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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
【作者小传】
(1618—1664) 本姓杨,名爱,改姓柳,名隐,又改名是,字如是,号河东君,又号蘼芜君,浙江嘉兴人。明末为江南名妓,崇祯十四年(1641年)嫁钱谦益为妾。甲申之变后,劝谦益自杀殉明,谦益不从。清初谦益死,族人争产,自缢殉之。工诗善画,世所艳传。著有《戊寅草》《柳如是诗》等。今人辑有《柳如是集》。
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
柳如是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 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首先值得深细体味的,是这首诗的题目。崇祯十三年冬,自从半野堂过访钱牧斋后,十余日来,登山临湖,泛舟凭栏,吟诗作画,钱柳二人甚为相投。柳如是的风神才艺,完全征服了风流教主钱牧斋。牧斋遂有金屋贮阿娇之想。柳如是当然极为倾倒于“东山葱岭”一流的人物虞山老人,但是,她却并不是简单如野史笔记中说的,“非才如钱学士者不嫁”。她原来有相当复杂细腻的特殊女性心理情感。因而,访半野堂期间,柳如是白天上岸与老诗人相会,晚上住舟中。牧斋邀请她住入半野堂,如是未许。因而,为了表达对她的爱慕,牧斋特意为她在半野堂别墅的前面,芦苇水畔,盖了一间小房子,其状如舟,犹如一只泊在蒙蒙绿荫中的画舫。牧斋取名为“我闻室”,以《金刚经》“如是我闻”句,一方面暗含了柳如是的名字,另一方面,以佛经开头第一句,表示阿难尊者所集经藏尽是亲闻于世尊教诲,以此高尊柳如是之光价,以及钱柳因缘之贵重。细心的老诗人,一方面体贴如是的复杂心情:即使住进了“我闻室”,也仍然如住舟中,人在江湖;另一方面,又能引导事情的发展:既是“如是我闻”,已经不只“如是”而已。牧斋将如是接入我闻室居住之日,还赋诗一首,以“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这样又深情痴执又恍兮惚兮的句子,暗示尊重如是的感受。
陈寅恪认为,诗题“特标‘我闻室’三字,殊有深意”。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名。陈寅恪分析说:柳如是自从十四岁脱离周文岸家,到写这首诗之时,流转吴越,漂泊东西,将及十年。这期间与诗人名士友朋相往还,其寓居之所,有松江的南楼、嘉定的莴园、杭州的横山书屋、嘉兴的勺园以及苏州的拙政园等,这些地方,皆属别墅性质。别墅就是当时名士在家庭之外便于活动的地方。考虑到柳如是当时之社会身份,以及诸名士家庭情况,寄寓于别墅,对于柳如是来说,当然能避免嫌疑,便利行动。然而,崇祯十三年冬日至虞山访牧斋,不寓拂水山庄,而终于直接由舟中迁入牧斋城内家中新建之我闻室,完全打破了她自己前此与诸文士往来之惯例,这无疑表明:柳如是下了决心归于牧斋。然牧斋家中既有陈夫人及诸妾,又有其他如钱遵王辈,皆为柳如是的反对派,自己既然已迁入我闻室,便成骑虎难下之势;如果其最终结局,牧斋意志动摇,婚事不成,自己终又舍牧斋他去,岂不是让诸女伴贻笑大方,而使追求柳如是不成的宋辕文、谢象三之辈,大快其报复之心理?因而,柳如是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漂泊无依而终于孤舟止泊的歆幸,又有前景未明而变数多端的疑虑,因而,在诗题中慎重标出“我闻室”三个字,不仅向自己提示人生重大选择与转折时刻的到来,而且要向牧斋正式宣示一个重要决定。接下来的“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与“裁红晕碧泪漫漫”等句互相关涉,陈寅恪从中读出了韩愈所谓“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词”的心血秘语。
然而不仅如此。既是感慨身世,柳如是复杂深细的女性心理活动中,还有旧情人影子的闪现。“裁红晕碧”兼含自然春光与生命春光的双重凋谢。柳如是《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一开头即是这样感恩、叹逝与伤怀交织的复杂心情表白:在青春飘红的季节,多少悲欣交集的往事!接下来“此去柳花如梦里”一句,泛泛读去,只能得出一份往事如烟的惘惘之情,很难确知河东君此时的心理活动。为什么说牧斋老人的求爱,首先在柳如是心中勾起的正是故人陈子龙向她求爱的昔日场景!“柳花”为什么“如梦”?而且越来越“如梦”?(此去,即越来越如梦缥缈。)陈寅恪认为证据正在陈子龙《补成梦中新柳诗》一诗中。