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 - 上海辞书出版社 >
- 明
吴琪
【作者小传】
字蕊仙,号佛眉,又名莺期、上莲道人,长洲人(今江苏苏州)。孝廉吴康侯女,管予嘉妻。工诗词,尤精绘事。与夫伉俪情深,有闺房唱和之乐。其夫曾入洪承畴军,后坐事死于狱中,家道败落,吴琪设帐授女徒为生,后皈依佛门。著有《香谷焚余草》《锁香庵词》等,并与周琼合著《比玉新声集》。
送别
吴琪
雪意满芳洲,苍山引去舟。
霜风醒客梦,笳月起边愁。
万里从军急,孤身倚剑游。
家园落日里,莫上最高楼。
吴琪的丈夫管勋(管予嘉)有志于国,在明末动乱之际,曾入洪承畴军。这首送别诗,应当即是吴琪送其从军的作品。因其特殊的时代背景,这首《送别》不似寻常送别诗那般流于惜别凄哀,反而隐隐透露出一股豪气。
首联点题,交代了送别的时间、地点和情景。《楚辞·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芳洲是香草聚生的水边之处。此处以“芳洲”,引出了水边送行。冬日大雪飞扬,令苍翠大地披上厚厚的雪白外衣,银装素裹。此处“满”字用得好,既形象描绘了白雪覆盖大地的景象,又暗合诗人送别丈夫的满满牵挂与嘱托。“苍山引去舟”,当是实写其景,却夹带着惊人气势。苍山亦来“引”舟离去,寄予诗人对丈夫此行的期盼。她希望丈夫参与之义军能像苍山引去舟一般开创一条新路,拯救黎民、国家于水火。颔联交代了丈夫远行的缘由。“霜风”是刺骨寒风,柳永曾有“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所述气氛与此处有相同之处,都以自然界的凄冷渲染了内心的凄冷。瑟瑟寒风,透着刺骨的凉意,吹醒了安逸的梦。“醒”字既写出了寒风的刺骨直沁入骨髓,又暗含时局对个人的震撼。胡笳明月,勾起了边愁。山河不再稳固,边关纷乱又起。这样的时代,怎能只顾自身的安逸呢?吴琪的丈夫管勋是有着极强社会责任感的士人,听闻军情便匆匆赶赴边疆,万里从军。而关心时局的吴琪也必然赞赏丈夫的这一举动,方才将此景写得如此豪气干云。孤身一人,仗剑报国,力保祖国大好河山。“万里”言其远,征路漫漫,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一个“急”字,既深刻地表达了丈夫从军的迫切,也表明了其从军的毅然决心。尾联转而触及诗人的哀伤。登临远眺,本当是乐事,而诗人却说“莫上最高楼”,想必是因为此举会触动伤心事。“落日”在这里,恐怕不仅仅是自然之景,更是诗人写景抒情的出发点。家国也迫近末路,被笼罩在这样的不安动荡之中。高处不胜寒,登高将看到的是日薄西山之景,将勾起的是挥之不去的黯然心伤,因而还是不登为好。
诗人所处的时代正是朝代更迭之际,战事频繁,局势动荡。家国都飘摇不定,不知未来将会是怎样。而凭借一己之力,又实在难以保得一家完全。作为一介女流,诗人在送别丈夫的此时,并非是全然不伤感的。身处这个乱离的时代,也并非是全然不担忧的。但她终究没有被困在这样的情绪里,而是寻求突破,以一种积极的心态送丈夫从军,并期冀他的归来与国家的重返安定。这是吴琪作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支持,也是一个女子在乱世对国家的付出。
这首诗仅从遣词造句来看,也可圈可点。诸如首联“满”字将冬日大地苍茫一片的景致准确描出,“引”字带出了苍山开路的气势。然而更难得的是这首送别诗的高昂基调。诗中所蕴含的悲壮萧瑟的氛围,不得不说很带了份男儿气概。这样风格的诗出自女性诗人笔下,实在难得。吴琪并非一般的闺阁女子,她不仅能诗擅画,更是深明大义。又喜谈兵,颇具侠气。陈维崧《妇人集》记载有:“(周)飞卿赠诗云:岭上白云朝入画,樽前红烛夜谈兵。盖实录也。”周飞卿即吴江女诗人周琼,与吴琪相交甚好,两人时常一起绘画谈兵。这一句诗,寥寥十数字便塑造出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女性形象。与当时许多江南才女一样,吴琪从小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才情兼备,而且有着极强的社会责任感。这源自一个有智识的女性在动荡社会对国家、对民族命运的思考,也源自她出身的家庭,源自父亲、兄长、丈夫的影响。也正是这样的吴琪,才能超出一般闺秀诗作的清秀温婉,而透出如此不寻常的男儿气概。
