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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纨纨
【作者小传】
(1610—1632) 字昭齐,吴江(今属江苏)人。叶绍袁与沈宜修长女。叶氏夫妇对其爱逾于男。有诗才,工书法。嫁给叶绍袁至交袁俨之子。后来袁家家道转衰,纨纨幽恨内转,终至成疾。1632年十月,三妹小鸾骤逝,纨纨哀伤过度,七十天后离世,年仅二十三岁。纨纨所作诗词,大多毁弃不存,仅余一百四十余篇。有集《愁言》(又名《芳雪轩遗集》)一卷,刊入《午梦堂集》。
春日看花有感
叶纨纨
春去几人愁,春来共娱悦。
来去总无关,予怀空郁结。
愁心难问花,阶前自悽咽。
烂漫任东君,东君情太热。
独有看花人,冷念共冰雪。
这是叶纨纨《愁言》集开篇的第一首诗。应当作于婚后数年之中,具体创作时间待考。
诗为五言古体,叶纨纨只有四首五古存世,所以,这首五古弥足珍贵。诗句皆由直寻,没有用典,但是情真意切,将纨纨的才情和个性展露无遗。
作为大家闺秀,叶纨纨的才情与小纨、小鸾两位妹妹在伯仲之间。但是,作为家中长女,纨纨在思想上显然要比妹妹们成熟。叶绍袁在祭文中也说:“高情逸致,与三妹伯仲。老成谙达,似又过之。”纨纨的成熟,不仅因为年龄稍长的缘故,更在于特殊的婚姻遭遇。由于遇人不淑,她对生命的思考要比小纨、小鸾深沉得多。所以,她的诗作,愁闷之中有深深的感喟,有静思自得的哲理,亦有沉着之致。部分诗作大有李易安南渡之后的境界。就这首五古而言,亦有《声声慢》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味。
纨纨《愁言》集中,大多是抒愁吁恨之语。婚后七年,日日以愁城为家。春花秋月,在她看来,怎是一个“愁”字了得。如集中有《初秋感怀》诗云:“忽忽悠悠日倚楼,不堪萧索又逢秋。流年冉冉侵双鬓,长夜漫漫起四愁。旧事经心空染泪,壮怀灰去谩凝眸。唾壶击碎还搔首,泣向东风恨几休。”说的是秋日的伤感。而春天里的纨纨同样如此忧伤,这首《春日看花有感》即是明证。再好的春光也难以消除心中的忧郁。不仅不能消愁解闷,反而让她更加伤心。春来春去,花开花落,已经与她毫不相干。年轻的纨纨已心如枯木,对生活完全失去了热望。此诗中,热与冷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一边是烂漫开放的春花和殷勤催花的春风,一边是暗自垂泪的少妇。一边是热闹非凡的阳春美景,一边是心灰意冷的失意佳人。绚丽的背景,越发衬托出诗人心境的凄凉,令人感叹唏嘘。
其实纨纨本来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少女。未嫁之纨纨,同样有少女之天真与娇媚,不知愁为何物。她十四岁时曾作《闺情》诗云:“薄罗初试柳初黄,寂寂深闺春昼长。陌头风暖清明近,睡起无言倚绣床。”诗语娇慵妩媚,大有儿女之态。少女时代的纨纨对春天曾有如此美妙的感受。但婚后的作品,“无一时不愁,无一语不怨”(叶绍袁语)。春天,对婚姻不幸的灵慧女子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纨纨病逝之后,父亲叶绍袁整理女儿遗集,读到此诗,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这样的评语:“即此一诗,一字一泪,大概已见。无限愁思,不必更说矣。王夫人胸怀自窄耳,相去何啻天渊,那得不死。伤哉伤哉!”言下之意,开篇的这首五古,可以作为纨纨诗风的代表,而诗中之郁结,正是纨纨早卒的原因。
仔细比较结婚前后的作品,可以发现,婚后纨纨的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满腹幽恨无处倾诉,只好一并写入诗词之中。对人世的一切,她看得越来越淡漠了,甚至不止一次表达过想要隐居避世的想法(据叶绍袁祭女文)。离开父母弟妹,她的性情愈趋冷僻,生趣渐无。她喜爱梨花,以“芳雪轩”名其旧居。梨花色白而性洁,冷若冰雪,正好是她性情的写照。不知“冷念共冰雪”的纨纨作此诗时独对的是不是那洁白的梨花?
