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媛

【作者小传】

（1560—1619） 字小淑。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太仆徐时泰女，副使范允临妻。与寒山闺门陆卿子唱和，世称“吴门二大家”。有《络纬吟》十二卷。

重吊孙夫人

徐媛

杜宇啼声断客肠，永安回首路茫茫。

锦城丝管浑如梦，惟见春风扫绿杨。

这是一首怀古的咏史诗，歌咏的对象为历史人物孙夫人。据史料所载，三国吴主孙坚育有五子二女，孙夫人概系次女（小说称孙仁，戏曲称孙尚香），为孙策与孙权的妹妹。建安十四年（209年）赤壁战后，孙权与刘备双方勾心斗角，周瑜献计以孙权之妹假意嫁刘备，结为政治婚姻，欲乘婚娶时杀之。结果弄假成真，孙夫人远嫁荆州，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孙夫人勇武强悍，夫妻相疑如大敌。后两国联盟破裂之后，孙权将妹妹接回东吴，夫妻从此断绝了关系。后孙氏误以为刘备战死，遂“自沉渊”。在历史与传说中，孙夫人是纷乱三国中一名杰异的女性。

徐媛原作为六首绝句的组诗，此处选录的是第一首，再次凭吊的对象就是孙夫人。整首诗由第四句“春风”点明季节。相传古代蜀王杜宇称号望帝，治水有功，后禅位能臣，退隐西山，死后化为杜鹃鸟，啼声凄切。首句“杜宇啼声断客肠”，就以春日里的杜鹃啼声揭开本诗序幕，杜宇是蜀王，而孙夫人远嫁的荆州亦近蜀地，藉由典故所在的地点连结三国历史的场景，断客肠的悲声何由而起？既是当时孙夫人悼念其战死之夫君刘备，亦是徐媛凭吊这位悲剧命运的女子，隔着千古，她们似乎都听到了贯耳凄切的杜鹃啼声。

蜀国都城原在成都，刘备攻吴，于彝陵之役战败全军覆没，逃回白帝城，无颜返都，乃将白帝城之馆驿改名为永安宫，最后病逝于此。本诗第二句“永安回首路茫茫”，则将场景转移到东吴，被孙权接回东吴的孙夫人，回首望向西蜀，永安宫（白帝城）远在千里之外，渺渺茫茫不可见。第三句“锦城丝管浑如梦”，延续不见永安宫的惆怅，不仅眼睛视线达不到永安宫，即连昔日锦城（成都）管弦繁丽的生活亦已成梦境，仅能存留在记忆底层。末句“惟见春风扫绿杨”，将视线由遥远的距离接回眼前，孙夫人只见东吴宫苑里的春风吹拂着绿杨摇曳生姿，随着命运捉弄人生逐渐步入衰暮之境的孙夫人，在焕发着明丽生机的春景反衬下，倍觉凄寂与孤独。

徐媛此诗一方面揣摩千年前东吴孙夫人的心境而刻画，同时也是作者对历史悲剧人物的感怀。篇幅虽小，手法多变，在空间上跨越多重地域（蜀城／白帝城／吴宫），在时间上提出今昔对照（锦城丝管／春风绿杨），状景、摹声、反衬，藉由天地无情以透写孙夫人的千古悲剧，以此吊古诗悯叹人类受制于命运的无奈。

