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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修
【作者小传】
(1590—1635) 字宛君,吴江(今属江苏)人。山东副使沈珫长女,著名曲家沈璟侄女,工部虞衡司主事叶绍袁妻。出身书香门第,在操劳家计之余,喜咏诗作赋,并以此教导儿女,满门风雅,文采斐然。后叶绍袁辑妻儿作品,刻成《午梦堂集》,其中《鹂吹》即沈宜修的作品。沈宜修还曾搜罗四十余位女诗人的作品,辑成《伊人思》一卷,保存了大量的闺秀诗作,也收入《午梦堂集》中。
立秋夜感怀
沈宜修
凉夜悠悠露气清,暗虫悽切草间鸣。
高林一叶人初去,短梦三更感乍生。
自恨回波千曲绕,空余残月半窗明。
文园多病悲秋客,摇落西风万古情。
这首七律录自《鹂吹》集。沈宜修《鹂吹》集中的作品,以崇祯五年(1632年)长女、幼女之死为界限,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女儿们去世之前的作品,大多是思念亲友(如丈夫、兄弟、嫂子、闺中女友等)之作。总体而言,这一时期沈氏的作品中有两种情绪,一是乐,一是愁。乐是家居相得之乐,愁是思念丈夫以及家计压迫之愁,乐少而愁多。自女儿们去世之后,集中作品皆是哀伤惨痛、不忍卒读之作。
这首七律具体创作时间待考。《鹂吹》集中,此诗的前面两首是《闲居》和《夏日凉风》,从两首诗的诗意来看,作者的心境还算平和。排在此诗后面的是《秋日病余》,然后是《哭长女昭齐》,再后面的大多是凄恻之作。由此可以推断,这首七律应该是两位女儿未去世之前的作品,其主题大概是思念丈夫。
叶绍袁、沈宜修都出自吴江名门,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十六岁的沈宜修与叶绍袁结为夫妻。初嫁的沈宜修“颀然而长,鬒泽可鉴”(叶绍袁语)。夫妻二人相敬相爱,十分恩爱。在外人眼中,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钱谦益《列朝诗集》说:“仲韶(叶绍袁字)少而韶令,有卫洗马、潘散骑之目,宛君十六来归,琼枝玉树,交相映带,吴中人艳称之。”可是,今天我们翻看《鹂吹》集,可以发现,沈宜修留下来的文字中,欢娱之词少而愁苦之辞多。这是因为,生活对于沈宜修而言,除了夫唱妻随、儿女绕膝的欢乐之外,也有不断折磨人的痛苦。痛苦的原因,首先在于家境的贫困与生计之煎迫。叶绍袁的父亲虽然中过进士,做过一些小官,留给儿子的家产却十分微薄。叶绍袁乃一介书生,不善治生,科举路上受尽挫折,家计日渐窘迫。后来虽然中了进士,短期也做过一些小官,但都因廉洁奉公而入不敷出。叶氏夫妇生有五女八子,过多的家口自然是极大的经济负担。因此,贫困是叶绍袁、沈宜修夫妇长期面临的一大问题。《鹂吹》集中有一首诗甚至题为《季冬二十四夜穷愁煎逼不胜凄感漫然赋此》,可见一斑。因为贫困和生计的压迫,叶绍袁不得不四处奔波,或求学,或应试,或坐馆,或游宦,劳碌不定。结婚三十年,夫妻二人相守之日其实不多。除了绵绵不尽的相思,沈宜修还必须独自支撑一家生计,抚育儿女,个中辛苦只有她一人明白。