(朱兴和)
菩萨蛮
叶纨纨
感怀
茫茫春梦谁知道,绿杨一霎东风老。自恨枉多情,浮尘长苦憎。 草堂青嶂绕,曲岸溪声小。何日遂平生,相携上玉京。
叶纨纨集中有词十三调四十七首。风味与诗略同,处处是伤心恨语。
起句“茫茫春梦谁知道”,是说满怀幽恨无处言说,自伤之语也。纨纨出嫁之后颇不得意,但不幸的婚姻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又不可能有解脱之路,她虽然也曾向娘家人透露出个中消息,但又不便事事都向母亲和妹妹诉说,满腔幽恨只好抑留心底。同类感叹,在《愁言》集中触目皆是。如《冬夜有感》亦云:“浩然起感叹,慷慨向谁说?”在生命的某一瞬间,她突然沉吟不语,暗自伤心,坠入茫茫恍惚之境。如《秋日书怀》中说:“落魄长如梦,忧来喟满膺。”恍惚迷离的瞬间,是她的生命因痛苦而进入沉思状态的时刻。她会在醒来的一瞬间有如此沉哀的生死之想:“睡余晚色上,四壁蛩声秋。凉月满庭白,寒灯一点愁。眇眇犹若梦,恍恍又谓起。醒梦若俱非,不知何所以。慨然长叹息,生死即如此。”(《秋日睡起感悟》)第二句“绿杨一霎东风老”,是感叹年光的迅急,暗喻美人迟暮、心事已灰之意。三、四句仍是自言自语:在东风一霎中,绿杨老得太快,但转念一想,又何必这么敏感多情?多情的人总是自寻烦恼呵。浮生若梦,情多则恨长,多情何用?
上片自抒心声之后,忽然宕开一笔,由情语、理语转入景语。“草堂青嶂绕,曲岸溪声小。”寥寥十字,风致宛然。这一转折很妙,微妙地刻画出了作者细腻的心理波纹。此愁无计可消除,只好放眼远方,青嶂绕庐,曲岸清溪,正是作者一瞥之中的风物。可是,愁眼看物,无不含有忧愁之态。青嶂恨其“绕”,溪声恨其“小”。因为思念之人与梦中之事都在重重关山之外,挂帆远征,迢迢千里。梦中何事?原来是与思念之人相携入京,这才是平生念念不忘的心愿。
“何日遂平生,相携上玉京”,有三种可能的解释。第一种可能,如果此词作于其父叶绍袁游宦京城之时,那么,所谓“相携上玉京”,大概是指纨纨梦想着有朝一日能与母亲、妹妹一起进京看望父亲。第二种可能,“相携上玉京”也可能透露出纨纨对未来生活的期望,即,她一直希望丈夫能像叶、袁两家的祖辈、父辈一样,考中进士,重振家风。从生长的环境来说,纨纨最初大概有此“平生之志”。但是,显然,她很快发现这不可能。从现有资料来看,叶氏一家对纨纨夫婿的好歹只字未提,似乎还有意回避。但是,可以推测,此人让众人大失所望了。叶绍袁曾在纨纨《初秋感怀》诗后置评:“壮怀灰去,情可知矣。岂无天际想者,看得事事都休,那得不恨。”又曾在祭女文中说:“眉案空嗟,熊虺梦杳。致汝终年闷闷,悒郁而死。”还曾婉转地透露出对女婿的不满:袁俨在远赴岭西作官时,本来要带儿子和纨纨同行,但行到中途,儿子却因想家而折回故乡,这令叶绍袁很惊讶,他惊讶于女婿“何无岵屺之恋”,怎么能忍心让年迈的双亲远赴千山万水。这一“讶”字中,透露出叶绍袁对女婿品行的不满。对父母尚且寡情如此,对纨纨自然更差。第三种可能,“玉京”是隐居避世的仙界,因为玉京除了指帝都以外,也有仙都之意。如果此说可通,则此词的主旨是厌弃人世而渴望出尘隐居。纨纨不止一次表示说,希望与妹妹们一起隐居。所谓隐居之志,恰恰说明,她对自己的婚姻何等的绝望。
总之,这首小令,无一字不是苦语、恨语。
(朱兴和)
满江红
叶纨纨
闻雁
