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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璘
【作者小传】
(1610—?) 又名结璘,字兰修,一字宝月,江苏常熟人。明末抗清名将瞿式耜之子瞿玄锡妻。为诗濬发巧心,工于锤炼,法式西昆。多抒发漂泊之感和困顿之思,概与其半生漂泊、生计维艰的境遇有关。著有《藕花庄》等。惜经战乱,诗词多散佚,存世稀少。
剔银灯
陈璘
夜 雨
夜半空阶细雨,牵引出、千丝万虑。尘满空厨,烟虚瘦突,巧妇难将字煮。几声蛩语,如向我、愁人悲诉。 庭竹飕飕碧聚,幽草助愁难去。未补敝裘,穿残破絮,还在子钱家住。萍踪何处,恨不向、西风化羽。
这是一首雨夜感怀之作。根据陈璘夫君瞿玄锡《稼轩瞿府君暨邵氏合葬行实》记载,明弘光元年(1645年),瞿式耜赴粤上任,瞿玄锡携陈璘母子在杭州泣送后,旋即折回故里,“五月初十,陪京失守,圣安蒙尘,大江南北,在在沦陷”,瞿氏夫妇为避战乱,举家遁入荒村。其后遭受查禁,家产罄如,流离失所,从此便开始了穷愁无日的生活。
陈璘《寒夜吟》诗有“燕子何年返旧家”句,可知直到清康熙五年(1666年)全家仍潜居黄庄,依然未返故居。诗中又有“欲炊无米难成巧,柔肠寸断心如捣。几番掩泪问苍头,晨厨尚缺谁曾饱……有孙夜读灯油缺,老幼无衣劳补缀”等句,可见全家的生活穷困潦倒。由此可推断,至少在顺治至康熙初的二十余年中,陈璘举家生计艰难。此词概作于这一时期。
词上阕由夜雨潇潇引发万千愁绪,“半”“空”“细”直接点出无赖、惆怅的情思。无边的黑夜本易撩拨起无端的情绪,缠绵的雨丝更易凸显湿漉漉的心境,而当这一切与特殊的处境相契合时,一切变得凄凉和愁苦。若说国破家亡、家翁殉难的痛楚始终是陈璘心头无法抹去之伤痛的话,那么生活的困顿潦倒,度日维艰则是她这个一家之母的现实困扰和愁事。“尘满”句便是对现实艰难处境的生动描绘,从视觉的角度道出空空如也的厨房除了尘土别无他物,而因无米为炊,未曾生火,烟囱里亦不见袅袅炊烟。词人移情于物,将主体情感转移到客观外物之上,主观情感客观化,在她看来,因无米为炊,仿佛烟囱也变瘦了。“突”即烟囱之意。“尘满”“空厨”的强烈对比与“烟虚”“瘦突”的反复叠加,突出表现了现实生活的酸楚。“巧妇”句则表现了作者对于现实生活的无奈。如果文字能使人饱腹的话,那定当将字烹煮,以饱家人之胃,可惜不能。但除了不能下肚的文字,自己又一无所有,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几声蛩语”句同样用移情于物的手法,从听觉角度进一步描绘愁苦之状。“蛩”即蟋蟀。在古诗中,蟋蟀的鸣唱大多是愁苦忧郁的“哀音”的代言,如姜夔的《齐天乐》云:“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于此,通过对潇潇夜雨、冷灶瘦烟、蟋蟀凄鸣之现实景象的细致描绘,不忍卒听的悲苦情绪蔓延开来。
下阕紧接上阕之意,仍将触目所见,以看似漫不经心的笔触娓娓道来,更加突出了愁苦之情。由于处境艰难,家徒四壁,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庭竹也带上了词人的情感色彩。“飕飕”两字,充分调动听觉艺术,凄冷之感顿生。“碧聚”描绘了庭竹的簇聚之状和色彩,在寒风中簇聚的竹子令人倍觉孤凄。遭夜雨之苦的“幽草”因寄寓了词人的身世之感,也承载了浓得化不开之愁苦,“难去”既指草根深蒂固难以除去,又暗指词人之愁难以消解。“未补敝裘,穿残破絮,还在子钱家住”句,“子钱”是古钱币术语,指以母钱翻砂大批浇铸出来的铜钱或铁钱。词人运用拟人化的手法,来表达即使残败如敝裘破絮,因无钱币竟也成奢侈之物,更添无奈和凄凉之意。“萍踪何处,恨不向、西风化羽”句,愁意更进一层,国破家亡之感跃然纸上。“萍踪”即浮萍的踪迹,常比喻行踪漂泊无定。因此“浮萍”或“萍踪”之意象,在中国古典诗歌中通常用来表现漂泊之感,如明代何景明《除夕刘户部宅》诗:“江湖有歧路,漂转叹萍踪。”清兵来袭,草堂易主,新旧两居俱如罄洗后,陈璘全家便流离失所、生活窘迫、境况凄凉,陈璘的《寒夜吟》《新燕》等诗对当时的状况均有程度不同的描述。一切的愁景、愁境、愁绪令她压抑,喘不过气来,所以她恨不能凭借西风羽化成仙以远离尘世之烦扰,挥去这一切不如意,更增添了无奈之情。
全词字字皆愁,句句情真。词作通过对身边景物的细致描绘,突出表现了愁苦、无奈之情,词句清丽,全无脂粉气。陈璘诗词由于战乱留存下来少之又少,而在这些留存之作中,漂泊之感、困顿之愁是其中一个重要的主题,盖与陈璘半生漂泊、生计维艰、体悟至深有莫大关系。
(徐燕婷)
满庭芳
陈璘
丁巳端阳过春晖阁述怀