更重要的是,沈宜修还必须尽力孝敬叶绍袁的老母亲冯老太太。叶绍袁曾在《亡室沈安人传》中说,沈宜修本来是喜好诗书的才女,“经史词赋,过目即终身不忘”,喜欢吟诗作赋,有谢道韫之才。但是,由于叶绍袁少年丧父,孤儿寡母常受欺侮,母亲冯氏便对叶绍袁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科举考试中出人头地,不免对小夫妻管教甚严。结婚的头几年,叶绍袁在寒窗下埋头苦读,没有母亲的允许,甚至不敢与妻子同寝。冯氏担心儿子分心,甚至禁止沈宜修作诗。沈宜修只好处处顺从婆婆,暂时牺牲文学才华,努力维持一家的生计,“曲尽勤瘁”。对于这个八岁丧母、早尝艰辛、中年又连遭丧乱的才女而言,生活确实太过沉重了。后来,她将这些感受写入诗词之中,她的诗作因此而有一股清涩的苦味。
这首七律可作为沈宜修丧女之前诗作的代表。首联清迥凄苦,颔联悠邈凄迷,颈联缠绵凄绝,结句则于郁结中又楔入几分豪宕。作者由秋夜的露气和虫鸣而想起“初去”之人(丈夫),以至于愁肠千叠,夜不能寐,只好对着窗外的明月,暗自追想丈夫的音容笑貌。这是典型的闺情诗,但绵绵的思念中却又有一种节制,体现了沈宜修身上特有的韧性。如果主妇没有此种韧性,难以想象叶氏会有令人惊叹的满门风雅。沈宜修去世之后,亲友的悼念诗文中,大多称其有“林下风”(如弟弟沈自徵称其姊“天姿高朗,真有林下风气”)。作为诗书世家培育出来的大家闺秀,她的身上确实有一种特殊的气度。叶绍袁曾说:“琼章(即女儿叶小鸾)清丽,内子(即沈宜修)流雅。”“流雅”二字,正是沈宜修其人、其诗的风味。
(朱兴和)
江城子
沈宜修
重阳感怀 (其一)
霜飞深院又重阳,漫衔觞,遣愁肠。为问篱边,能得几枝黄。聊落西风吹塞雁,罗袖薄,晚飘香。 韶华荏苒梦凄凉。望潇湘,正茫茫。木落庭皋,秋色满回廊。泣尽寒螀悲蕙草,空惆怅,暮年光。
叶绍袁与沈宜修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成婚,育有五女八子,都有才子才女之称。这离不开沈宜修的教养。叶绍袁在《亡室沈安人传》中说,儿女四五岁始,“君(沈宜修)即口授《毛诗》《楚辞》《长恨歌》《琵琶行》,教则成诵,标令韶采”。寒士之家,物质生活并不富裕,但精神生活却是丰富充盈的。从沈宜修母女的诗集中,可以看出,围绕“四时”“秋日村居”“拟连珠”“竹枝词”“水龙吟”等诗词题目,叶氏一家曾经有过相当愉快的唱和活动。在诗词唱和中,他们互相欣赏、鼓励,甚至相互打趣、戏谑,获得了高质量的精神享受,也收获了血脉相连的天伦之乐。对这样的生活,沈宜修一度非常满意。她曾对丈夫说,不要忧虑生计问题,在人世间我们已经很幸福很圆满了,贫困是造物主赐给我们的必要的缺憾(“慎勿忧贫,世间福已享尽,暂将贫字与造化,藉手作缺陷耳”)。叶氏一家的幸福感大概在叶绍袁弃官归隐之后的两三年中达到了顶点。然而,正因为曾经太幸福,当三女叶小鸾、长女叶纨纨、次子叶世偁、婆婆冯氏相继下世之后,叶家的生活就变得特别凄凉。崇祯五年十月叶小鸾去世之后,对于沈宜修而言,幸福的天空已经塌陷。此后的作品都是惨恻哀伤之音。