不仅两诗的字面上有“梦”字、“柳”字的关涉,而且陈诗一样有“太觉情多身不定”的情思恍惚之语,这是崇祯六年陈子龙为河东君“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深情相思之作。其次,柳如是此句诗,又关涉陈子龙《满庭芳》词“无过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这是崇祯八年陈子龙与河东君分手的伤心之辞。“河东君此诗与卧子《梦中新柳》诗,同用一韵,殊非偶然。盖因当日我闻室之新境,遂忆昔时鸳鸯楼(与陈子龙同居之松江南楼)之旧情,感怀身世,所以有‘泪漫漫’之语,能通此旨,则以下诸句皆可迎刃而解矣。”不仅如此,柳如是此句诗又关涉接下来牧斋的和诗《河东君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聊广其意》诗。诗有句云:“早梅半面留残腊,新柳全身耐晓寒。从此风光长九十,莫将花月等闲看。”陈寅恪指出:“牧斋既深知河东君‘梦里’‘愁端’两句所指之事实及心理,因和韵以宽慰之。牧斋此诗宽慰之词旨,实在其后四句。……‘新柳’乃指卧子《补成梦中新柳诗》之‘新柳’,自不待言。……牧斋‘新柳全身耐晓寒’句之意,尚不止摹写河东君身体耐寒之状,实亦兼称誉其遭遇困难,坚忍不挠之精神。盖具有两重意旨也。”由此可见,“柳花”作为一前后关锁之今典,陈寅恪激赏此句,更为自己窥破了三百年前的情缘秘语而兴奋:“不仅写景写物,亦兼言情事。此非高才,不能为之。即有高才,而不知实事者,复不能为之也。幸得高才,知实事而能赋咏之矣,然数百年之后,大九州之间,真能通解此旨意者,更复有几人哉?”这一诗例,是陈寅恪今典分析中最为精彩的解诗之作。王湘绮曾说:“词章知难作易。”作也难,知更难,古典诗歌心灵世界之高境,为一种极个人化的真正私密文学,而古典诗学之高诣,更在于旷世知音的绝代知赏,信乎!
(胡晓明)
次韵奉答
柳如是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
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
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钱柳因缘之所以成功、之所以可贵可传,依陈寅恪先生之见,最重要的是男女之间的知己相感。无论钱柳,双方都在对方那里发现了深度的知许。柳如是《次韵奉答》正是一个心灵秘密的真实记录。此诗是酬答牧斋崇祯十三年《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之作,诗的主旨是表达对于牧斋心许之意。牧斋在诗中用范蠡与西施同泛五湖的故事,以及姜白石苦恋合肥女的情事,表达对追求柳如是的过程中所表现的深情、苦情与美好想象,而柳如是亦不负知己,在这首诗里,不仅有真情的回应,而且知识、学养俱佳,亦不愧为牧斋的知己。
第一联:古典用《北史》“无愁天子”高纬骄奢荒唐之事,以及《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君暗臣明之典,今典竟指崇祯帝为亡国之暗主,而钱牧斋为高才之贤臣。从诗歌结构来说,以君臣关系发唱,道出男女之辞,既古老又新鲜。君臣关系的可悲与亏缺,恰反衬出此一知己情缘的可贵与圆足,正是从乱世人生背景中来珍爱有情世界的呈露。“牧斋见此两句,自必惊赏,而引为知己”(陈寅恪语)。
第二联:古典用《韩诗》汉皋神女为郑交甫解佩,及《说苑·善说篇》载越人歌“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故事,河东君取两典联用,以神女指自身,以鄂君指牧斋,一男一女,意旨通贯。“其巧妙诚不可及也”(陈寅恪语)。今典一则含有河东君与钱牧斋以知己相感相惜之意,另一则又与今日水滨泛舟之情事尤为相适。从诗义脉络看,为下面的相知相感,铺下了一个极富于时间的神圣性与唯一性的背景,言切而味永,语简而意深。
第三联:古典用刘禹锡“雪里高山头早白”诗语、阮步兵“青眼”向知己典,及史邦卿“青未了,柳回白眼”词语,今典即针对牧斋“每临青镜憎红粉,莫为朱颜叹白头”诗语。牧斋“憎红粉”一语极妙,首先是以反语写真情,既典雅,又切当,河东君与之相接的典语“窥青眼”,正是极美极雅。其次,牧斋之“红粉”“白头”,不仅以张承吉诗“却嫌脂粉污颜色”为古典,而且更与特定的生活细节相关:首先与题《河东君传》之白牛道者谓河东君“冬日御单袷衣,双颊作朝霞色,即之,体温然”一今典相关涉。“或者河东君当时已如中国旧日之乞丐,欧洲维也纳之妇女,略服砒剂,即可御寒,复可令面颊红润。”(陈寅恪语)其次与陈子龙为河东君而作的《长相思》“别时冷香在君袖”一句相关涉,谓河东君应如《红楼梦》中的薛宝钗服用冷香丸(即砒剂)。第三,与河东君诗句“凭多红粉不须夸”“雪里山应想白头”相关涉,证明河东君淡扫蛾眉与心仪牧翁。最后,此诗典又衍变成故事,与笔记野史中所传钱柳闺戏之语“乌个头发白个肉”相关涉,可见史文蜕嬗(即野史与诗文之演变关系)之迹。因而,柳如是“春前柳”之对语,又风流又切当,“雪里山”贵重而形象,牧斋表达的是对河东君极富体贴的爱慕之意,以及自己争取河东君的信心。而河东君辞锋相接,对牧翁报之以知己性情之语。