（毛文芳）

禅灯

徐媛

石壁秋光老，兰釭静夜融。

星悬狮子座，月满梵王宫。

色相摇空影，阎浮入照中。

应知万古夜，一点破鸿蒙。

这是徐媛多方运用佛家名物藉以歌颂禅境的一首五言律诗，诗人聚焦于“禅灯”此一主题而营造出浓厚的禅家情趣。

首联两句“石壁秋光老，兰釭静夜融”，点出了季节与时间：秋天与夜晚；并勾描一个地点：“石壁”。照拂着石壁的秋光随着夜的来临而黯淡下去，燃着兰膏的禅灯在静夜里融融地映照着石壁及周隅（“兰釭”指燃着兰膏的精致灯具，此指禅灯），顿使冷冷的石壁散发了暖意，诗人以禅灯、石壁快速勾描了一座“禅寺”。颔联“星悬狮子座，月满梵王宫”，是那位不曾现身的诗人对夜空的瞻望与虔想，穿过寺顶，仿佛看见了佛陀宝座高悬着灿烂的明星（佛家将释迦牟尼喻为大无畏的狮子，故佛陀宝座称为“狮子座”），佛陀于菩提树下修行，夜睹明星因而契悟本心本性，成无上正等正觉，诗人用此典故寓涵着修悟殊胜的佛法。下句描写圣洁的月光满溢地映照着禅室（“梵王宫”本指大梵天王的宫殿，泛指佛寺）。颔联这组对句一写星光，一写月辉，星月高悬普照着佛陀具在之禅寺，恰与禅寺之灯荧里外融成一片，营造了禅寺庄严光明的意象。

颈联“色相摇空影，阎浮入照中”，上句的“色相”，乃佛家所指一切物质的存在，包括肉身；地、水、火、风等四大；色、声、香、味、触等五尘，一切物质只是短暂的幻相，均属空无。下句的“阎浮”，是一梵语，原指大树名，又指南赡部洲，洲上阎浮树最多，故称阎浮提，亦指世间。此联二句乃诗人深明禅义而发想，在禅灯荧芒的映照下，凡人眼耳鼻舌身所接触的一切“色相”不过是世间空无晃动的影像而已。月亮本应光明清净，而阎浮树影入照成为月中黑影，使月光被树影遮染而不清净。诗人颈联这个对句，巧妙地刻画迷离光影的灯月，一写禅灯映照下世间一切色相均为空无之影，一写阎浮树影遮蔽月影，喻指众生红尘凡心一如树影遮月般杂染不净。

诗人已由禅灯夜月的光影洞晓“万法皆空”的佛法观点，到了尾联又有如何的启悟？“应知万古夜，一点破鸿蒙”，传说在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世界是一团混沌的自然元气，谓之“鸿蒙”。漫漫长夜，只需一盏明灯，便有了方向。诗人以此意象譬喻人类的文明，众生愚騃一如万古长夜，禅修佛法正如这盏禅灯一样，只需一点灯光，便能破除混沌不明的愚騃，照见智慧。诗人此联运用大小对比的映衬修辞，使得缩成一个小小火点的“禅灯”，瞬间成为点亮万古长夜的火炬。

本诗扣紧佛寺“禅灯”之光，并巧与夜空星月交辉，句句运用佛家名物及语汇：石壁、兰釭、狮子座、梵王宫、色相、空影、阎浮……营造出女诗人特有的禅悟理致。宋代以后，士大夫习禅风气兴盛，亦扩及闺秀，徐媛出身名门，此诗应来自于个人的习禅经验，用字遣字优雅得体，一如钱希言评其诗曰：“烨若朝采，皎若夜光。”（《络纬吟序》）

（毛文芳）

霜天晓角

徐媛

过采石矶题蛾眉亭

双峦斗碧。寒玉雕秋壁。两道凝螺天半，横无限、青青色。 拍岸。涛声急。似鼓临邛瑟。绿窗鸾去镜台，空留得、春山迹。

此词选自徐媛《络纬吟》，后人不同版本收录文字颇有出入，此据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之万历刊本而录。徐媛曾写过同题两阕，一词写夜（练波飞渺），一词写昼，此词为后者，题目为“过采石矶题蛾眉亭”。采石矶原名牛渚矶，在今安徽当涂县长江东岸翠螺山麓，与岳阳城陵矶、南京燕子矶并称“长江三矶”。牛渚山，面临长江，北部突入江中即采石矶，形势险要，为古时大江南北重要津渡，亦兵家必争之地。西南方分属芜湖与和县，有东西两座梁山夹江对峙如蛾眉，谓之天门。北宋神宗熙宁间，知州张瑰于采石矶上筑亭，以观览天门胜景，命名“蛾眉亭”，徐媛此词所歌咏的胜景便在此处。

