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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静照
【作者小传】
字鹃红,号永愁人,又名冰轮,无锡(今属江苏)人。其父龚廷祥为南明中书舍人,明亡投水殉难。为同邑陈生妻,婚姻不如意而郁郁终生。工诗,善画,尤精于花卉。有《永愁人集》《鹃红集》《梅花百咏》。
乙丑岁底雪窗感拈
龚静照
谢庭咏絮记承欢,极目沉湘付逝湍。
去国事存翻野史,孤臣魂断返遥滩。
摊书读映晴光异,煮茗尝嫌水味寒。
高卧未妨衾独拥,小鬟惊报雪漫漫。
龚静照的父亲龚廷祥在明亡后投水而亡,这样一个文人士大夫守节殉难的悲壮事件,在龚静照的心里无疑成为一生都无法释怀的情结。首篇开头两句尤其让人感觉到女诗人的追思和沉痛。“谢庭咏絮记承欢,极目沉湘付逝湍。”龚静照自幼聪明伶俐,俨然是个如谢道韫般的小才女,年幼时承欢父亲膝下,吟诗作对,家庭一团和睦;孰料明朝覆亡,乃父以身殉国,身沉秦淮河,堪比屈子之怀沙,“沉湘”二字正可见其心系故国,舍生取义之志。往日和乐的家庭,在龚廷祥自沉后,已不复存在。“逝湍”虽以孔子叹川逝为典故,内中却饱含着家国同时蒙难,升平难再的桑海之感。
国亡难复,死者已矣,而生者之存亦成苟且。父亲的死在龚静照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痛,其后她的人生也是郁郁无乐,嫁于同邑陈生,婚姻不如意,父亡的伤痛根本无法在她以后的生活中得到弥补,反而愈加让龚静照认清这个人情淡漠的社会。旧朝遗事只能从野史中寻觅,谁又能招得父亲那为国捐躯的忠贞之魂呢?一句“孤臣魂断返遥滩”说得无比的沉痛和悲怆。无奈与失落之下,诗人唯有寄情于诗书琴茶。这样的生活看似淡泊闲适,但诗人感觉到的,却是常人难以体会的寒苦。“煮茗尝嫌水味寒”可见冷暖之异。茶水经煮,正堪饮用,诗人却嫌寒凉,可知此“寒”实从心底生出。然而,诗人毕竟坚持着高尚的节操,没有走向颓丧。“高卧未妨衾独拥,小鬟惊报雪漫漫”句,正用东汉袁安在大雪中僵卧寒窗,忍碌碌饥肠,也不外出干谒求食的典故,以明诗人安贫乐道之志。袁安尝言:“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女诗人以袁安自比,亦能在贫寒的生活环境中想见世人的艰难。此种推己及人的关怀与安贫守道的操守同样令人动容。
《常州词录》里评龚静照“抱天壤之恨,重以尊人中翰怀沙之悲,遭遇坎坷,自伤特甚”,评语甚为精准,观照此诗中的女诗人的一系列动作,摊书、煮茗、高卧、独拥,都有一种自哀自伤的感伤氛围,使读者之心随之沉陷,悲情郁结其中,难以自拔。而其中女诗人所提到的生活中的寒水、漫雪、微茫的希望、人情的淡薄等等,无不显露出生活环境的苦楚、由衷的伤怀以及无法躲避的绝望哀思,其自伤自悼之伤情堪比林黛玉,亦是一位怀抱遗恨、多愁善感、情思郁结的临水照花人。
(虞海娜 任聪颖)
落花和韵
龚静照
已觉烟消暮雨残,洛阳三月倩谁看。
红香暖日流云散,青冢黄昏泣露寒。
竞逐钿钗春未减,暗窥妆镜泪初干。
匆匆何似休归去,回首连天红雨漫。
