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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微
【作者小传】
(1600—1647) 字修微,号草衣道人。江都(今江苏扬州)人。华亭许誉卿姬。七岁失怙,流落北里。既长,才情秀出,与杨宛叔同归茅元仪,但因性情孤傲清峻,不甚得宠。遂飘然远去,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所与游皆胜流名士等。已而忽有警悟,皈心禅悦。布袍竹杖,游历江楚。尝至庐山五乳峰参谒憨山大师,归而造生圹于杭州,有终焉之志。偶过吴门,为俗子所困,遂归许誉卿。誉卿在谏垣多有建白,以抗节罢免,实得其内助。后相依兵燹间,誓死相从。工诗词,自称一言一咏,或散怀花雨,或笺志山水,喟然而兴,寄意而止。有《期山草选》《樾馆诗》等。
忆秦娥
王微
湖上有感
多情月,偷云出照无情别。无情别,只似清辉,暂圆常缺。 伤心好对西湖说,湖光如梦湖流咽。湖流咽,又似离愁,半明不灭。
考王微生平,这首词当是为谭元春所作。在此之前她作茅元仪的外室是在苏州,与词中出现的西湖不合,之后嫁许誉卿为妾则是情深意重,生死相随,不当有此无情别恨,所以这段伤心事只能是发生在女词人的两段婚姻之间。她寓居杭州修微山庄时,与竟陵派诗人谭元春一见钟情,唱和绸缪,但怎奈一边情根深种,一边云淡风轻,就像薛涛和元稹一样,最终只能落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结局。
陈廷焯在《词则·别调集》中赞这首词“起十字惊绝”,大概是因为这短短十字之中就已蕴含了一重转折和对举。首三字点出“多情月”,“月”在修微诗词中可说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了,不只题中有“月”,如《夜月》《山斋坐月》《孤山坐月》《新月》《秋夜月下阅邸报》等,句中的月就更是数不胜数了,而且常常是“残月”“孤月”,这与她长年漂泊无依,内心凄楚敏感有关。月亮既是她笔下的常客,也是她心灵的慰藉,她视之如同亲密友人,是唯一对她饱含万千情意的,所以称之为“多情月”。正因为赋月以“多情”,此刻月亮才是偷偷地钻出厚黑的云层,仿佛也不忍心来见证这“无情”的离别场面。
离别有许多种,但词人正经历的并非依依不舍、两情缱绻、海誓山盟、以待后期的那一种,而是决绝而去、未曾许下任何承诺的一种,是以感到“无情”。这无情的离别,就像天上的月亮是“暂圆常缺”。这既可以理解为月亮在一月之中只有两三天圆满,也可理解为就是当晚的实景,云雾浓厚,只能偶尔一见满月,大多数时候都被云层挡住,露出一丝月影。“暂圆常缺”是词人抱怨与情人之间聚少离多,但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既是“无情”之别,恐怕不只是聚少离多,而是再无相聚之期了。后来她寄诗欲访谭元春嫁之,却被婉言拒绝了。月尚多情,人却无情至此,怎不令人伤心欲绝呢?
当情人决绝而去以后,词人尚留在西湖边伤心垂泪。在云雾笼罩的夜晚,些微的月光洒在湖面上也是黯淡朦胧的,不像晴天夜月的明朗。这样幽暗的湖光如同梦境,正切合诗人的心境,虽无法看清,但耳朵却也更加聪灵,能听到湖水微波涟漪的声音,仿佛也在呜咽着流泪一般。词人压抑着内心强烈的伤痛,而出之以哽咽难言的默默垂泪,更显得是柔肠百转千叠了。王微在另一首诗中也有“江流咽处似伤心”(《近秋怀宛叔》)的句子,可见以呜咽的水声来表达幽咽的词心是她常用的意象。这也是另一位明末女词人徐灿词中的特色,因为它尤其适合表达女性低回婉转、深曲难言的情愫。
词的末尾说“湖流咽,又似离愁,半明不灭”,恐怕“半明不灭”的是流动着的湖光更为合适,而不只是水声。词人此时的心事其实很复杂,虽然伤心,但还抱着一丝希望,所谓“情知梦好都无用,犹愿为君梦里人”(《庚申秋夜,予卧病孤山,闲读虎关女郎秋梦诗,怅然神往,不能假寐。漫赋一绝并纪幽怀。予已作木石人,尚不能无情,后之览者,当如何也?》),依然痴心幻想着情人犹存一丝柔情,所以是“半明不灭”,还没到绝望的地步。
王微另有一首诗《夜月》,与这首词很像是同时所作,“寒湖浮夜月,清浅几回波。莫道无情水,情人当奈何”。不要说载离舟而去的湖水是“无情”的,即是说莫怪情人无情,其实他也是没办法啊。被辜负被伤害的女性还要为男性的负心和无情而开脱,这是封建时代的悲剧,风尘女子的悲歌,还是千百年来所有痴心女子的共同宿命呢?