这首词录自《鹂吹》集。按其词意,应该作于崇祯五年之后。最有可能作于次年重阳节。虽未标明是悼女之作,但词中情绪凄怆,当是悼女之词无疑。三女叶小鸾病逝于崇祯五年农历十月十一日,七十天后,长女纨纨又因悲伤过度而病逝。第二年重阳节,因为时节临近亡女的忌日,沈宜修悲从中来,便作此词,排遣悲伤。
起句“霜飞深院又重阳”中,当注意一“又”字。既说“又重阳”,自然是这个重阳唤起了她对去年重阳的记忆。去年的重阳左右,叶家在为小鸾的出嫁做准备,全家沉浸在忙碌和喜悦之中。九月十五日,小鸾夫家送来了催妆礼。当天夜里,小鸾忽然得了重病,此前没有任何征兆。祸事来得太过突然。据叶绍袁回忆,当年九月五日,长女纨纨从娘家回夫家,还与三妹小鸾举樽欢别,“预泛茱萸之酒,还期黄菊之杯”。一家人相约九月二十日再聚首送小鸾出嫁。没想到小鸾和纨纨突然相继病逝,小鸾发病正在九月重阳左右。因此,“又重阳”中应当包含着沉重的悲感。值此重阳佳节,沈宜修悲来填膺,只好苦对秋菊,借酒浇愁。“韶华荏苒”,乃是感叹时光流逝之迅急。“梦凄凉”是实写。叶纨纨、叶小鸾姐妹死后,叶绍袁夫妇和其兄弟们经常梦见她们。比如,五子世儋曾经梦见小鸾在深松茂柏的茅庵中读书,长子世佺曾经梦见小鸾赠给他几盒松子。每一次梦见,都倍添凄凉。为了排解心中的悲伤,叶家老少都相信纨纨和小鸾并非俗骨凡胎,而是贬谪到人间的仙子,她们的逝去是重新回到了天界。为叶氏姐妹追荐亡灵的僧尼也都这么说。二女叶小纨还曾创作了一部杂剧《鸳鸯梦》,述说三位仙子贬谪人世后来又重回天界的故事。虽然是痴人说梦,但痛极之人,只好如此。“望潇湘,正茫茫”是说梦醒之后难遣凄凉。“木落庭皋,秋色满回廊”是说女儿病逝之后,家中只剩下空旷寂寞,当年充满欢笑的回廊里,如今只有萧萧的落叶声。“寒螀”,秋虫之属。秋虫的鸣叫,更增添了庭院的静寂。“蕙草”,是《楚辞》中美人香草之属,这里代指两位女儿。“空惆怅,暮年光”是说女儿去世之后,沈宜修觉得生命的意味已经消磨殆尽。叶绍袁曾在《亡室沈安人传》中回忆说,沈宜修本来是对生活充满热情之人,“好谈笑,善诙谐,能饮酒”,喜欢花花草草,能把清贫的生活打理得诗趣盎然,但是,“自两女亡后,拾草问花,皆滋涕泪,兴亦尽灭矣”。儿女的去世,让一个母亲失去了生活的热忱。所以,三年之后,沈宜修也郁郁而死。
悼女是沈宜修后期作品中的重要主题。《鹂吹》集中有许多悼念女儿的诗词,如《重午悼女》《十月朔日忆亡女》《夜梦亡女琼章》《哭季女琼章》《壬申除夜悼两女》《癸酉人日》《寒食悼两亡女》《梦》《七夕思两亡女》《亡女琼章周年》《琼章二周》《夜坐忆亡女》,等等。这首词可以视为后期作品的代表。巧的是,此词与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仅词牌相同,而且韵部也相同。可以推测,沈宜修填写这首词时,应该是以东坡词为摹本的。悼亡之作以情动人,情真者自成杰构,艺术上难分高下。
另外,有人说叶小鸾是《红楼梦》林黛玉的原型之一。此种说法不无道理。二者之间的神似处确实很多。单就这首《江城子》而言,“潇湘”“蕙草”之类字眼,与黛玉确有太多的关联。凄美的文学想象大多缘情而生。中国文学至清代出现世外仙姝林黛玉的形象,绝非偶然。明清的江南,有多少类似的才女呵,她们都是黛玉的前尘往世。
(朱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