句清丽自然，章法舒卷自如，情景浑融缠绵，很是感人。

（桂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