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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端淑
【作者小传】
字玉映,号映然子,又号青芜子,浙江山阴(今绍兴)人。王思任次女,女诗人王静淑妹,丁肇圣妻。自幼聪慧,濡染家学,诗文诸体,靡不涉笔,与人论文,终日不倦。又善书画,有才女之称。著有《玉映堂集》《吟红集》等,并辑有闺阁诗选《名媛诗纬初编》,对后世颇有影响。
贫病有感
王端淑
才已行贫运,偏增新病魔。
灯花虚拟结,鹊语几番讹。
针指能生睡,诗篇强自哦。
寒风吹瘦骨,酌茗亦阳和。
这是一首五律,诗人贫病有感,发而为诗。首联“才已行贫运,偏增新病魔”,诗人结合命理,言一己人生方遇行运为贫,偏偏此际又遭逢新的病魔缠身,前句“行贫运”言家道贫穷的不幸命运,后句“增新病”言无法摆脱疾病缠身的虚弱生理。“才”“偏”皆为时间副词,一前一后强调作者人生迭遭舛难、祸不单行的状态。首联二句各以第四字“贫”“病”点题。
颔联“灯花虚拟结,鹊语几番讹”,“灯花”是指蜡烛或油灯燃烧后,灰烬于灯芯结成的花状物,习俗视为吉兆。“鹊语”是鹊鸟噪鸣,习俗亦谓为喜兆。此联提出这两种喜吉之兆却成为对诗人境遇难堪的反讽,诗人以质疑的口吻提出灯花是虚结的,鹊语也几番作讹,不仅未带来喜吉之兆,诗人反而既贫又病,遭遇堪悲。
颈联的“针指”一词,指缝纫、刺绣之类的针线活,又称“针黹”。“针指能生睡”,描述自己因为家贫需要兼作针线活以助家计,无奈虚弱的病体常使针指工作总在精神不济的状态下生出睡意。至于诗人最喜爱的吟诗,也因自己的病体拖磨,仅能勉强吟哦,故曰:“诗篇强自哦。”诗人于此再度阐述自我贫病的状态,既欲作一名称职的贤妻良母忙于针线活,而困倦的体力总是不济;既喜发挥文才创作诗篇,而精力却仅能勉强自我吟哦。诗人贫病而苦,虚弱无力,却一心记挂着能否兼具妇德与才学,此联将这种女性焦虑生动地传达了出来。
尾联“寒风吹瘦骨,酌茗亦阳和”,寒风吹拂着病瘦的弱骨,只要能浅酌淡酒或是喝喝热茗,身体也就像服过药汤和暖起来了。“阳和”,原意为春天的暖气,此句可引申为温暖和暖之意,亦可解作“阳和汤”,是一帖可以治病的中药方剂。
中国诗歌史上不乏自写贫病的诗歌,例如唐代著名的“郊寒岛瘦”,二人贫寒病瘦的生命境遇反映为特殊的诗风,孟郊诗曰:“病骨可剸物,酸呻亦成文。瘦攒如此枯,壮落随西曛。”(《秋怀》其一);贾岛亦有诗曰:“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灯下南华卷,袪愁当酒杯。”(《病起》),二人于诗中吐露贫病可羞的心境,总是絮叨着贫穷和失意之怨。北宋诗人陈师道文行高洁,却潦倒一生,诗作的主要题材之一亦是“述贫诗”,例如诗曰:“盎中有声囊不瘿,咽息不如带加紧。”(《拟古》)“密雨吹不断,贫居常闭门……倒身无着处,呵手不成温。”(《暑雨》)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曾曰:“贫老愁病,流窜滞留,人所不谓佳者也,然而入诗则佳;富贵荣显,人所谓佳者也,然而入诗则不佳。”可见得王端淑自述贫病,是掌握了中国诗歌一个漫长的写作传统,全诗扣紧“贫病”而作,首联以命运的嘲弄起始,颔联质疑喜兆不灵,颈联叹己无称于妇职,亦有亏才女之名,尾联则提出贫病状态下诗人一个极小的愿足,此诗对于读者有一定的感染力。王端淑一方面力追郊岛与后山的文人自述贫病传统,同时亦将女性特质植入本诗,别出一径。
(毛文芳)
雨中桃花
王端淑
寒风微透入凄清,过雨夭桃色易倾。
莺湿羽衣怜艳冶,苔伤花影谱心旌。
飞烟乍掩炉峰失,新草萎残曲径茕。
拾得落云天已暮,远林遥听堕春声。
这是一首七律咏物诗,歌咏的对象即题目所指:雨中桃花。桃花是中国传统的园林花木,树形优美,枝干扶疏,花朵丰腴,色彩艳丽,是适宜早春观赏的树种,性喜阳光,耐旱,花极畏涝,若受涝数日,迅速凋萎。首联起句“寒风微透入凄清”,言落雨天气,寒风中透着清冽凄切之意,次句“过雨夭桃色易倾”,带出本诗的主角:“夭桃。”正是《诗经》创造出来深植人心的桃花形象:“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旦经过雨水摧打,艳丽灿盛的花容色相便容易倾褪萎坏。首联一开始破题,直写桃花遇雨劫。
接下来进入颔联,诗人揣摩两种物类雨中怜护桃花的拟人心境。“莺湿羽衣怜艳冶,苔伤花影谱心旌”,被雨水淋湿羽翮的莺鸟,怜惜着雨打艳冶夭桃的容颜;阶上青苔照见雨中残花的影像,谱着摇若悬旌的不宁心神而伤怀。这个对句为雨中桃花勾描了一个莺鸟栖息、青苔护径的园林场景,并用拟人法使“莺”“苔”二物也仿佛拥有了人的感情,怜惜着雨打夭桃的境遇。
