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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因
【作者小传】
(1616—1685) 字是庵,号龛山女史,晚号今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明末清初女诗人、画家。海宁光禄卿葛徵奇侧室。诗笔清奇,有中唐遗韵。葛徵奇去世后,李因穷困凄凉,以纺织为生,兼作画自给,其后期之诗,格调更加深沉。有《竹笑轩吟草》。黄宗羲有《李因传》。
秋江晚泊和豫章李夫人韵
李因
石尤风急泊沙湾,日落寒江鸥鹭闲。
秋水空明千里月,荒烟暝锁万重山。
樵歌野唱犹行路,僧寺残钟独掩关。
潦倒蓬窗愁客梦,漫批诗史手经删。
这是一首典型的以秋江夜宿为题材的律诗。
“石尤”就是逆风、顶头风。元伊世珍《瑯嬛记》引《江湖纪闻》,传说尤姓商人行水路经商,经年不归,其妻石氏女思念成疾,临终发誓魂化逆风为天下妇人阻其夫远行,后遂以石尤称逆风。首联第一句,表明停船的原因是秋风愈来愈急,不得不就近停靠在沙湾。第二句写停船后,太阳西落,晚霞映红江面,鸥鹭翔集于寒江之上,让人想到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壮阔而冷寂的空间正可充溢诗人的愁思。
颔联紧接上句,描绘周围冷幽的环境。第一句写皎洁的明月悬于夜空,清光洒下,映入空明的江水,一泻千里,让人想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意境。第二句将视线转向远方:层层云雾围绕着群山。“荒烟”既是形容云雾,也表现出江上的空旷偏僻和冷落荒凉;“暝”与首联第二句的“日落”呼应,再次点出时间已是黄昏,天就要黑下来了,江上逐渐昏暗;“锁”字在此处极为贴切,突出了包围、封闭之意,生动形象。“荒”“暝”“锁”“万重”几个字眼连用,使远处群山给人幽暗荒芜、闭塞阻隔、深不可测的神秘感。
首联、颔联写的都是全景,从远处着笔,高处落墨,描绘了一幅秋江暮色图,定下了一种清幽空明的基调。颈联以此为背景,将镜头推进,描绘了两个近景。第一句写晚归的樵夫踏着歌声走在回家的路上,第二句写闭着门的寺庙响起的钟声遥遥可闻。与前二联的静态描写不同,这两个近景是动态的描写,听觉与视觉相融合,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秋江暮色之中,寒月万山之间,樵夫的歌声和寺院的钟声打破夜的寂静,带来人的气息,让高旷空寂、苍茫悲凉的氛围活了起来。
上面三联层层推进,由远及近,从视觉到听觉,由静到动,已把“秋江晚泊”的外部环境交待得十分清楚。此时此刻,身处其中的诗人又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呢?于是很自然地有了尾联。第一句总括自己的状态:倚着蓬窗看夜景,穷困潦倒无人怜,身在异乡为异客,梦里不解万般愁。李煜的《浪淘沙》中说:“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而诗人是梦里亦知身是客,忧愁无处不在,无处逃避。第二句描写自己如何解愁:在这秋风萧瑟的寒江之夜,姑且手批诗书,吟诵古今,聊以自慰。“诗史”之说,最早见于唐代孟棨的《本事诗》:“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在诗歌史上,除了杜甫的诗歌,还有汉末曹操的《蒿里行》等,南宋陆游的《关山月》《书愤》《示儿》等,宋末文天祥的《正气歌》《过零丁洋》等,宋末元初汪元量的《醉歌》《湖州歌》等,都有“诗史”的称誉。诗人在此处用“诗史”一词,除了承载了其特殊意义,更是饱含自己的身世之感。诗人出身贫寒,早年为江浙名妓,后归于海宁葛氏,琴瑟相和,但丈夫谢世后,诗人穷困凄凉,四壁萧然,“资画为生,故国黍离、空闺断轸之感,悉寓之于诗”(俞陛云《清代闺秀诗话》)。曾经的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因烽火播迁、易代鼎革以及丈夫去世而化为烟云,而今老境颓唐,人事已非,对过往的无限怀念纷涌心头,客宿寒江的羁旅之情、寂寥之心溢于言表,一个“漫”字刻画出诗人读书的意念和情态,希望能在茫茫书海中除却万千愁绪,但哪里能够遗忘?