梧叶飘翻,花阴转、露华明月。风正起,深闺乍冷,罗衣寒怯。络纬啼寒催短梦,怨蛩声咽悲长别。叹可怜、回首又关情,新鶗鴂。 憔悴尽,清秋节。增怅望,肠如结。见几行征雁,锦书周折。唳落西楼飞不定,音传塞北浑难说。问天涯、归去是何时,情凄切。
纨纨诗词中总有无穷的怅恨及无限凄凉意,然与其母因思念丈夫或担心生计的忧愁又很不相同。沈宜修的愁苦中还有几许甜蜜、期盼,叶纨纨的愁苦中却没有任何出路。她对人生几乎不抱什么期望。这种愁苦更加可怕。她最后的因病早夭正是由于不幸婚姻带来的长期的忧郁。
叶绍袁幼时,其父叶重第害怕儿子夭折,将他过继给好友袁黄长达十年之久。叶绍袁与袁黄之子袁俨情同手足,后来又一起考中进士。叶氏、袁氏两世深交,缘分不浅。叶重第与袁黄“契执李荀之谊,交符庄惠之知”。既是生死之交,又是进士同年。而叶绍袁与袁俨曾是过继兄弟,也是同年进士。所以,纨纨生下不久,就已许配袁俨之子。叶、袁两家家长一厢情愿地以为,儿女的联姻可以亲上添亲,福中作福。纨纨的亲事一度也令人羡慕。谁知道,本以为美满的姻缘却将她活活折磨致死。父亲的爱,恰恰是纨纨一生不幸乃至命丧黄泉的根源。事后,叶绍袁也深感痛苦,但没有任何办法,只好以佛理自解。
中国文化发展到明清,已经到了精致绝伦的程度。士大夫日常生活日趋精致化、诗意化。这里确有现代文明和西方文明所无法企及的优点,但是,细究明清士人、闺秀的作品及生平,却又很悲哀地发现,中国文化行进到明清,对于最优秀的士人(如叶绍袁)而言,已无出路,对于最灵秀的才女(如午梦堂诸女)而言,亦无出路。这里恐怕反映了中国文化中某种制度性的困境。叶纨纨短短二十三年的生命悲剧,暴露了中国古代婚姻制度的缺憾。诚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实造成了无数美满的婚姻,但也酿成了太多的悲剧。否则,就不会有冯小青、叶纨纨等怨女,也不会有《红楼梦》及大量的闺怨文学。
这首《满江红》仍是闺怨作品,但情词之凄怆悲切,远远超过了上篇《菩萨蛮·感怀》。上片中,“梧叶”“露华”“明月”“深闺”“罗衣”“络纬”“短梦”“蛩声”“鶗鴂”诸词,共同绘出寂寞凄清之状,核心意思是伤别。伤别的对象是父母弟妹。下片中,“怅望”“肠结”“征雁”“锦书”“西楼”“塞北”“天涯”等词,一起营造了缠绵怅惘的情绪,核心意旨是思归。思归的目的地是叶家午梦堂。就艺术效果而言,此词字字凄紧,如西风秋叶,声声掩抑,又如怨女琵琶,令人愁肠千结,不忍卒读。在艺术手法上,此词连贯地运用了一系列闺怨诗意象,也相当圆熟地化用了古人的诗词。如“见几行征雁,锦书周折。唳落西楼飞不定”等语,与李易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飞时,月满西楼”何其相似!
细玩《芳雪轩遗集》,不难发现,思家是纨纨婚后作品中的第一主题。如《暮春赴岭西途中作》云:“烟树重重迷故乡,云山叠叠恨偏长。不知何日是归日,杜宇声声最断肠。”《秋日偶题》云:“一番摇落一番嗟,咫尺天涯梦里家。莫道秋来不憔悴,满庭都是断肠花。”不幸的婚姻使得娘家成为纨纨心中唯一可以想望的避难所,同时,少女时代与父母弟妹相处的幸福生活也让不幸的婚姻生活更加不堪忍受。二者交互作用,相克相磨,终于耗尽了才女的生命。
(朱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