这首诗是吴琪早期的作品。此后其夫死于任上,她也削发为尼,不复问人间事。便再没有这般意气风发的诗作了。
(薛莹)
春晓晚眺
吴琪
积雨经旬鹤未过,小楼闲眺费吟哦。
帘开燕子归来晚,门掩梨花落处多。
新水小桥通蕙畹,乱山古寺入烟萝。
云开树杪看浮棹,画出春帆送绿波。
这首诗描绘了春日雨后初晴的晚景,表达了诗人闲适幽静的情绪。
首联先述此前春雨“经旬”,总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仿佛积攒了好久,一下便是连月不开。想必因春雨连绵,诗人许久未起赏景的兴致。如今好不容易放了晴,便起意登楼远眺。一个“闲”字,暗暗道出了诗人此时的心境,应是无比闲适、惬意的。
颔联写女子掀开帘子,看见燕子归来。作为候鸟,相传燕子春社来,秋社去。此时既是言其晚,想必时间已在春社之后。然而,归来晚的又何止是燕子,恐怕还有人远行在外,不知何时才启归程。下一句写梨花落径,春季本就是梨花盛开的季节,历经旬日风雨的洗礼,自然落了不少。此处“多”字用得颇妙,之所以会“落处多”,怕是风将梨花吹散至各处。只一字,就将原本静态的画面带出了动态效果,让读者也仿佛看见了风卷梨花的场景。“掩”谓小院门扉轻掩,半遮半启,平添几分朦胧的美。“帘开”“门掩”,也让这幅登临所见的美景有了自如开合收放的感觉。登高而望,故见者远。远处的景致在雨水冲刷后,还带着些迷蒙,但又有初晴的清新。站在高处,四下景物皆在眼中。颈联亦是写景,“蕙畹”指栽植香草的园圃。词人可以看见水从桥下流过,流向春色满园。“水”“小桥”“园圃”……都是极幽静雅致的景,并且,“通”字用得非常传神,给人以“曲径通幽处”的感觉,写出了景物的清静迷人。后一句景物笼罩在蒙蒙“烟萝”之中,更增迷离之感。“乱”字,形象地写出了山峦层叠的样态,“古寺”则点出寺庙的年代,显示出其中的时间积淀,给整幅山水画卷增添了些许韵味。山峦葱翠,古寺云树缭绕,不仅美,还透着灵气。尾联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树杪”即是树梢之意,“浮棹”代指船。树梢上重重云雾渐渐散去,视野开阔,透过树梢看见了远处水上的小舟。“绿波”既是指长势茂盛的植物,也指春意盎然的水面。小舟向远处驶去,带出一条水的波纹,如画般美丽,又意蕴悠长。
诗人选用的景物并没有什么特别,出现在同一幅画面中,却构成了别样的清静滋味。虽没有使用过多繁复的写作技法,却将景致细致摹出,且带有清新宜人之感。
高楼远眺,是闺中女子常写的题材。这是由她们生活环境所决定的,也是她们不同于男性诗人的独特视角。吴琪的这首诗通过细致描绘雨后登楼之所见,将日常所见之景,生动传神地展现在读者眼前。我们仿佛也可以看见雨后的庭院,看见散落的梨花瓣,看见小桥伴着潺潺流动的水,看见古寺升起的袅袅青烟,看见水中飘荡的小舟。这些景物并不是单独的,静止的,而是联结成一幅流动的画卷。所有的景物都在画面上存在着,展现着自己的生机。吴琪擅画,这首《春晓晚眺》可以如此形象,如映纸上,与她的绘画技艺也应是分不开的。赞此诗一句“诗中有画”,它也应是当得起的。
摹景固然不易,更难得的是,吴琪在创作这首诗时,将自己的心绪完全融入。因而将她自身闲适幽静的感情很好地表达了出来。周铭《林下词选》评论吴琪词:“蕊仙与冰仙为兄弟,其词幽逸,似得源于山谷者。”言其幽逸之风似脱胎于黄庭坚《山谷词》。词如此,诗亦然。这份幽逸,便是诗人本身的幽逸。诗人将自己的情绪与幽静清丽的景色合二为一,才能通过对自然的描摹展现出自己的感情,才能让读者透过景物触碰到她的内心世界。景,不是单纯的景。有我之境,物皆着我之色。这同一番景致,落在他人眼里,怕就没有这般清丽闲适了。诗人通过自然景物,将心中朦胧难以表达的丰富情感融汇其中,从而表达出更深厚的内涵。例如“新水小桥通蕙畹,乱山古寺入烟萝”一句,小桥流水、香草园圃、乱山古寺、蒙蒙烟树,构成了优美流动的图景。再融合诗人恬淡闲适的情绪,方才构成悠远自在的境界。景、情、境彼此相合,又相辅相成。诗出于景出于象,然其最终,终归是要到境才算得上乘。吴琪此诗塑造了如此清幽的境界,给了丰富内蕴以表现的空间,因而极其出彩。