(唐一方)
贺新郎
王微
对月有怀
醉里眉难熨,正秋宵、半帘霜影,满林风叶。搅乱闲愁无歇处,况是酒醒更绝。猛拍阑干歌一阕,转调未成声已咽,想那人、此际同萧瑟。山水远,梦飞越。 别来积念从谁说?喜相逢、伊迩屈指,尚须十日。见了定应先问取,曾觉几番耳热。又恐怕见时仓卒。待写相思争得似,不如六字都拈出:隔千里、共明月。
这首词名“对月有怀”,是月夜怀人之作。起句五字绝佳,以一弯秀眉喻天上新月,而且透过醉眼看去,月亮是隐隐绰绰,晃晃悠悠,仿佛眉毛不够熨帖一般,从侧面写出了词人的醉态,是何等旖旎娇羞,惹人怜爱。这一句也有人解作实指词人的眉毛醉后凌乱,但词名“对月有怀”,不该到最后一句才出现明月,而且以眉喻月也是常见的用法,明喻如五代词人牛希济的“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圞意”(《生查子》),宋人晏幾道的“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南乡子》)等,而最妙的还是暗喻,如王沂孙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眉妩·新月》)。王微的“难熨”或许正是由“未稳”化来,词人忐忑不安的心思就仿佛天上那一弯新月,纤纤如晃。
在这深秋静谧的夜晚,听着风吹满林残叶响,寒霜冷气侵帘,本就已经够搅乱人心,闲愁顿起了,何况是夜半醒来,微醺未散,秋意的感受、思念的煎熬都仿佛加倍了。带着醉意狂放一回,“猛拍阑干歌一阕”似乎是想自己给自己打气,自己制造点声响来陪伴自己安慰自己,但却“转调未成声已咽”,无法终曲又悲从中来了。想洒脱一点不去思念,但心头全是思念之人的身影,又怎能放得下呢?“想那人、此际同萧瑟”,这是钱锺书先生曾拈出细论的中国文学中源远流长的“倩女离魂法”(《管锥编·毛诗正义·陟岵》),自己思念别人,却在想象中仿佛看到了别人也思念自己。可见这是一份互相信任的感情,词人内心对这份感情充满了笃定。虽隔千山万水,但阻隔不了两颗互相系念的心,身不能飞越,却能彼此入对方的梦中得以相会。
正因为有这样的确信,全词才没有落入忧伤自怜中不可自拔。下阕开始转入对重逢喜悦的盼望,词人屈指数算着,还有十天所思念的人就要回来了!如何跟对方述说长时间分别所积攒的苦苦相思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又或者重逢的喜悦足以抵消过去所有的苦涩,此时相对如梦寐,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词人幻想着重逢的景象,一定要先问问对方有几次觉得耳热呢——因为民间有被人念想则耳朵发烫的俗话——那正是我思念你的时候啊。但又怕重逢的日子短暂,来不及述说那许多纠缠心底的感情,来不及温存厮守就又要分离了。患得又患失,词人心思百转,可见她真是个极细腻多情善感的人。实在是表达不清楚心底这么多复杂的情感了,还是借古人的话来述说吧,那就是谢庄《月赋》中的名句:“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已经写尽了千秋万世的月夜相思之情,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也是从此而来。
王微的诗词在有清一代的才女中堪称翘楚,钱谦益曾将她与柳如是相提并论,说她们“清词丽句,秀出西泠六桥之间”,陈继儒也赞其词“娟秀幽妍,与李清照、朱淑真相上下”。这首《对月有怀》缠绵悱恻,一波三折,情深蕴藉,读后令人心动难平,确实不负“结体清遥,如珠泪玉烟,无复近情凡采”(《玉镜阳秋》)的美誉。
(唐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