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媛介

【作者小传】

（约1620—约1669） 字皆令，秀水（今浙江嘉兴）人。诗人黄媛贞姊，杨世功妻。性情淑警，髫龄即娴翰墨，好吟咏，工书画，以诗文出名，人以卫夫人目之，书画亦为世所珍。归杨世功，与其黾勉同心。乙酉鼎革后，夫妇偕游江湖，交游颇广。有《南华馆古文诗集》《越游草》《湖上草》《如石阁漫草》《离隐词》等。

湖中秋日

黄媛介

忧危只有客心微，赢得湖光蔽竹扉。

囊有千诗聊寄赏，家无四壁亦怀归。

青山断处饶红叶，黄菊开时少白衣。

近水阴晴容易变，忽惊风雨打窗飞。

这首七律大约作于顺治初清兵破城后，黄媛介同丈夫杨世功播迁吴越之际。

首联就点出“客心忧危”。诗人因客居吴越才有机会一览湖光山色，“赢得”二字带有一丝欣慰。但亲历战乱不久的诗人仍然心存忧危，纵有碧波万顷的如画风景，也不能消除逃难之人的隐隐伤痛，“蔽竹扉”这个细节动作暗示出诗人的情感变化，实是悲从心来。

颔联二句似乎在回答首联第二句中“蔽竹扉”的原因：思乡。第一句化用唐代诗人李贺的典故，出自唐李商隐《李长吉小传》：“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尽管客子之心可借囊中之诗聊寄情怀，可借千言万语一吐为快，但诗人仍想回到那个已无立锥之地的家中。家徒四壁已是一无所有，家无四壁则连房墙都不能完全，战乱带来的惨状可见一斑。纵然已经落到如此田地，那里还是魂牵梦绕的家，这里再好也是他乡，给不了家园的归宿感。

颈联二句写江南秋景纵美，也少有游人来赏，正是战乱刚过，人心惶惶，哪有赏秋的闲情雅致。青山上有几处满是霜染的红叶，仿佛一山的青翠被那团团红色隔断似的。这样的秋日，正是菊花盛开的时节。青山红叶，秋日黄菊，正是观赏吟诵的佳境，但现在却明显少有游人（白衣，泛指百姓）。二句对仗工整，一言秋景，一言秋事，暗示了战乱后百姓的惶恐不安，心有余悸。

尾联二句，诗人由眼前的水色湖景而感秋伤怀。客居湖边，故而“近水”，近水之地，阴晴容易变化，可能忽然之间就风雨大作，敲打窗棂，飞起水珠，让人不由心惊。这两句表面上是描写阴晴不定、风雨忽来的天气变化，实际上是在暗示时局动荡、安危不定的生存状态。刮风下雨本是自然现象，在秋天也是常见的，但避难客居之人往往如惊弓之鸟，遇到一点动静就可能有紧张警惕的心理，诗人在这里表现的正是如此。

经历战乱，流离失所，客游他乡，很多诗人都在这样的时期创作出好作品，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诗圣杜甫。纵观杜甫一生，都是在动荡不安中度过，而他以安史之乱为界的后期诗歌，尤以漂泊的感伤作为情感主线，如“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哀江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登楼》）等。和男性诗歌不同的是，女性诗歌虽然境界往往不够阔大，但情感更加细腻，更注重表现心灵感触。这首诗首联的“客心忧危”“闭竹扉”和尾联的“阴晴易变”“惊风雨”相呼应，给全篇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悲凉情绪，让读者体会到流离播迁之愁。

（桂珊）

临江仙

黄媛介

秋 日

庭竹萧萧常对影，卷帘幽草初分。罗衣香褪懒重熏。有愁憎语燕，无事数归云。 秋雨欲来风未起，芭蕉深掩重门。海棠无语伴消魂。碧山生远梦，新水涨平村。

这是一首典型的情景交融、悲秋自伤的闺怨词。

上片五句以“愁”贯之。第一句写庭院中唯有竹影相对，一片冷落凄清。自李白有“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后人多用此意，“对影”便成为孤寂的代名词。第二句写透过卷起的珠帘看去，幽深的草丛在珠帘间若隐若现，仿佛被珠帘分隔开来，这也是一番零落之景。第三句写诗人轻软华丽的外衣上只有残留的香气，却懒得重新点燃熏香来打扮一番，一副没精打采、落寞无神之状。《诗经·卫风·伯兮》云：“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说的都是“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既无良人，岂有打扮的心情。第四句无理而妙，燕子仿佛也碍着事儿似的，不懂得静声陪伴，叽叽喳喳个没完，让满腹愁苦的诗人甚至不由得生出厌恶，与王凤娴《空闺》“伤心怕见呢喃燕”异曲同工。第五句再写无聊之状，无事可做，闲于房中，只能数数天上的云朵自我排遣。“归云”犹“行云”，但比行云更进一层，蕴含思归之意。

