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景兰

【作者小传】

（1605—1676） 字媚生，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明兵部尚书商周祚长女，祁彪佳妻。能书善画，德才兼备。夫妇伉俪相敬，琴瑟和谐，时人以金童玉女相称。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攻下南京，彪佳投水殉国。景兰挑起教子重任。二子理孙、班孙，女德琼、德渊、德茝及儿媳张德蕙、朱德蓉，俱以诗名。每暇日登临，令媳女辈笔床砚匣以随，角韵分题，家庭内竞相倡和，一时传为胜事。著有《锦囊集》一卷。

悼亡（其一）

商景兰

公自垂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商景兰的丈夫祁彪佳出身仕宦家庭，是晚明治世能臣。1645年，清兵攻下南京。时势已经难以逆转，又时逢清人以书币聘其出仕为官，祁彪佳于是选择了自沉殉国。

这首《悼亡》是商景兰为悼念以身殉国的丈夫祁彪佳所作。诗中蕴含了她对人生价值、生命意义的思考。全诗表达了她对于丈夫殉节一事的理解，以及自己对生活的坚定态度，展现了一个坚强又通晓大义的女性形象。通过商景兰的叙述，也让人感受到了祁彪佳的忠贞气节。全诗开篇即点出主旨“悼亡”，言两人天人永隔。作为士大夫的丈夫以身殉国，名垂千古；而“我”作为妻子，却必须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不能随丈夫赴死，而是偷生于人世。颔联“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一句同样从两人的不同立场来写，对于丈夫而言，君臣上下乃是大节。祁彪佳有诗言：“图功何其难，殉节何其易。我为其易者，聊尽洁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表达了自己为国守节，宁死不作贰臣的忠义气节。既然已经无力扭转明朝败亡的局面，其唯有以死殉国，才能全其志，洁其身。对于妻子而言，家庭的责任亦是不可抛舍之大义。祁彪佳《别妻室书》曰：“夫则尽忠，妻则尽义，可称双美。”一方面是丈夫的死前嘱托，一方面是为人妻母的责任，所以商景兰即便有心追随丈夫而去，却不得不勉强苟活于世。颔联的一句“儿女亦人情”，道出了这位女子的心声。他们还有二子三女需要抚养，在丈夫死后，她要撑起抚育儿女的责任，以保祁氏一门之忠雅。“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一句，诗人引用典故，赞颂了丈夫祁彪佳的气节，感佩他对明王朝所作的贡献。“折槛”的典故源出《汉书·朱云传》。朱云乃是直谏之臣，“成帝时，丞相故安昌侯张禹以帝师位特进，甚尊重”，朱云上书求见，请赐剑斩佞臣。成帝怒而欲杀之。朱云攀殿槛，抗声不止，竟至槛折。后即以“折槛”赞直言谏诤。“遗碑”典出《晋书·羊祜传》。羊祜为国为民，他死后，“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遗碑”乃是赞佩能臣的德行。通过这两则典故，诗人赞颂了丈夫的气节，表示了对此举的认同。诗的最后一句是诗人的自述，也展现出了她的慨然气魄。“贞白”谓守正清白。虽然存亡异路，但她对家务的支撑，对子女的抚育，以及对与丈夫约定的相守，也是贞洁高尚的。商景兰果真亦不负丈夫重托，子女皆德行兼备，才能卓越，受人敬仰。也正是她对家庭的支撑，才保全和发扬了丈夫以身殉国的气节。

悼亡诗的题材由来已久，产生了不少名作，多抒发沉痛哀婉之情。但商景兰的悼亡诗，却超越了沉痛哀婉的格局，既给人用情至深之感染，又给人切合人生之感悟，而且还给人凛然大义之激昂。心爱的丈夫去世，商景兰的心中并非没有悲痛。在《悼亡》其二中，她曾写道“凤凰何处散，琴断楚江声”，以失偶的凤凰，哽咽的琴声，表达了自己丧偶的深切悲怆。然而，她的不凡恰恰在于她虽然有凄怆有痛楚，却毅然以其女子的气节昂然屹立着。祁彪佳品行高洁，坚贞不屈，他的殉国之举成为了流芳百世的佳话。而商景兰在丈夫死后，独立抚育子女，撑起了整个家庭，将一切料理得妥妥当当，德行、才能为时人所感佩赞颂。陈维崧《妇人集》评曰：“会稽商夫人，以名德重一时……故玉树金闺，无不能咏，当世题目贤媛以夫人为冠。”赞其才，扬其德。而商夫人之名德重一时，也确实是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全诗全无凄怆、悲婉之辞，尽发铿锵、慷慨之言。然在隐忍、坚贞的外表之下，我们清晰可见一位女子思念丈夫、思怀故国的悲鸣，因而更显悲怆哀婉。全诗八句成四联，通篇由联语构成，对仗工稳。这一形式上的特点也与整篇悼亡诗庄重、肃穆、节制的风格相呼应。