落花时节是一个伤感的季节,《红楼梦》里有很多题咏落花的感伤诗词,林黛玉更有一首几乎可以打动所有读者的《葬花吟》。女人如花,其实因为女人细腻敏感的感性特点,尤其比男性更容易对花落场景产生感伤的情怀。龚静照这首《落花和韵》在伤感的同时,却又隐含着一种悲悯往事的情怀。落花可如容颜之衰老,落花亦可喻时间之难复。“洛阳三月”语出唐人崔颢诗句“洛阳三月梨花飞,秦地行人春忆归”。梨花飞散固可指容颜衰残,青春不再,而崔氏“忆归”之语,亦当是女诗人心向往之的。归往盛颜如花的青春岁月,归往“谢庭咏絮记承欢”的和乐家园,这种种情愫均由“已觉烟消暮雨残,洛阳三月倩谁看”引出,读者切莫对此句等闲视之。“青冢黄昏”句亦有两层意思。此典与西汉明妃王嫱有关,无需赘言。明妃远嫁塞外后,历风沙之苦,容颜很快非复如昔,白乐天《王昭君》诗有言:“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诗人以昭君鬓眉之改易比喻自身经丧乱后容颜之衰残,甚为得体。再则此句颇有合于时事处。清兵攻取江南后,尝掠大量女子北上,吴梅村《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对此事记之甚详。被掳之女子身世略与明妃同,且多有香殒北地,魂回故里者,由此可见,诗人之“青冢黄昏泣露寒”,殆非虚语。至若“竞逐钿钗春未减,暗窥妆镜泪初干”,既可为诗人顾影坠泪之写照,亦堪称被掳才媛之画像。从艺术上看,女诗人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烟消暮雨残”“泣寒露”“青冢黄昏”的场景,也写出了“红香暖日流云散”“回首连天红雨漫”这样气势磅礴、深有底蕴的句子。可见龚静照并不是一种普通的敏感多思的女子,这首诗明显有一种比哀伤花落更加沉郁悲壮的基调存在。
《常州词录》里谈到龚静照,说她“自伤特甚”,当然这与她的身世和性格密切相关,其父龚廷祥在明亡后投水而亡,使得龚静照常怀一种天壤之悲、怀沙遗恨;另外她本人敏感多思、情怀郁结,有一种幽重之感,用词也常常哀感极深,无论是烟消、暮云散还是流云散、泣露寒,都有一种对生命逝去的敏感愁思,全篇中关于生命散去相关的词语很多:“消”“散”“残”“减”“休”“去”等等,使得整首诗弥漫着一种生命逝去、时光流动、人情淡薄、残留几无的无奈伤感。这种落花之悲引得诗人产生了对生命、人生、生活等无限伤感,而这种伤感是很多男性难以体验到的。所谓“女人如花”,也只有女子最懂花落之悲,龚静照的诗歌极其容易让人想到林黛玉,似乎让人觉得她就是林黛玉的原型了,自小出自书香门第,父亲饱读诗书,为明朝守节投江而亡,失去父亲之痛在她的诗文里随处可见,后婚姻不如意,人生难有欢喜。孤独人生,鲜有笑容,暗窥妆镜,难掩泪痕,人生孤苦之悲更待与何人诉说?
“匆匆何似休归去,回首连天红雨漫”一句尤为警策。“红雨”典出李贺《将进酒》诗:“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喻落花,更是喻人生。岁月匆匆而过,没有任何停留驻息的时刻,自己也许将会不久于人世,更觉花落之悲,乃人生归去之悲。人生过半,不忍回首,女诗人强忍着不去追思父亡之痛,可这种伤心却久久不能释怀,犹如回首看一眼落红,似一场红雨漫天!然而这样的悲情愁绪,女诗人难以找到可以诉怀的人,也难以让身边之人理解,开头一句“倩谁看?”流露出的是无尽的遗憾和伤怀,“泪初干”之下更是让人猜测这伤怀有多深,忍不住使读者心疼。
(虞海娜 任聪颖)