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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纨
【作者小传】
(1613—1657) 字蕙绸,吴江(今属江苏)人。叶绍袁与沈宜修次女、曲坛盟主沈璟之孙沈永桢妻。明清易代之际,国破家亡,父兄丈夫接连去世后,与孤女相依为命,贫病以终。有诗稿《存余草》。还有缅怀纨纨和小鸾的杂剧《鸳鸯梦》,刊入《午梦堂集》。
采莲曲(其二)
叶小纨
棹入波心花叶分,花光叶影媚睛曛。
无端捉得鸳鸯鸟,弄水船头湿画裙。
叶绍袁一家住在汾湖北岸的叶家埭。汾湖(又作分湖)相传是上古吴越两国的界湖,后来又成为江浙两省之分界线,实是江南最核心的区域之一。汾湖区域风光秀丽,物产丰富。无数江南才人都曾从汾湖分得灵秀之气,午梦堂诸女同样如此。沈宜修和三位女儿曾以《分湖竹枝词》《采莲曲》《秋日村居》等诗歌赞美汾湖地区的富庶生活,也表达了她们对幸福生活的热爱,小纨此诗是叶家母女同类诗作的代表之一。
小诗的前两句以极简略的笔墨描绘出了江南水乡之美景:日色柔和,湖水潋滟,荷叶田田,花光烂漫,小船轻快,滑行于碧波之上,穿梭于荷叶之间,船上人四顾茫茫,天光与水光相互涵容,荷花与荷叶殷勤相迎。值此之际,谁不心旷神怡?想必小纨姐妹也曾有过泛舟采莲的经验,否则,诗中就很难有如此轻盈水灵的风致。小诗的后两句由写景转而写人,捕捉了少女采莲戏水过程中的一个微妙的瞬间:采莲船划得太快,一对鸳鸯来不及回避,竟被活捉,它们在船头扑棱羽翅,抖落的水花弄湿了姑娘们漂亮的衣裙。
在古典文学中,“采莲”和“鸳鸯”的意象一般而言都有双重含义。它们既可能是实景,更可能是女性情爱心理的微妙物象。六朝《西洲曲》诗云:“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因此,“莲”即“怜”,必与儿女情长有关。鸳鸯更不必多说。作此诗时,小纨还未出嫁,尚在午梦堂中与父母兄弟姊妹一起生活,无忧无虑,故诗中传达出来的是盈盈的幸福感以及刚刚萌生于少女心中的微妙情丝。诗中透露出对男女情爱的朦胧渴望,但又活泼可爱、清纯如水。
采莲本是水乡的一种生产生活方式,经过历代的诗性化与文学化,成为江南文化中的一道特殊的风景。采莲诗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源远流长。汉乐府中就有“江南可采莲”之什,六朝以还,采莲曲不计其数,唐诗宋词不必说了,就是清代,同样生长于杭湖嘉地区的朱彝尊曾作有《鸳鸯湖棹歌》一百首,其中有大量类似的诗作,如“蟹舍渔村两岸平,菱花十里棹歌声”,又如“自从湖有鸳鸯目,水鸟飞来定自双”等等。小纨采莲诗与此传统密切相连。不过,我认为这首小诗在用词与情韵上与唐人皇甫松《采莲子》更为神似:“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其一)“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其二)小诗融皇甫松两首词意,显得更加凝练含蓄,有一种活色生香之味。
午梦堂诸女集中大多是愁苦之作,像这样活泼泼的作品实属少见。曾几何时,她们不知忧愁为何物。但幸福的生活为什么一去不复返?究竟是什么毁掉了江南书香世家的幸福生活?这是我们阅读明清文学与历史时不得不思考的一个问题。
(朱兴和)
临江仙
叶小纨
经东园故居
旧日园林残梦里,空庭闲步徘徊。雨干新绿遍苍苔。落花惊鸟去,飞絮滚愁来。 探得春回春已暮,枝头累累青梅。年光一瞬最堪哀。浮云随逝水,残照上荒台。
据考辨,叶小纨存词12首,数量不多但首首可观(参见苏菁媛《年光一瞬最堪哀——叶小纨词析论》,台湾《东吴中文线上学术论文》第五期,2009年),这一首更是深受选家们青睐的名作。《中国词学大辞典》称此词为“传世佳作,《瑶华集》《闺秀词钞》《词雅》均选入”。
叶氏一家曾有过若干年的幸福时光。曾几何时,沈宜修与三位女儿“相与题花赋草,镂月裁云”(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沈氏宛君》),过着相当惬意的日子。但自1632年始,三妹小鸾、大姊纨纨、二弟世偁、祖母、母亲、八弟、五弟等相继过世,小纨无时不在悲悼之中,尤其是大姐、三妹和母亲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叶燮后来回忆说:“余伯仲季三姊氏,自幼闺中相倡和,迨伯季二姊氏早亡,仲姊终身如失左右手,且频年哭母、哭诸弟,无日不郁郁悲伤,竟以忧卒焉。”在三姐妹中,小纨年寿最长,因此,她所承受的生离死别的痛苦也就特别多。越到后期,她的诗词愈趋沉哀。长姊纨纨的沉哀源于不幸的婚姻,她的沉哀主要源于哭死伤离。《经东园故居》就是伤逝之作。
东园是小纨娘家午梦堂的后花园,是他们曾经嬉戏、唱和的乐园。东园对于叶氏姐妹之重要,一如大观园之于金陵十二钗,又如百草园之于鲁迅。自骨肉分离、亲人谢世之后,尤其是明清易代之后,这青春的乐园已经变成荒凉的失乐园。1645年,清兵南下江南,叶绍袁带着三个儿子四处避乱,永远辞别了家园。不久,两个儿子误食毒菌而亡,绍袁也于1648年病故,同年,小纨的丈夫也因病辞世。经此世变之后,小纨偶回故园,其感慨可想而知。从词句中可以推断,她曾在这旧园子里徘徊良久,但触目之处,无不是引其伤怀之景物。空空的庭院,湿漉漉的苔藓,无奈的落花,无聊的飞絮,还有那累累青梅,引得小纨哀不自胜。往事可伤,而小园里的风光还依稀如昨。人生如梦,十余年的岁月迅如一瞬。当年的欢笑仿佛还在耳畔,母亲的絮语,长姊的笑声,妹妹的呢喃,若隐若现,但细听却又杳然无声。猛抬头,只见一抹残阳斜照在荒圮的台榭上。幻梦消失了,只剩下古旧的亭台楼阁……
小词没有运用任何典故,所写者皆眼前之景,却传递出国破家亡的沉哀心事。哭死伤逝之外,还有一段天荒地老的历史沧桑感,有一种遗民之意贯注其中。古人云:“情景交炼,得言意外。”此词庶几可以当之。由此看来,小纨确是填词好手。六弟叶燮认为,小纨的诗作“情辞黯淡,过于姊妹二人”(《吴江县志》卷三十四),绝非虚誉。不过,这并不是说小纨的才情超过长姊和小妹,而是因为她比姐姐妹妹经历过更多的人伦惨剧和历史悲剧,其词风的“黯淡幽婉”,得力于不得已的人生遭遇和历史运会。有研究者认为,叶小纨“部分词作,深深注入身世之感,尤其在国破家亡后的作品,更见其超越姊妹的恢宏视域与绵长情韵”。原因正在这里。古人云:“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事。”此之谓也。倘若能在文章与幸福之间做一抉择,相信小纨宁可不要这“情辞黯淡”的杰作。
(朱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