末联:古典以《玉台新咏》所收《歌辞》“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头上金钗十二行”,“平头孥子擎履箱”,“恨不嫁与东家王”为第一出典,以李义山《代应》诗“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为第二出典,今典以钱牧斋《次韵答柳如是过访山堂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为第一出典,以《永遇乐》词“东流河水,十二金钗敲折。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为第二出典。需要再加说明的是,莫愁故事,是风流教主钱牧斋的一个极为聪明的爱情游戏。他自己号“东涧老人”,认识柳如是之后,为她取名为“柳河东”,暗示“河中之水向东流”。然后一步步编织众多关于莫愁的优美诗典,把自己与柳如是双双带入这一爱情游戏,最后以极富迷魅的诗语召唤能力,诱引如是自己成为“恨不嫁与东家王”的莫愁女。
于是,我们看这首诗里,前尘后缘,丝丝关锁,如五音繁会,丝竹交响,组成一曲含蓄优美的爱情咏叹。以陈寅恪融化古典、今典的标准看,这首诗歌遣辞用意,“真可谓能所双亡,主宾俱化,专一而更专一,感慨复加感慨”。这首诗也是“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学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陈寅恪《读哀江南赋》)。陈寅恪称为“明末最佳之诗”,“当时胜流均不敢与抗手”,信哉!
(胡晓明)
西湖八绝句(其一)
柳如是
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乘风。
大抵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柳如是《西湖八绝句》是当时广为传诵的名篇。得当时诗坛大佬如程孟阳等佳评。钱谦益更是以诗为赞:“近日西湖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杨柳长条人绰约,桃花得气句玲珑。”(见《有学集》)但是,此诗最难懂的地方,是如果仅仅知道了古典,还不能读懂究竟表达了诗人什么心情。譬如,西陵寒食路,与桃花有什么关系?即使从辞语考释中,知道了西陵寒食路,与苏小小《歌词》“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以及冯延巳《蝶恋花》“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相关,也不能懂得此诗旨趣何在。又譬如,桃花得气美人中,是喜或忧?与人面桃花的古典是什么关系?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对此诗的考证,堪为考据与诗学互为助缘、相得益彰的一个范例。我们就从陈先生的考据说起。陈寅恪的考证路线是三项:时、地、人。首先,这首小诗写于崇祯十二年,柳如是二十二岁。与钱谦益晤,同游西湖。钱执意追求柳如是。而此时,柳如是仍苦苦挣扎于对陈子龙的思念之中。陈柳二人相关情缘之作,此前已有一百零六首之多。前一年,陈子龙还有《戊寅七夕病中》《长相思》《萧史曲》等。因而,这首诗的真正人物,正是隐藏在语辞的树影中的陈子龙。真正的故事背景,是陈子龙、柳如是的心灵秘史。解读此诗的关键线索,即在二人情诗的相关辞语中,因而破译其中秘密的钥匙,正是几个关键辞语。
辞语之一,垂杨小苑:陈子龙《寒食》七绝(崇祯八年春)“垂杨小苑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表明,垂杨小苑不是一般的地方,是陈柳二人同居的松江南楼一小苑。
辞语之二:桃花与春风。陈子龙《春思》(崇祯八年春):“桃李飞花溪水流,垂帘日日避春愁。不知幽恨因何事,无奈东风满画楼。”陈子龙《春日早起》(崇祯八年春):“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亦是陈柳热恋。“东风”“小桥东”,都关合了“绣帘东”。