历来写秋江夜宿的诗作免不了凄苦哀叹,此诗能将客梦与羁愁融入阔大空静的山水间,即景抒情,格调深沉,壮郁清奇,实为经历沧桑之后的深刻之作,令人动容。
(桂珊)
鹫岭山庄寻秋
李因
十丈悬崖挂薜萝,参云峰顶见嵯峨。
闲搜怪石秋林晚,独听残钟晓月过。
黄叶山前人迹少,白榆天际鸟声多。
冷泉亭下潺溪水,不许渔舟唱棹歌。
鹫岭山庄,从诗中“冷泉亭”可知,应位于杭州灵隐寺飞来峰。飞来峰,又名灵鹫峰,相传印度僧人慧理称:“此乃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以飞来?”于是在此建寺,取“仙灵所隐”之意,名曰灵隐寺,将寺前石山称为飞来峰。灵隐寺天王殿外便是冷泉亭,白居易有《冷泉亭记》并题“冷泉”二字悬之亭上,后苏轼续“亭”字。飞来峰、灵隐寺、冷泉亭,历来是文人墨客流连忘返、即景吟咏的佳处,此诗亦是如此,通过描绘鹫岭的秋景,表现了诗人的闲雅意趣。
首联二句写山顶景象。第一句写峭壁悬崖上挂着长长的薜萝。《九歌·山鬼》云:“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萝兮带女萝。”以后就将薜萝看成隐士的装束。首句就营造出幽静的气氛。第二句写山顶高耸入云。参云,就是入云。嵯峨,形容山势高峻。此句写出了鹫岭的巍巍气势。
颔联二句写山中景象。第一句写闲步于秋夜的山林中,不时找寻着嶙峋的怪石,自娱自乐,倒也快活。第二句写寺中的晚钟声回荡在山间,拂晓的月光从林间上空透射过来,一个人听钟看月,倒也自在。从时间上来看,第一句是由昼至晚,第二句是由夜至晓,二句连在一起暗含了时间的变化,也体现了“寻”的过程。
颈联二句写山前景象。第一句写黄叶遍落的山路上,行人稀少,此时此刻,大概只有诗人踽踽独行。第二句写高大的白榆树的枝桠伸向天空,啾啾的鸟声仿佛从天边传来,与“鸟鸣山更幽”的手法相同,鸟声喧哗中的山林反倒更加幽静。
尾联二句写山下景象。在这样宁静深幽的山夜,冷泉亭下的溪水潺潺作响,和西湖上的渔歌声交错回荡,仿佛非要把那歌声盖过似的,要人只听冷泉叮咚。这种拟人的手法,将泉水写活了,与前三联偏于冷幽的描写相比,此联增加了全诗的灵动与活泼,让诗人“寻秋”的心情欢快起来。
鹫岭山庄,因有了入云陡峰、山寺残钟、冷泉溪水和晚湖渔唱,秋味格外浓郁,诗人在寻秋的路上可谓兴致盎然。全诗的诗眼便是那个“闲”字。“参云峰顶见嵯峨”,闲峰也;“闲搜怪石秋林晚”,闲石也;“独听残钟晓月过”,闲月也;“白榆天际鸟声多”,闲鸟也;“冷泉亭下潺溪水”,闲水也;“不许渔舟唱棹歌”,闲歌也;而山中寻秋的诗人和西湖泛舟的渔夫便是“闲人”矣。苏轼有名言:“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闲”作为一种意象,在宋代文学尤其是宋词中频频出现,包蕴了宋人洒脱闲散的人生意趣,也是宋人特别强调的生活艺术化在文学上的表现。这首诗处处有闲,悠然自得,完全没有传统的悲秋情调,也无闺中女子的哀婉感伤,却有文人士大夫的闲趣,可见是参透了宋人“闲”的真谛。诗人的坎坷经历使她学会不纠结于往事,敞开心扉,笑对生活。独行山中,亦能感受自然,体会愉悦,享受一个人的世界。让人在欣赏这首诗的同时,不由生出一股钦佩之情。
(桂珊)
南乡子
李因
闻 雁
嘹呖过南楼,字字横空引起愁。欲作家书何处寄?谁投?目送孤鸿泪暗流。 忆昔共追游,荻岸渔汀系小舟。又是那年时候也,休休,开到黄花知几秋。
“雁”这个意象在诗歌史上由来已久。早在《诗经》中就有以鸿雁喻人生际遇的例子:“鸿雁于飞,哀鸣嗸嗸。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诗经·小雅·鸿雁》)三国时嵇康在《赠兄秀才从军》中用鸿雁表达自由的精神境界:“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隋薛道衡在《人日思归》中写因雁触发的游子思乡之情:“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到了唐代,诗歌中大雁意象已比比皆是,有迁谪漂泊的剪影,如“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韦应物《闻雁》);有边患内乱的缩影,如“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杜牧《早雁》);有递书传情的倩影,如“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沈如筠《闺怨》);有追求理想的幻影,如“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李商隐《霜月》)。到了宋元时期,大雁意象仍在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不出羁旅伤感、思乡怀亲、漂泊无依等范畴,如“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范仲淹《渔家傲》);“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苏轼《卜算子》);“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清照《一剪梅》);“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王实甫《西厢记》);“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元好问《摸鱼儿》)。而悼亡作品中“雁”意象更是频繁出现。这首词就是借最传统的“鸿雁传书”之意,表达了对亡夫葛徵奇的无限怀念。
上片借眼前景抒心上愁,南飞的鸿雁触发了词人满怀的愁思。一、二句紧扣词题“闻雁”,雁过留声,愁上心头。三、四、五句由鸿雁传书的熟典引出愁之所由:嘹呖的雁声让词人想到自己与亡夫阴阳相隔,今生再无借鸿雁传书于他的机会,只能目送孤鸿暗自流泪。精神家园的缺失,让她倍感孤独,失去快乐的理由,更何况家亡中还掺杂着国破的隐痛。
下片从追忆往昔同游到现在独自看花,今昔对比,情何以堪。一、二句回想当年和夫君一同出游,将小船停靠在开满荻花的渔汀,多么悠闲浪漫。三、四、五句很自然地转到当下的情形:曾经的闲游共赏再也不能重现,往日的快乐时光已成为永远的回忆,又到一年好时节,爱侣已逝,自己便如空中孤鸿,漂泊无依,一切都如过眼云烟、明日黄花。而这种万念俱灰的萧索苦状难为外人道,只能哀叹“休休”,不知何日才是头。
李因和葛徵奇结为伉俪,婚姻生活非常幸福,但幸福时光是短暂的,留给她的是四十年凄凉孤苦的漫长岁月。悼亡词自苏轼始,前有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李清照《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三首名作。这首亦能极惨黯凄凉之致,情思郁咽哀婉,风格清疏,满含悲哀和无奈,读之让人无比心酸,感同身受。
(桂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