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景徽

【作者小传】

字嗣音，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明兵部尚书商周祚次女，商景兰妹，上虞徐咸清妻。有国色，博学工诗，诗逼盛唐，讲究格律，居然名家。清兵入关后，与夫咸清偕隐，年逾八十犹吟诗读书不辍，其子女承母训，多才华，名重一时。著有《咏鵻堂诗草》。与夫合著《资治文字》。

美女篇

商景徽

美女东城隅，红颜华灼灼。

垂垂十二鬟，一一飞金雀。

初日照楼台，春游出宛洛。

采桑攀远杨，搴芳捋丛薄。

行路何踟蹰，中心谅有讬。

不知谁家子，白马黄金络。

强言立道傍，翩然互酬酢。

本非淇上姝，宁践桑中约。

家无薄幸儿，白头负前诺。

赠妾双明珠，还君抵飞鹊。

日暮行归来，空闺守寂寞。

《美女篇》是乐府歌辞，属《杂曲歌辞·齐瑟行》。如曹植《美女篇》（美女妖且闲），即塑造了一名美丽娴静的姑娘。元代刘履评论：“（子建）托处女以寓怨慕之情焉。”以美女的盛年不嫁隐喻自己虽有才华，却苦无施展的机会。商景徽的这首《美女篇》在写作手法上仿照汉乐府《陌上桑》。《陌上桑》以采桑女秦罗敷拒绝使君调戏的故事，表现了她的美貌与坚贞。此诗亦设有与显贵的周旋，托辞亦是言及家中已有钟爱自己的显贵夫君。然结尾却出人意表。在塑造美丽忠贞的女性形象的同时，也表现了美女虽欲心有所托，却难觅知己，只得空闺守寂寞的情状。

开篇写美女俟于东城城隅，“红颜”特指女子美丽的容颜。又言其面若桃花，神采奕奕。此处化用《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将美女的脸蛋比作桃花，言其色泽红润，如花般娇艳。之后写美女的头饰。“鬟”是古代妇女梳的环形发髻。“垂垂”写出动态感，美女行走，发也随之运动起来，较之静态，更增妩媚。“金雀”是钗名，陆机《日出东南隅行》：“金雀垂藻翘，琼珮结瑶璠。”言此钗富丽雍容。而在此处，“一一飞金雀”以一“飞”字写尽女子的灵动之姿，极为传神。后两句写初日东升，照在高楼上，美女春日出游。《古诗十九首》有“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句，“宛洛”是二古邑的并称，即今之南阳和洛阳。此处也不一定是定指，可能只是泛指名都，意指繁华景象，不妨好生游玩。下两句描写美女的动作步态并暗示她的内心。美女出游做什么呢？乃是为了采桑搴芳。若论及对美女的描写，《陌上桑》乃是此中经典。后人写美女，也常写其采桑，例如曹植笔下的美女就“采桑歧路间”。商景徽笔下的美女也采桑，采摘花草。又用“攀”和“捋”两字，将美女穿梭在花草丛中的姿态写得活灵活现。“踟蹰”是徘徊，要走不走的样子，写出了美女心中的迟疑。行路踟蹰正是因为心中有所思，有所托。这时，远方来了一骑白马，引发了之后的冲突。“白马黄金络”化用《陌上桑》的“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描写了坐骑的高贵，以此衬托来人地位之尊贵。“酬酢”意为应对，美女被强留道边，却又不好与来人正面冲突，只得用言语与之周旋应对。“本非淇上姝，宁践桑中约”一句引用《诗经·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古代淇上女子在婚姻恋爱上，表现得大胆热烈，真挚朴实。不仅与恋人在桑中约会，还邀请他去上宫游玩，继而沿淇河十里相送。表现了女子的热情自然，也饱含了女子对恋人的一往情深。诗人此处反用其意，表明美女的坚定立场：我既然不是淇上女子，又怎能赴桑中之约呢？“家无薄幸儿，白头负前诺。赠妾双明珠，还君抵飞鹊。”两句诉夫妻恩爱，感情和睦，情意绵绵。同时表明自己与丈夫都是忠贞专一的人，将要互相扶持，一直到老，借此明确拒绝了轻佻的来人。然而，美女的实际生活与她所说的并不一致。当她回到家中，等待她的只有空闺寂寞。

和历来写美女的作品一样，这首诗也形象地刻画了一名美貌坚贞，却又落寞空守的女子。《陌上桑》诗中关于罗敷美貌的侧面描述，引人赞叹，成为千古以来描写美女的极致。此诗关于美女的外貌描写亦是精彩，诗人通过描绘美女佩戴的各种饰品，美女的动作样态等，动态地刻画了美女曼妙灵动的身姿。并且，这位美女所有的不单单是美貌，通过她落落大方又坚定的应对，可见女子在德行品性方面亦是可圈可点。如此，在末了以美女的空闺寂寥收笔，才更显出反差。这样美好的女子却找不到知己，暗示了美女的孤寂，强化了她心中的无奈。