词人选用小令词牌“霜天晓角”，双调，上下片依序各用三个入声韵：碧、壁、色，急、瑟、迹，声情逼仄激促。上片开头首二字“双峦”即指采石矶西南方向所见夹岸双峰的天门地形，对峙的两座碧绿山头颇有相互斗胜的意味，矗立于江面的碧绿峰峦，在秋日水光映照下，宛如雕在山壁上两块晶莹有致的天然寒玉。后两句续写双峦景致：“两道凝螺天半，横无限、青青色”，双峦横陈如同凝固在半空的田螺，再与晴碧的天穹相互映照，呈现无垠的青色。

词人攀采石矶、登蛾眉亭而四顾眺望，上片乃词人聚焦于首句“双峦斗碧”铺陈而出的视觉景观，下片则转入听觉印象：“拍岸涛声急，似鼓临邛瑟。”俯耳倾听，采石矶江岸浪涛急促的拍击声，令词人联想起遥远汉代琴瑟音乐的佳话：临邛豪门卓氏有一位鼓瑟千金卓文君，才貌双全，令作客其家的才子司马相如歆慕而以琴曲《凤求凰》挑之，终使二人琴瑟和鸣。采石矶浪涛拍岸的阳刚声，在女词人耳中听来，竟转化成阴柔动人的求情曲，是因为“蛾眉亭”与女子容貌相互联结的思维吧！词人因而有了下句：“绿窗鸾去镜台。”回到现场，向蛾眉亭的绿窗里看去，只留下一座妆台，人已杳离。词人此句出于一个典故，南朝宋范泰《鸾鸟诗·序》记载了鸾鸟照镜的故事：“琤蚌王结罝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能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可悬镜以映之。王从言。鸾睹形感契慨焉，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后世用为无偶或失偶者对命运的伤悼。词人由拍岸涛声联想到求情曲，先写琴瑟和鸣的喜悦，后又写离别孤寂的伤悲，最终结句：“空留得、春山迹。”无论是喜是悲，经过时间的淘洗，世事沧桑，转眼成空，最终留下来只剩眼前这座碧绿如春之采石矶顶的遗址。

南宋词人韩元吉曾写过一阕与徐媛同题之作，词曰：“倚天绝壁。直下江千尺。天际两蛾凝黛，愁与恨、几时极。 暮潮。风正急。酒阑闻塞笛。试问谪仙何处？青山外、远烟碧。”以景语发端，复以景语收尾。虽名为山水之题作，含意深长，寓有作者对时局之感慨，流露出词人对家国河山与历史的热爱，是采石矶词咏的千古名篇。徐媛显然读过这一阕词，上片由视觉写景，下片转由听觉写景的结构，似乎出于韩词。徐媛上片在视觉上描摹采石矶的双峦斗碧，下片在听觉上为矶岸浪涛的拍击声引喻典故，采石矶顶蛾眉亭清寂孤冥的临场感，引发了女词人内心纤细多情的词思，藉景咏怀，意境幽远。整首词的氛围，与南宋词家韩元吉融合家国之思的情境迥然不同。

（毛文芳）

烛影摇红

徐媛

望遥

一上高楼，夕阳影里无穷路。冷烟衰草送秋时，曾记临歧语。归信莫教轻误。恨西风、偏成间阻。虚窗促织，别院寒砧，总添愁苦。 过尽征鸿，踟躇没计传衷素。织将锦字又模糊，颠倒难重数。小月花梢微露。镜台前、暗窥眉妩。玉箫声断，金鸭香寒，梦回谁诉。

词人选用了一个慢词词牌“烛影摇红”，双调九十六字，依律叶韵，上下片依序各用五个上去声相错的仄韵：路、语、误、阻、苦，素、数、露、妩、诉，低沉促激的声情符合“望遥”之题旨，传达闺中思妇遥望的种种奇想。