下片五句全是景语，却句句有情。第一句写秋雨即将来临却还没有起风，是暴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境。第二句写一道道门帘把自己包裹在房中，门外芭蕉更将房门掩映其中，倍增诗人的孤独和寂寞。第三句精炼别致。海棠是花，如何能“无语伴消魂”呢？诗人将景物人格化，为了渲染自己的思想感情，加强艺术效果，赋予海棠以感情，借以烘托自己的意绪，把无情之物写得十分有情。作者赋予海棠以生命，使它活了起来，它于是懂得了诗人的孤寂与压抑，默默地守在那里，仿佛在陪伴她排遣心中的万端愁绪。四、五两句中视线朝向远方，青翠的山峦让人产生绵远的梦幻，雨后新涨的湖面仿佛与远处的村落一样平，以景结尾，境界始大，亦有余味。

黄媛介出身儒士之家，却饱受战乱创伤和精神磨难。她先是因杨家贫困、无力履行婚约而待嫁闺中，其间有富家爱赏其文才，欲行聘娶，而她不为所动，后历尽坎坷终归杨门。但因生计不保，她不得不卖画卖文以自给，在街头设摊或出入高门，被时人讥为妇道失守、过于风流，她虽生性豁达潇洒但也不免心中悲苦。作为那个时代的女子，面对生事不治的丈夫，她失去了一般女子所期望的安全感，而直接面对生计的压力，又使缺乏社会角色的她不免心态焦虑。另外，作为一个不得已抛头露面、采取了不同生活方式的女性先驱，她尴尬而孤独。在此词中，她抒写自己孤独、郁闷、倦怠的情绪，许多无处安放的幽怨。她独对竹影海棠，懒熏衣香自整，她寂寞无告的心里充满了否定情绪。她憎厌燕子的呢喃，她掩门把自己关在为幽草所包围的空间里，可是又忍不住眺望远处的碧山和流云，她仍在梦想中寄托自己的情怀。她对远景（归云、碧山、远村）和近景（罗衣、语燕）的态度，透露出她对于邈远梦想和失意生活的不同感受。同时我们也要看到，虽是闺怨，诗人却怨而不怒，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却能在“碧山”“新水”中寻得片刻心灵的慰藉，可见豁达的性格还是最终给诗人带来一定的解脱，诗人的内心还是存有一丝希望和期盼。全词的悲愁到了结句方有所化解，也让读者感到一点安慰。

（桂珊）

蝶恋花

黄媛介

西湖即事

荡漾湖波千顷雪，金管声微，远听哀弦接。童子戏流心手彻，凝看转觉烟波活。 岸阻山连商贾绝，去四来三，游艇轻于叶。放鹤栽梅诸胜歇，我来唯共湖头月。

这首词与《湖中秋日》的忧虑和《临江仙》（庭竹萧萧常对影）的愁闷不同，这首词的基调轻松活泼，可能作于播迁吴越稍稍安定之时。既来之，则安之。诗人暂时忘却流离之苦，泛舟西湖，所见所闻皆让她心情舒畅，难得有此闲趣。历来吟咏西湖的诗词不可胜数，此词又是不错的一例。

上片五句写湖上见闻。第一句写目之所见：雪后广阔的湖面起伏荡漾，波光粼粼，境界阔大。二、三两句写耳之所闻：近处雕饰华美的管乐器的吹奏声刚刚淡去，远处悲凉的弦乐声就接踵而来。湖上处处乐声动人，此起彼伏，让人很是陶醉。四、五两句写孩童戏水，湖水清澈通透，凝神看去，回转之间，仿佛烟水浩渺、波縠澹澹的整个湖面都灵动起来。这种视觉上的美妙错觉，正是雪后西湖引人入胜之处。

下片五句又放眼湖山，寓情于景。第一句写崇山峻岭起起伏伏连成一片，大雪过后，更是诸路难通，商路受阻，都看不到货船往来。冬日的西湖没有往常的市易繁盛，却给游人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二、三两句就写出了湖上游艇来来往往的景象：“去四来三”，形容游艇来往频繁，游人还是比较多的；“轻于叶”，形容艇速极快，仿佛片片树叶飘荡在湖水之上。这两句写出了游艇的轻盈状，其实也是诗人心情轻松的表现。四、五两句写冬日晚间的西湖没了白日里的胜景，唯有一轮明月伴人独坐。“放鹤栽梅”用的是林逋的典故：林逋是北宋初年著名的隐逸诗人，青年时期漫游江淮，晚岁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人多劝其出仕，均被婉言谢绝。终生不仕不娶，无子，惟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林逋《山园小梅》诗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历来被称为咏梅绝唱。这个典故用在此处真是再恰当不过，诗人泛舟湖上，想到林逋当年一叶轻舟遍游西湖的潇洒，不由得生出一丝怅惘，而一轮孤月当空悬挂，清凉的月光照射在宁静的湖面，也给人带来一丝落寞。这结尾两句有一点点寂寥的味道，但并不影响全篇轻松的基调，以景结尾，韵味悠长。

西湖历来是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纵逸抒怀的旅游胜地，承载着太多的历史和情感。诗人因战乱家破，播迁吴越，心中不免悲苦难当。冬日雪后泛舟西湖，别有一番情趣。日间游客众多，往来穿梭，听乐赏景，身心愉悦。到了晚间，游人四散，独处湖中，明月当空，不免诸多往事涌上心头，兴尽悲来。全词总体上格调明快，语言凝练，用事精准，以景写情，结句的淡淡忧愁点到即止，是一篇体制短小、情韵悠长、值得品味的佳作。

（桂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