诗人继续追摹雨景,由颔联的近景转入颈联的远景。“飞烟乍掩炉峰失,新草萎残曲径茕”,炉峰原指庐山香炉峰,此泛称如香炉形的山峰。远远仰望,风中细密如飞烟的雨丝,无边弥漫而遮掩了炉峰山头。低头俯看,新发的绿草经雨萎残,湿冷天气里,曲折的小径茕茕,杳无人迹。诗人此联虽未一字言及桃花,却将摧折夭桃的雨景渲染扩大成无边飞烟下曲径茕独的落寞氛围。
尾联“拾得落云天已暮,远林遥听堕春声”,桃花艳如彩云,诗人用“落云”比喻凋落的桃花。亲眼目睹重重雨水摧打着桃花的过程,多情的诗人终于拿出具体的行动护花:“拾得”,俯身一一拾起桃花落瓣,此际已是黄昏渐暗时候,再不捡拾,入夜就看不清了。端详着落花的诗人,耳中仿佛听见遥远深林中传来春雨时节桃花纷纷坠落的声音。原来不仅是眼见的园中桃花而已,整座深林无数的桃树无一幸免,同遭此番风雨袭击而花容消殒,诗人用夸张写法将雨中桃花的色衰凋零推向极致,为怜花心绪平添无限惆怅。
全诗咏物,细腻多情的诗人,开放敏锐的感官,不仅擅于描写桃花雨中落难、莺鸟湿羽、青苔伤痕的视觉景观,亦援引听觉摹写桃花坠落的想象性声音。无怪乎人称端淑诗:“得林峦花鸟之情,为帘窥镜感之助,荆布尘甑,鬓舞惊燕淡如也。”然而作者并不受限于闺秀作家的视野,具有脱出蹊径的文学表现,以空间的布设而言,四联诗句的空间书写层次井然,由近而远逐渐推移,自宅园近景推向炉峰远景,更及于遥远的深林,小景致逐次拉大扩写。作者深入物象,细心体察雨中落瓣的景致,最后营造出珍护桃花的高远境界,寄托作者悲悯物类的仁爱诗心。端淑诗娴静庄雅,饶有高致,其父王思任赞曰:“身有八男,不及一女。”本诗可得一印证。
(毛文芳)
浣溪沙
王端淑
春 闺
淡绿轻红掩画楼,珠帘尽日下金钩。玉人鸾镜倦梳头。 春老梦寻芳草路,消魂人在木兰舟。月明何处弄箜篌。
作者选用小令词牌“浣溪沙”,双调,上片用三个平声韵:楼、钩、头,下片用两个平声韵:舟、篌,抒吐词人春日闺情。
上片写闺中景致,首句“淡绿轻红掩画楼”,先为闺房勾勒其坐落的位置。“画楼”,这是一座雕饰华丽的楼房,楼外有淡淡的绿叶与浅浅的红花交相掩映,作者不用“浓”绿与“艳”红,而是以“淡”“轻”的浅色系为此楼定调,一方面点出了此时非盛春的季节样态,亦暗喻闺中人的淡雅风致。次句,词人引导读者的视线进入楼中闺房。“珠帘尽日下金钩”,珍珠缀成的帘幕,闺中人并未卷起,任其由金钩上垂放下来,“尽日”意味着帘幕垂放的状态没有因昼夜而有所改变。何只珠帘不卷而已,“玉人鸾镜倦梳头”,闺中人端坐在鸾镜前倦于梳头,正如《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夫君不在身边,闺人失去了梳头的动力。“珠帘不卷”是一个物质的停滞状态,“鸾镜倦梳头”则是一个人情的停滞状态,两种停滞皆缘于闺中人一种倦懒无依的心绪。
下片继续渲染春闺人的倦懒心绪。首句“春老”,春天老暮指春归,春归意味着春季结束,象征人的青春消逝,故春归有人老之感,“春老”可直指春归人老,此二字可回应上片首句“浅绿轻红”,所指为花叶凋萎的暮春时节。“春老梦寻芳草路”,春将归,人欲老,时间无情地流逝,让人特别想在梦中寻觅芳草依依的来时路,那是一条充满缤纷色彩与芳馨气味的岁月之路,是用青春的华丽与烂漫的爱情所铺就而成。闺中“梦寻”的对象就是为她铺就青春之路的对象,也是上片引发人倦梳头的“肇事者”。这位深锁画楼,卷帘、梳头两倦怠的闺中人,此刻成了木兰舟中的寻梦人,“木兰舟”是用木兰树造的船。闺人在梦中荡起木兰舟,划起双桨,漫溯她的芳草路。春归人老,逝情梦寻,却四顾茫茫,独在兰舟中,成为一个黯然神伤的消魂人。“消魂人在木兰舟”,此句再为闺情重下一击:就算寻梦,亦只是消魂。末句“箜篌”是古代弦乐器,音域宽广,音色柔美清澈。“月明何处弄箜篌”,迷离恍惚的消魂梦境,被不知何处传来的箜篌声幽幽唤醒,窗外月光明净,玉人独在画楼中。再有共聆箜篌曲音的月明之夜吗?词末充满复杂的情绪,是期待,是探询,也是空想,也是绝望。
这是一首典型的闺情词,作者掌握了词体“要眇宜修”的特质,营造阴柔婉约的美感。上片以花木、画楼、珠帘、金钩、鸾镜等物象勾描闺中玉人所在的闺阁场景,下片则由上片铺写的场景氛围刻画玉人离别伤怨的情致。上片刻写华美灿丽的现实物景,下片虚写寂寞空寥的梦呓心绪,现实与梦境两相交叠,华丽物景与寂寥心绪形成强烈对比,读者可反复咀嚼玉人幽幽吐露的春老闺情。
(毛文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