“一上高楼，夕阳影里无穷路”，上片开头前两句即开门见山地点题：“望遥。”继而交待了季节、时间、地点与动作，“冷烟衰草送秋”指暮秋季节；“夕阳影”指黄昏时间；“上高楼”指攀登的动作与地点。词人为何要“望遥”？由第四句“曾记临歧语”可知。“临歧”原指面临歧路，后指赠别。那么望向遥远的他方，乃是因为分离的人此刻在远方，词人用“一上”“高楼”“夕阳”“无穷路”“冷烟衰草”等景致为离别的记忆构筑了特定的氛围，这个氛围顺着文序不断地渲染着离情别绪。首先是当时“临歧语”说了什么？“归信莫教轻误”，千万别轻易耽误了归来的音讯。无奈事与愿违，“恨西风、偏成间阻”，词人不直接怪罪耽误归期的归人，却转向大自然生嗔，因为西风间阻，使得归期音讯迟迟未至，这是委婉的抱怨，也是温柔敦厚的词心。行人未归，徒留怨妇独守空闺不眠，在寂夜里听着两种声响：“虚窗促织”，蟋蟀声由虚掩的窗户外传来，要在窗扉不紧掩的寂静深夜里方能听见。“别院寒砧”，暮秋凉夜里隔邻院子的捣衣声，重复而单调的拍击声，仿佛与沉闷的心跳声拍相应和。“促织”“寒砧”不仅是昆虫与捣衣的名词，又一语双关指明了妇女的日常工作，让无法入眠的思妇“总添愁苦”。

下片将词的视野拉向天空，既然地面的音讯为交通阻隔，词人转由期盼“征鸿”，让空中鸿雁捎信致问，无奈征鸿已“过尽”，踌躇犹豫的词人没法传递出于衷肠的真情愫。那么效法苏蕙因思念夫君窦滔织一方回文锦帕投递诉衷情吧！然而思念的泪水模糊了双眼的视线，锦字织得颠颠倒倒，难以数清辨识。这些设想都是脑中的思维活动，因无法落实更显得妇人相思的愁绝与伤悲。透过虚掩的窗户向外仰望，淡月悄悄地在花梢隙缝里微露光芒，亦流泻于梳妆镜台前，仿佛偷偷窥看着镜中眉样妩媚的女词人。月光如水的静夜里，眉眼妩媚的思妇孤寂无夫君陪伴，徒使青春消逝、美景虚设、容颜衰老。

词到最后“玉箫声断，金鸭香寒”，闺中思妇手执玉制的箫管吹声断续无力，鸭形金炉的香冷亦无心重燃，作者借引了宋代词人谢逸的《如梦令》，谢词曰：“金鸭晚香寒，人在洞房深处。无语，无语，叶上数声疏雨。”同表闺中独守的离情。“玉箫”“金炉”指涉了物质的精制华美，却反衬了思妇枕单衾寒，苦寂心境的无聊与难堪。末句“梦回谁诉”，更像当头一记，美满幸福的生活徒为无人能诉的梦境而已。

徐媛整首词充分表露了怀人思妇的离情愁绪，词人将回忆、寄托、期盼、失落、怨懑、苦寂、绝望等多重心绪，在词中进行不断地回环与递换，词人细腻地铺排着各种景物包括：“冷烟衰草”“促织”“寒砧”“征鸿”“织锦”“小月”“镜台”“玉箫”“金鸭”，以融情入景、情景交融的手法刻画思妇内在翻腾波涌的心理。“烛影摇红”这个慢词的词牌为北宋词人周邦彦所创，原意是描绘帝王将相之家的歌舞场景，具有优雅、辉煌的气派，表现奢华、靡丽的风尚。本词虽以萧瑟景致摹写别情，但用字遣词则优雅有致，符应了钱希言对徐媛作品的评价：“芬芳则楚畹幽兰，骀荡则灵和弱柳。落花依草，点缀有情；春蚕吐丝，绵连不断。薄雕缋而银汉疏星，绝粉饰而远山秋水。”（《络纬吟序》）此词当此评价不让。

（毛文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