红绽葵榴,翠添榆柳,佳节喜遇新晴。清幽池馆,一棹小舟轻。坐看新荷泛水,蓦忽地、娇啭流莺。间关舌,醒人心目,欲去又迟行。 喧声。来隔浦,龙舟竞渡,锦夺标争。看时妆艳丽,画舫鲜明。追想当年此景,西子湖、泣荐离觥。伤心事,沉湘殉粤,今古恨难平。
这是一首借景抒怀词。在另一首《满江红·甲寅春日雪窗书怀》有“耐冰霜、六十四回春,人依旧”句。甲寅即康熙十三年(1674年),词人64岁。而此词作于丁巳,即康熙十六年(1677年),词人当为67岁。陈璘的夫翁瞿式耜为南明大臣,政绩卓著,驻守桂林,三次击退清军进攻,后城破被捕,于南明永历四年即顺治七年(1650年)以身殉国。陈璘作此词时距其翁殉国已二十七载。
春晖阁位于何处?据瞿玄锡《稼轩瞿府君暨邵氏合葬行实》记载,其母邵氏殁于永历三年(1649年),其父瞿式耜殁于永历四年(1650年),先葬于粤,后得圣旨令“扶榇归乡”,瞿玄锡、陈璘夫妇之子瞿昌文遂万里负骸归葬故里。陈璘亦有诗作《清明日过春晖园祭奠先翁姑即事感怀漫成长句》。据此推测,春晖园应是瞿式耜夫妇之灵柩回归故里后的合葬之地。本词中的春晖阁当指春晖园或春晖园中一景。
上阕用写实手法叙写春晖阁美景。“葵榴”即葵花和石榴,“榆柳”即榆树和柳树,花团锦簇的葵花与石榴花、碧绿盎然的榆树和柳树,一片生机盎然。美景、佳节、晴日喜悦之情跃然纸上。江南端午节前后正值雨季,常阴雨绵绵或大雨滂沱,在民间常被认为是上天在为投江而死的屈原奏哀乐、鸣不平。当然,端午多雨的现象实则是因为长江中下游地区每年五、六月正好是降水相对集中的时候。古人诗词中多有端午节下雨的描述,如欧阳修《渔家傲》词有句云:“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陈子龙《五日》:“吴天五月水悠悠,极目烟云静不收。”“喜遇新晴”突出了端午佳节逢晴好天气的难得。“喜”字既有欣赏美景之喜,恰遇新晴之喜,亦有欢度佳节之喜,为上半阕的词眼所在。词作紧接“喜”字描绘泛舟赏景。一叶小舟荡漾于清幽的池馆中,低头欣赏新荷泛水,忽又闻莺儿娇啼,不免沉醉其间。“轻”字,照应“喜”字,凸显词人悠闲愉快的心情。古诗中也常有借“轻舟”来表达心情的例子。如李白《早发白帝城》:“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诗人流放夜郎,行至白帝遇赦,乘舟东还江陵,故用“轻舟”来表达当时的激动喜悦和归心似箭的心情。“间关”为象声词,形容宛转的鸟鸣声,白居易《琵琶行》就有“间关莺语花底滑”之句。上阕词人用轻松的笔调沉浸于花团锦簇、碧绿盎然、轻舟泛水、娇莺啼啭的佳节美景中,意境优美,婉转流连。此时南明王朝早已覆亡,清王朝也逐渐稳定,社会渐生出一种新的气象。而已近风烛之年的词人,趁着晴好天气,欣赏美景,自有一种怡然。从词人赏景之闲情逸致来看,词人晚年的生活应该有了起色,似乎已经远离了故居被毁、漂泊无定、困顿潦倒的窘迫。
下阕前半部分紧承上阕,一以贯之“喜”的基调,浓墨重彩,渲染节日的喜庆气氛。人们身着节日盛装,循着喧嚣声,聚集到水岸,锣鼓震天,呐喊此起彼伏,龙舟争先恐后,勇夺锦标。人们妆扮华丽,船身亦装扮得华丽异常。赛龙舟,是端午节的主要习俗,整个活动喜庆热闹,盛况空前。“追想”句话锋一转,心底之痛骤然打破万众欢腾的节日气氛。由现实景象的描绘急转入对往事的追忆,感情也随着陡转直下,“喜”荡然无存,徒留憾恨。弘光元年(1645年),瞿式耜起身赴粤上任,“四月初二日,束状启程……时母夫人久恙乍痊,未堪远涉,不肖跪请留家,以尽妇子一日之养,府君未之许。十五日次杭州,警信已迫,浙抚张公秉贞语府君曰:‘公行宜稍缓,且俟留都消息,以决进止。’府君一惟君命为重,于二十二日次钱塘江……廿四日,不肖携妇子,雨中别吾父母,语笑欣然,好不作意外想。”从《稼轩瞿府君暨邵氏合葬行实》所述来看,1645年,瞿式耜不顾情势危急,毅然赴粤上任,瞿玄锡携妻儿送父母至杭州,在雨中泣别父母。“西子湖、泣荐离觥”句所指的便是此事,而时间上亦近端午。然从此,彼此竟成永诀。1650年,瞿式耜在桂林以身殉节。“沉湘殉粤”句化用屈原投汨罗江而死的典故,以写瞿式耜守节殉难。尽管生活已经渐趋平静,词人也偶或会醉心于新朝的怡然风光中,然明清易代的惨痛,先翁殉难的悲痛,为词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遗恨。万众皆沉醉,我独悲哀向天鸣,更加凸显了国仇家恨的悲痛。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全词以乐景写哀,用欲抑先扬的手法,先大肆铺染喜景、喜情、喜境,接着话锋陡转,带入对往事的沉痛回忆,情感急转直下,跌宕起伏、摇曳生姿、真切感人。
(徐燕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