辞语之三:寒食。陈子龙《寒食》七绝:“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这是崇祯八年寒食时节的相恋。而陈子龙《蓦山溪·寒食》(崇祯九年春):“……桃花透,梨花瘦。遍试纤纤手。 去年此日,小苑重回首。晕薄酒阑时,掷春心,暗垂红袖。韶光一样,好梦已天涯。斜阳候,黄昏又,人落东风后。”——这是陈柳相分之后,回想二人同居于松江南楼往事;同年夏,陈的正妻张孺人等,亲往南楼,迫使二人仳离。
陈寅恪用情史当事人前后关锁的诗词关键,丝丝入扣地重建了心灵史现场,即陈子龙与柳如是于崇祯六年至九年,由热恋到分手以及此后数年难以摆脱的相思之情。
于是,《西湖八绝句》中“大抵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就好理解了。桃花得气:班固《答宾戏》:“得气者蕃滋,失时者零落。”另一个相联系的典故是:孟棨《本事诗》博陵崔护条,即“人面桃花相映红”。柳如是不愧为陈寅恪所称道的“奇女子”。她不能忘其刻骨铭心之所爱,西湖春色重新唤起崇祯八年南楼的记忆;然而仅此不足为奇女子。她还要奋力摆脱与陈子龙分手后相思的痛苦,尽管只是暂时的摆脱。她用班固的典语,将唐诗里的人面桃花典改写了。诗中最美的是人的形象,“桃花”因人而“得气”,那么,这个人是何等的自尊、自爱!这里一反“人面桃花”传统中“明年春更好,知与谁同”的俗调,写出女性自主、生命自由的光彩。
由此可见,陈寅恪先生的考据不只是手段、前提,而且即是诗意本身,不是得鱼的筌,而即是鱼本身。陈寅恪的考据之所以本身即诗,不止是有情史的心灵故事,不止是有想象、记忆等诗之因素,更是饱含对弱者尤其是女性的命运的关心,融情感于考据之中,与对象同心相应,所谓“能所双亡,主宾俱化,今古同流”,是有生命的诗学,是不朽的诗学。
(胡晓明)
梦江南(二十选八)
柳如是
怀人
(其一)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其四)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多情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莓苔。
(其六)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其九)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其十)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乍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其十五)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其十六)
人何在,人在绮筵时。香臂欲抬何处堕,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
(其二十)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陈寅恪先生评《梦江南》二十首为“绝世之才,伤心之语”。柳如是以组词形式,追忆她与陈子龙在松江徐氏南楼的两情绻缱时光,是清代女性词的爱情佳什。
《梦江南》与《望江南》《忆江南》《江南好》等词牌一样,均以“江南”为美妙时光或美人情人的共有佳名,将深情记忆之人事出之以一唱三叹。
组词前十首以“人去也”发唱,后十首以“人何在”起兴。整个作品以“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追叙,与“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慨叹为前后结构;“人去也”与“人何在”都是词中常语,然而如此复沓唱叹、联章叠咏,达到如歌如舞、如泣如诉、四方八面、起伏回旋的感觉,却是柳如是的创意。
“人去也”的追叙,不仅用“鹭鹚洲”“小池台”“画楼中”“绿窗纱”,来反复描画伤心之空间感,不仅用“梦偏多”“夜偏长”来强调苦痛之时间感,而且更用“玉笙寒”“碧梧阴”来升华、美化、抽象、转移那一份难以消遣的愁怀。
“人何在”的追问,答语有:石秋棠、雨烟湖、画眉帘、明月中、蓼花汀、玉阶行、绮筵时,最后是枕函边。从秋到冬,从里到外,既有细节的叙述,也有朦胧的想象;既有往日情事之记忆,又有当下境况之写实,天上地下,相思无所不在,无所不得其美。而越美丽,越令人产生不能排遣的伤怀,真情淋漓,哀感顽艳。
这里选了八首。第一首为全诗定下基调。“凤城”即松江,城“西”,即暗指崇祯八年春陈柳所居的徐氏南楼。确定了“南楼”是整个二十首的主线与关键词。春天的迷蒙细雨,如抚拭不尽的泪,道边深芜的荒草,如诗人扬不起的眉。最终化而为如梦如幻如影的蝴蝶。