商景徽能诗，又与丈夫合著《资治文字》，对于词语、典故都极为熟悉。从这首《美女篇》即可见其博学，她引经据典，将美女的装扮、样貌描绘得细致到位，同时借用典故中的丰富蕴涵，最大可能地扩展了这首诗的内涵；写法上也保留了古乐府的韵味，写得很有古意。

（薛莹）

子夜四时歌

商景徽

蜡烛照空帷，春宵难达曙。

袷衣不著绵，预识中无絮。

弄水恐湔裙，采莲畏伤手。

花欹半面妆，愿得花间藕。

栖鸟夜不眠，肃肃翻金井。

五更霜月昏，不见双桐影。

五彩织薰笼，炉灰皎如雪。

不弃炙残香，为爱心中热。

《子夜四时歌》共有四首，分咏四季。六朝乐府吴声歌曲中即有《子夜四时歌》，因属吴声曲，又称《子夜吴歌》。《乐府古题要解》记载曰：“右旧史云晋有女子曰子夜所作，声至哀。晋武帝太元中，琅琊王轲家有鬼歌之。后人依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吴声也。”商景徽的这组《子夜四时歌》同样分为“春歌”“夏歌”“秋歌”“冬歌”，歌咏四季，也表达了女子思夫之情。

春歌写的是女子春夜独坐，孤枕无眠。诗人坐看笼罩着昏暗烛光的空帷，无心睡眠，百般聊赖之余，惆怅着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诗人“忧愁不能寐”，故而“揽衣起徘徊”，然而在乍暖还寒的春夜，诗人身披的却只是一件薄薄的夹衣。为什么诗人宁愿冻着，也不愿意身穿棉衣呢？原来是因为，棉衣中含有棉絮，丝丝缠绕，会更增愁绪。“中无絮”即中无绪，运用谐音表示诗人心境。一件衣裳竟也惹得诗人如此浮想联翩，宁愿受凉也不着棉衣。诗人如此刻意地排遣愁绪，却恰恰暴露了她愁绪之深。非如此，怎会因棉絮之“絮”而联系到自己的思绪呢？在寂静的夜里独坐空屋，诗人心中的寂寞忧愁之情溢于言表。

夏歌写的是夏日采莲。江南吴越之地，水道纵横、池塘遍布，多植莲藕，历来有泛舟采莲的风俗。夏秋之际，少女多乘小舟出没莲荡中，轻歌互答，采摘莲子。这一场景也常被文人墨客入诗入画。汉乐府即有“莲叶何田田”之句。莲花别名芙蓉，谐音“夫容”，因而常被用来象征爱情。这里，诗人也通过对采莲场景的描写，表达了自己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泛舟湖上，玩水采莲。“湔”是洗的意思。弄水，怕沾湿了衣裙；采莲，怕伤到手。然而，诗人还是很享受这样的过程的，虽然有“恐”有“畏”，但还是融进了采莲的欢快氛围中。夏歌后一句，“半面妆”的典故出自《南史·元徐妃传》：“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这里是用来形容莲花的美，莲花花面大，诗人将花面比作人面，用拟人的手法让花为自己半梳妆面，既清丽自然，又有精致的妆容。然而，诗人的关注点并非莲花，而是隐于花间的藕。藕即偶，采得藕归，才喻示美好爱情的实现。

秋歌写的是秋夜所见，表达了双宿双栖的美好愿望。夜已深，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却还未入眠，而是在寂静的夜里拍打着翅膀，在庭院的井上来回跳跃。《诗·小雅·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毛传释曰：“肃肃，羽声也。”这里的“肃肃”也是象声词，指鸟羽振动的声音。“金井”是井栏上有雕饰的井。诗人此处并未直接写自己的无眠，而是以栖鸟的无眠暗示自己的彻夜未睡。古人将一夜分为五更，五更为凌晨三点到五点，是天将明，夜将过去的时候。“霜月”指寒夜的月亮。鲍照《和王护军秋夕》亦有：“散漫秋云远，萧萧霜月寒。”五更天的月已不甚明亮，只是散发着淡淡的光。在这昏暗寒冷的月光里，已经看不见并蒂生长的梧桐树，犹如诗人不知何时才能与丈夫团聚。

冬歌取的是极小的一个场景，借炉灰表达了自己炽热的真情。“薰笼”是有笼覆盖的熏炉，熏炉里烧落下的炉灰本来极其平凡，诗人却说它皎洁如雪，只因自己对炉灰的钦佩赞美。诗句用拟人化的手法，表明为了心中所爱，纵然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即便已近生命的终点，也要倾尽自己所有，为对方继续散发热量。“为爱心中热”，直接诉说了炽热的爱情。

这组诗虽然分咏四季，却表达了同样的感情，紧密相连。同时，又得以从多角度，以不同季节特有的情景入手，从细节上将诗人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结构跌宕起伏，出人意表。春歌以“预识中无絮”暗示诗人深夜独坐的愁苦忧郁；夏歌以“愿得花间藕”直接表达希望与丈夫团聚的热切愿望；秋歌以“不见双桐影”暗示自己不能与丈夫团聚的失望和无奈；冬歌以“为爱心中热”直接诉说自己愿意牺牲自我的炽热之爱。感情也随着季节的变化，逐步升级，愈加浓烈而真挚。

（薛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