后人对吴琪诗词的造诣给予很高的评价。《妇人集》说:“蕊仙才情新畹,当其得意,居然刘令娴矣。”她别具才情,视野开阔,这使得她的诗含蕴丰富,不流于平常。仅以此诗来看,所写虽是闺阁女子常作的题材,却不似一般女性作品那般气弱。并且,她仍发挥出了女性诗人在表达情感上的独特优势。女性诗人对自然景物的关注不同于男性诗人,她们与外部自然有种本能的亲近,也因此通过对自然的描摹,她们的情绪能得以自然流露。吴琪的诗清丽清幽又充满灵性,正是她很好地将自己的情感借由外物表达出来的缘故。
(薛莹)
蝶恋花
吴琪
闺 情
淡月溶溶花映绿。琴底离愁,叶落相思曲。频整罗裳檀纽束,碧纱明灭红膏烛。 玉漏声声催夜促。斗帐莲钩,半挂鸾绡幅。倚枕梦成风晓触,翠屏斜影窗前竹。
如题,此词写的乃是闺情。吴琪的丈夫管予嘉远行,吴琪在春夜孤身远望,由景生情,勾起了离愁别绪,不由得抒发了她对丈夫的相思之情。
首句写词人春夜在闺房中倚窗而望之景。“溶溶”常被用来形容月色朦胧,如晏殊《寓意》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清淡的月光照向大地,如波般荡漾。淡淡的月光投射在花枝上,可以看到因映衬而生动的红花绿叶。如此夜色,是会引人遐思的。也许是望月而生相思,也许是感慨花叶相伴而自己形影相吊,因景而生的春夜愁绪侵袭而来。“琴底离愁,叶落相思曲”点出了词人此时的情绪,即“离愁”“相思”。红花尚有绿叶相伴,而诗人却形单影只,不由得想起了远行的丈夫。不知丈夫现在情况如何?何时得归?但是纵然思索,也是得不到答案的,这使得伤感的情绪一直郁结在词人胸中。纵然她试图借弹琴来排遣,也终究化解不开心中的离愁。曲乃心声,此时所奏,自然当是一曲相思曲。弹琴以解相思,然而相思之曲反而更添相思之愁。“频整罗裳檀纽束”一句,抓住女子的动作,暗示了她此刻的心情。频频整理罗裙,摆弄衣扣,并非百无聊赖,而是心绪烦乱的表现。这与女子眼中所见“碧纱明灭红膏烛”也正相映衬。“明灭”不仅指烛光昏暗朦胧,也暗指女子的心绪亦是如此。
下阕并未直接抒情,却将词人的心境清晰地表露了出来。过片处用“玉漏声声”突出了外界客观情况与词人内心的冲突,写出了难以入眠的情绪。玉漏是古代计时的器具,此处词人诉说玉漏声急,似是在抱怨自己被玉漏声催逼得心绪焦虑,又怎能安然入眠?唐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玉漏声声”,即表示时间正在快速地流逝着。“催”字写出了速度之快,也表现出了词人急迫焦躁的心情。对丈夫的思念,对未知前途的不确定与担忧,使得词人纵然躺在精致的小帐里,纵然身边的事物都如此美好,也难以平息她深切的思念和由此而生的担忧焦虑。词的末句复又写景,借景物的丰富内涵使得词意更加绵长。白居易有《步东坡》诗:“绿阴斜景转,芳气微风度。”月光下,窗前的竹子投下侧斜的影子。词人“倚枕梦成”,一切又复归了宁静安定。
春天是个容易引发愁绪的季节,词人在此时触景生情本就是自然。吴琪此词,将自己的内心世界细细吐露出来。溶溶的月光,交相辉映的花与叶,指尖自然弹奏出的相思曲,频整罗裳的不安烦乱,明灭的烛光,隐约透光的碧纱……词人用婉约的语调,慢慢倾诉着对丈夫的思念,这种情感虽然表现在细小的方面,却没有人能质疑它的深刻。吴琪将读者引入了她的内心世界,将有我之境一点点剖析出来,让她的离愁,她的相思,她的不安,她的焦虑被读者所感受,故而能够感染人。同时,词人的情感其实并非停留在简单的相思上,还包含了她对人生的感悟。她虽因丈夫远征,彼此两地分离而生相思之情,却更有感于对未来的不确定。远隔万里,不知丈夫此行如何,不知战事如何,充满对丈夫的牵挂和对战事的担忧。也许由此引发的不安才是词人焦虑到难以入眠的真正原因吧。
这首词除了真切表达词人内心的深层想法外,在写法上也颇有特色。吴琪在这首词中使用了大量有延展性的事物。词人虽然身在闺房,却凭借倚窗而望,打开了通往外界的道路。而她笔下的景物也同样带着她看向远方。投射下的月光,悠扬的琴曲,抑或是夜空中回荡的玉漏声,延展的影子,都牵出绵长的思念。如同词人的心绪那般,恨不得延伸到远方所思念的丈夫身边似的。这样的写法将词的境界拉长、扩大,也使得情感更显深刻。
(薛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