第四首,“一望损莓苔”,暗用刘长卿《寻南溪常道士隐居》诗,“一路行经处,莓苔见履痕”。以离人行经的苔痕代指陈柳终离去南楼的事实。陈寅恪说可以将这一首与陈子龙在此后三年怀念柳如是所写的《长相思》对照着读:“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离别的苔痕犹如在袖的余香,要眇、含蓄而深意浓郁,其聪明蕴藉处,动人心弦。
第六首“人去玉笙寒”,暗用南唐中主李璟“小楼吹彻玉笙寒”词意,亦隐指南楼。这一首的特点是一句为一画,表面上互不相涉,其实中有一暗线相牵。依陈寅恪之见,“亵香”即“爇”香,即焚香,“雉媒”是香炉的图案,此句暗喻相思之情如美丽的炉中焚香。因而,这其中的暗线,即自虐的相思之情,化而为夜里的乐音,化而为殉春的红豆,化而为焚中的香,化而为春天里孤独相思中的人。
接下来的“薇帐”“绮筵”“枕函”等,都与南楼事相关。“石秋棠”亦为南楼中一真实之建筑物,“狂耍事”即当事人在南楼欢娱嬉戏之昔日情事。组词兼有叙事与抒情的双重功能。
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悲剧原因,乃由于陈子龙经济的不能独立,与性格的软弱,终不能以夫人身份迎娶柳,以致尔后,一个是枉自嗟呀,一个是空劳牵挂,才子佳人之良缘美姻,终究只成镜花水月。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更扩大南楼考证的成果,继而考出陈子龙《满庭芳》词的写作时间、题材,以及极深切沉痛的悲剧情感,正是发挥了这个意义。
陈寅恪综合多种材料考证南园、南楼,对于呈现河东君真实人格形象,亦具重要意义。陈寅恪写道:“幾社诸名流之宴集南园,……其所谈论研讨者,亦不止于纸上之空文,必更涉及当时政治实际之问题。故幾社之组织,自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之宴集,复是时事之坐谈会也。河东君之加入此集会,……其所参预之课业,当为饮酒赋诗,其所发表之议论,自是放言无羁。然则河东君此时之同居南楼及同游南园,不仅为卧子之女腻友,亦认为幾社之女社员也。夫河东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台之身,后来转具沉湘复楚之志,世人甚赏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证幾社南园之一段佳话,则知东海麻姑之感,西山精卫之心,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来有自矣。”因而,南楼不仅为爱情之摇篮,而且更是青年政治人的摇篮,可惜柳如是的《梦江南》,未能在这一点上突破传统词学的樊篱。
(胡晓明)
金明池
柳如是
寒 柳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念从前、一点春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陈寅恪的晚年,在目盲体衰,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以口述而由助手笔录的方式,经过十年不懈的努力,写成《柳如是别传》一书,对柳如是的一生,作了详细的考证。书中,不仅表彰了柳如是的风节,而且评论了柳如是的文学创作。他认为,柳如是的《金明池·寒柳》一词,堪称明末最好的词。以陈寅恪学问之渊博,眼力之超卓,识见之精敏,这种评价并不是无缘无故的。
《金明池·寒柳》是一首咏物词,作于明崇祯十二年(1639年)至十三年(1640年)之间,当时,由于重重障碍,柳如是与陈子龙已经分手,但她非常留恋和陈子龙相处的岁月,因而写下这篇作品,借咏物而言情,表达自己心中的种种思绪。
题为咏柳,一开始却出以虚笔,渲染气氛。南浦是送别之地,本就使人伤感,再加上落日黄昏,寒潮往复,更显得衰飒冷清。这里虽然没有写柳,但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俗,写了南浦,也就暗暗点出了柳。况且,词人的用语,多有双关,不仅以潮水之有信暗示人事之无常,而且“萧萧”二字,固然可以形容南浦之冷清,若说取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之意,作象声词,以描写秋天柳叶之飘落,似也未尝不可。