《悼亡》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独立坚强、深明大义的女子。晚明女诗人崇尚气节。她们悼念亡人，她们写家国之悲，笔力直逼男性诗人。她们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开阔的眼界、深刻的认识。然而更为难得的是一腔情感的直白表达，这种强烈的真性情，使得她们的文字有了撼动人心的力量。

（薛莹）

中秋泛舟（其一）

商景兰

秋光何事月朦胧，玉露澄澄散碧空。

野外香飘丹桂影，芙蓉分出满江红。

这首诗写于祁彪佳自沉之后，国破夫亡，商景兰以一介女流，课二子三女，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家庭，领导祁氏家族在乱世中生存。面对家国之离乱，诗人没有自怨自艾，而是遵守丈夫遗愿，苦苦支撑，“以保祁氏之门不坠于地”。这样的女子中秋泛舟赏月，没有沉沦于哀怨凄苦之中，而是以超脱平淡的姿态感受时代的变迁，人事的沉浮。

中秋佳节，人人都在望这团圆的明月，但同对佳节良夜，有人阖家团圆，共赏明月；有人夫妻分离，只得借月相思……因境遇而心情各异。对于商景兰而言，自祁彪佳死后，已不会再有真正意义上的举家团聚。但“十年悲星散”的往事总算过去，也并非没有可喜之处。诗人借中秋泛舟所见之景，暗示自己心境，也算是富于诗意的表达。

此诗开篇写景，隐约可见诗人淡淡的惆怅。“秋光何事月朦胧”，中秋佳节，举家欢聚，然而月色朦胧，犹如诗人的心绪，笼罩着淡淡的忧伤。诗人虽有着异于平常女子的坚毅，然而在她坚强的外表下，却也隐藏着丧夫亡国的伤痛。值此阖家团圆之日，自己却与丈夫天人相隔，怎能不哀婉忧伤？与其说是月色的朦胧，不如说是诗人心绪的彷徨朦胧吧。“玉露”在这里指的是月光，张养浩《折桂令·中秋》：“玉露泠泠，洗秋空银汉无波。”“澄澄”，清澈明洁貌。“散”字写出了月光的照射形态。清澈宁静的夜空在朦胧月光的映射下，呈现出或明或暗的斑斓。夜空的明暗交替，也如诗人人生的悲喜交错，亦如诗人心绪的彷徨无从。中秋泛舟，而月亮却朦胧遮面，不与人赏玩，只隐隐约约洒下一点光明。这样的景，纵然不生秋怨，却难免让人对应心中的不明朗。短短十四字，诗人心中的彷徨忧愁尽现眼底。

然而，诗人虽然难免有不安彷徨，但她一直让自己保持着平和的心境。后一句，诗人将目光从中秋月收回，转而写岸边及江上的景色。远处飘来的阵阵桂花香，不由得使诗人眼前浮现出丹桂树的影子。水上，芙蓉花开得正艳，绿色的荷叶在朦胧斑斓的月光下隐去了颜色，只有满塘的荷花排列在水面上，映衬得江水都成了红色。并且，“香飘”“满江红”等词的运用，都将景从一隅铺开，遍及整个空间，生动别致。诗人从嗅觉和视觉上分开来体会中秋月夜的美好。既有扑面而来的桂花香，又有映入满眼的荷花红。嗅觉和视觉上的美好体会，骤然洗去上句的哀愁，心情豁然开朗。而“满江红”与“月朦胧”形成色彩上的强烈对比，加强了这种反差效果。

商景兰此诗写中秋泛舟，写景形象而富有内蕴。她以诗歌吟咏人生，将她对自然、对人生的思考都融入诗中。面对自己跌宕的人生遭际，她以一份超脱坦然应对，她的思考是平静而客观的。

商景兰《锦囊集》中还收录了两则《中秋泛舟》。其二：“玉漏沉沉夜气清，停杯愁对月光明。人间亦有孀娥怨，难写班昭泣扇情。”以及其三：“无边月色动人愁，木落千山一夜秋。独倚栏杆何所怨，乾坤望处总悠悠。”流露出苍茫之感。同是故国之思，商景兰的作品却不是痛苦姿态，而是平静的喟叹。在那样的时代，有此经历，却能保有这份平静，着实不易。这不仅源自商景兰的坚强，也因为她在动乱的时代中开辟出了一份难得的安稳。

商景兰像

——清任熊绘《于越先贤像传赞》

丈夫沉水殉国之后，商景兰并没有消沉。她抚育子女，同时倡导诗文，以诗歌吟咏人生，形成了当时盛极一时的创作群体。她和黄媛介等的交游也昭示了她已经走出闺阁，并且十分活跃。长达三十多年的寡居生活强化了她的独立人格，使得这位有才有德的女子更加坚毅、干练，同时拥有独立的女性意识。惟有这样一个坚强睿智的女子，方能在作品中敏感体会自然，同时又不落入秋怨的俗套，并且真切地表达出自身的思索。

（薛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