由于这个不同寻常的开头,已将气氛渲染得非常充分,下面就直接写柳。“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二句,今昔对比,写风中之柳。今日风中摇曳的,是孤零零的枝条,往日风中吹散的,是满天的飞絮。一写秋天,一写春天。然而,不管是霜条飞舞,还是柳絮迷蒙,在心理上,一般都是衰飒的景象。但是,显然此处作为对比,仍是以春为盛,以秋为衰,如此,则柳絮也就被赋予了新鲜的含义。柳将飘零,想其盛时,不能无情,但又妙在不写人之恋柳,偏写柳之依人,因此而有“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二句。而从结构上看,既然惜花之人已经出现,则当然也要把这一层意思写足,于是就进一步写出“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数句。唐代李商隐有《柳枝五首》,自序中说自己的《燕台》诗深得女娘柳枝的赞赏,但柳枝后来为人娶去,而未能与自己结成良缘。柳如是以此暗比自己被迫与陈子龙分开,但昔日互相酬唱的诗篇仍在,可以让她久久追忆回味。“瘦腰如舞”是不忍分离,“燕台佳句”是留恋过去,二者潜气内转,非常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将物与人,过去与现在都紧密沟通起来了。
然而,尽管有着种种不舍,万般无奈,柳必然会凋落,人必然会分离,那么,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呢?沉浸在痛苦中的词人不能不有所思考,于是就写下了换头的“春日酿成秋日雨”一句。这一句作为承上启下的过渡,写得非常精彩。一切果都有因,秋雨凄寒,是怎样酿成的?作者心灵活动的跨度非常大,认为和春天有关,这个思路非常大胆,然而也有其内在逻辑。正如人们所说的俗语“春华秋实”,没有春天的华,就没有秋天的实。因此,秋天所造成的结果,当然也要到春天来寻找原因。从柳来看,经历了春天的繁荣,必然要导向秋天的萧瑟。从人来说,正因为往日沉浸在欢乐中,不知防患于未然,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所以才导致了最后的不幸。可见,哀与乐,苦与甜,都是相辅相成的。
换头既然提出“春日”和“秋日”的关系,下面一句,就具体来写。想当年,柳如是和陈子龙亲密相处,才子佳人,何等风流,现在回想,只能心内暗自悲伤。其实,秋天的冷清,主要是在主人公的心上,她的外表,仍和过去一样靓丽,她的排场,仍和过去一样光鲜,只是经过了感情的大起大落,一切又都并非故我了,这就是“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二句所表达的意思。柳如是身为一代名妓,色艺俱全,追求者自是摩肩接踵,“绕堤画舫”,极尽红尘中的繁华,可是,她的真情付出,换来的是一场空。她的心已经死了,恍如一梦醒来,还是以前的水云凄清,冷淡如故。
不过,即使承认了现实,心中的纠结还是无法释然,于是回忆过去,寄望未来,所谓再三致意,真是无以为怀。“念从前、一点春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数句,是以曲笔写出当年令作者心悸的一段回忆。柳如是和陈子龙曾同居南楼,两情相契,但由于陈子龙的祖母和嫡妻反对,二人被迫分手。“春风”即“东风”,出自陆游《钗头凤》:“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陆游娶妻唐婉,由于母亲不喜,迫不得已分开。柳如是用这个语典,不仅在事件上非常契合,而且题面是柳,正与春天有关,也联系得非常紧密。至于对“春风”的形容,用“一点”而不用“一阵”,更是形象地说明了外在压力之大,当事人之无能为力,于是只能在重帘之内,相对叹息,无限悲苦,难以排遣。
柳如是像
然而,以作者之重情,不肯、也不忍放弃,于是将希望寄予梦境:“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明清之际,《牡丹亭》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对其情节,人们大都耳熟能详,杜丽娘青春觉醒,大胆追求爱情,更是人们所赞叹不已的。《牡丹亭》中写杜丽娘来到花园中,梦到书生柳梦梅,彼此相爱,成就一段姻缘。柳如是用剧中的这个情境,显然是与杜丽娘心意相通,一样追求“至情”,让在现实中受到阻隔的爱情,能够在梦中得到补偿。从艺术上来讲,梦境中是柳与梅“深怜低语”,《牡丹亭》中的书生正叫柳梦梅,于是用虚笔将咏柳主题延续下来,紧扣主题,同时又有余不尽,启人联想。“黄昏月淡”,暗用欧阳修《生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正是表达心中的某种期待。
这首咏物词,涵义非常丰富。从内容上来说,有对过去的回忆,对现在的叙述,和对未来的期待;从手法上来说,有写景,有抒情,有纪事。以柳为题,笔笔不离柳,却又翻转腾挪,时虚时实。体物精细,用典巧妙,每每一语双关,富有言外之意。陈寅恪许之为晚明最出色的词作,殆非虚语。
(张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